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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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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還心存一絲愧負不忍之念。畢竟在民國十八年春,是他主仆二人在杭州湖墅挑起了項氏一家的仇釁,沒來由卻讓孫氏父子承擔下來,冤連仇締,遷延近十八九年,如今孫少華墓木已拱,孫孝胥也親手斷毀了一個名門正派殷勤創建了三百年的基業。萬得福如此作想,萬老爺子又何嘗不是?不待孫孝胥再開口,他便徑自說道:“莫人傑遇刺一案也懸在那裏三年多了,要想再追查一個水落石出恐怕戛戛乎難、難於上青天。我猜你老弟的意思正是往這條難路上行走,是麽?”

“老爺子明鑒,真兇一日不能成擒落網,則先父的汙名一日不能洗刷,為人子者也就一日不能安枕。”孫孝胥說著,不覺擡手理了理頷下那一部蓄了三年的胡須,兩粒晶瑩的淚珠也陡然滑落。

萬老爺子卻微笑道:“案子不能破必有不能破的道理。要說它破不了,令仙翁就要背上罵名。試問:我萬硯方難道就因之而遺臭萬年了嗎?三年前這十裏洋場之上多少新聞紙、畫報、刊物說萬某老漕幫為了和項家過意不去,派遣棍痞襲殺莫人傑。萬某若是因之而灰心喪志,豈不也要來他個封門絕派了麽?”

孫孝胥聞聽此言,知道萬老爺子雖然言辭溫婉,對他葬送飄花門之舉仍不以為然,這一問也的確問得他啞口無言,只得低聲應了個諾。

萬老爺子繼續說道:“依我看,找出案子不能破的道理,要比破那案子來得的當,也來得容易。”

依萬得福記憶所及,萬老爺子的想法是“案子之所以不能破乃是因為無案可破”。質言之:莫人傑親手設計了這麽一個詐死之局——若非他自己假意飲彈殞身,即是安排了個替死鬼假戲真做。如此一來,項迪豪非但紓解了莫家的燃眉之急,手中也只能得到半部殘破不全的拳譜且再也無處索討其餘。至於更陰刻的一個假設則是:整樁騙局連項迪豪本人也牽涉在內,也就是,由項迪豪修書提交易、以還債收賬插戶入股換一部拳譜的勾當都不過是掩人耳目,其目的則在於詆孫少華的聲譽,以報當年折辱之仇。這樣看來,北京小報上不實的誣枉指控才是項家真正的目的。以事件發展的結果來看,孫少華拼得一招“漫天花雨”的不世神功,卻在盛怒之下成了極其慘烈而倔強的自裁,則項迪豪可算是完遂其心願的了。只不過此中尚有一事可疑:莫家或者是莫、項二家何苦要利用謠諑,將老漕幫牽扯進來?換一個問法兒:究竟是什麽人要假借一宗暗殺事件,將老漕幫的名聲作踐成顢頇行事、幹預江湖中人私誼的棍痞組織?這個疑問的底蘊是:即使項迪豪本人也參預了這宗騙局,他背後應該還有更“高人一等”的勢力介入。

“說老實話,賢弟!”萬老爺子眉一低、唇一垂,低聲道,“我不一定成全得了你,這裏面還有人不想成全我呢!體會了我這一層意思,便知拳譜事小,甚至——說得不客氣些——連令仙翁的清白也都不算什麽了。”

“老爺子的意思是——”孫孝胥不覺要撐身起立,是以一挺腰、一縮胯,人幾乎成了個高姿站馬。

“有人要一尺一寸、一寸一分地斬盡老漕幫的根柢;要讓這翁、錢、潘三祖以來三百年老漕幫基業勢力日覆一日地消磨蝕毀;要讓我轄下數以萬計的庵清光棍流離無依、散漫無著;要一統寰區、包藏宇內,讓這黑白兩道、生殺二端皆定執於一尊、出入於一人之手。”萬老爺子一口氣說到這裏,孫孝胥也洩了勁,一屁股墮回椅子上,口唇微張,發出了“噫”的一嘆。

萬老爺子則斜欹背脊,朝檀木交椅深處靠了靠,看似雲淡風輕地說:“這我也是最近才參透的。你且看,十一年前,上海保衛戰開打前一月,行政院下令拆遷上海工廠,由軍政部、財政部、實業部和資源委員部會同組織遷移監督委員會,要把閘北、虹口、楊樹浦一帶的工廠搶拆之後遷至租界。這南市一帶的工廠則集中閔行北新涇和南市。俟後說是由蘇州河起運,再溯江西上,最後要在武昌徐家棚集中,支援後方工業。可是自凡咱老漕幫的工廠,需先至鎮江和渾沌浦拆封清查,以免有非法物事托運到後方。這一拆一封、再拆再封,等機具到了武漢,已然折損過半。一旦集中分配,又折其十之三四。試問:這不分明是要絕老漕幫轉進實業之路麽?

