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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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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的興趣和感慨。萬得福不甚記得其言語字句,只依稀解其大意,說的是崇禎之昏聵庸懦,死後亦然。而王承恩不過仗著一點奴性侍主,卻不知這奴忠充其量只是讓愚頑不靈的信徒死不瞑目而已;而愚頑不靈的信徒也只能拱擁一個益加愚頑不靈的主子。如此循環不息、越演越烈,便要釀出巨災慘禍,雖亡國亦不足惜了。

可是,落在萬老爺子自己臨終之際,這王承恩的典故又該作何解呢?倘使萬老爺子以王承恩自況,則在他之上必然還有一個崇禎。倘使萬老爺子以崇禎自況,則在他之下必然還有一個王承恩。那麽,到底上面那一位會是什麽人?而下面那一位又會是什麽人?

偏是這麽不上不下、忽上忽下地想著,萬得福的