“再者,拆遷工廠之初,由遷移監督委員會當局發給裝箱、運輸費用。老漕幫經營工廠的那筆錢是在八月十五日入賬的。到了八月十八日早上,財政部又發布訓令:為了維持國內各都市市面資金流通、以安定金融起見,各省市政府、商會和銀錢業公會需與中央、中國、交通和中國農民等四大銀行交涉者,需同這四大銀行的聯合辦事處往來。可是,早在十六日,財政部已然規定了這四大銀行在內的所有行庫:各存戶每星期只能提取存款總數的百分之五,且不得超過一百五十塊錢。妙的是,它同時還規定:八月十六日以後存入的款子卻又不在此限。這一下可好,我老漕幫空領了幾十萬拆遷費,差一天領用不得,只好一星期提一百四十九塊錢不知作何使喚。試問:這不分明是要絕老漕幫投入金融單位的資金麽?

“這,還只是在戰前。虧得我有先見之明,訂出防範的對策,將大部分的機具和資金另找途徑保全下來。可到了戰事中期,又險些著了道兒。”萬老爺子說到這裏,竟似笑非笑、似蹙非蹙地搖了搖頭,順勢側臉沖萬得福問道,“那三十二萬公噸桐油的事你還記得不?”

“怎麽不記得?”萬得福道,“那一回祖宗家門幾幾乎扒盡當光。”

“你就說給我這孝胥賢弟聽聽罷!”萬老爺子道,“讓他看看人外之人、天外之天的本事。”

民國二十七年秋,國府委派一財政代表團,由陳光甫率領赴美尋求經濟援華。這個代表團在全美各地奔走游說,終於在十二月中旬有了成效——美國總統羅斯福批準了一項總額高達兩千五百萬美元的借款協定。這個協定固然由羅斯福本人簽署,可是鈔票卻非自國庫中取得;而是透過美國進出口銀行貸款,在中國銀行的擔保之下打一個雙邊貿易合同。合同中言明:美國方面所出借的這一大筆款子是商業用途,中方署名為覆興商業公司,此公司另於紐約市成立一個世界貿易公司。兩千五百萬美元先撥交世界貿易公司,用以采購所謂的美國物資;再由覆興商業公司負責運交三十二萬公噸的桐油給美方,言明桐油可分五年到貨。這樣張目,為的只是美方不希望這筆錢看起來是軍援款項,如此而已。

可無論覆興商業也好、世界貿易也好,都是空頭公司。中方的目的是錢鈔落袋,美方的目的則是掩人視聽。一俟合同打定,問題來了:由誰負責一年運六萬多公噸的桐油到美國去呢?

桐油是一種幹性油,自桐樹果實之中壓榨取得,以中國大陸為主要產地,是以又名中國木油,老古人多用之以為燃料。但是它是一種分子結構極不穩定且品質低劣的油。《天工開物·膏液》篇即雲:“燃燈則桕仁內水油為上,蕓苔次之,亞麻子次之,棉花子次之,胡麻次之,桐油與桕混油為下。”可是從化學成分上看,桐油中含碘量高,且含極特殊之脂肪酸,髹之於漆上,可如保護膜一般,頗能抗曬耐濕,稱得上是一種物美價廉的塗料。

抗戰軍興,各地百業荒廢。開采桐油又是一門“粗中有細”的產業——非僅采集桐樹籽費工費事,榨油的流程也曠日耗時。且若集於一地而制之,則未必能應付所需之量;散於各地而制之,則舟車集運又徒增繁瑣。如此,這筆國債眼見是還不出來了,可是照“老頭子”熱切交好英、美,試圖拉之下水以擴大戰局的策略居心來看,三十二萬公噸的桐油又是非還不可的。

偏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上海哥老會出了個人物,給那財政代表團的陳光甫拿了個主意說:“老漕幫當家的萬硯方是紡織業巨子,當年又是‘老頭子’的前輩師尊,何不找他設法呢?”陳光甫狐疑道:“萬氏向未涉足油脂工業,怎知道他能設法?”那人接道:“陳兄有所不知,我祖上經營這油行已兩百五十餘年,要說伐木取籽、榨油煉脂,放眼這亞洲,不作第二人想。即使以我的能耐,再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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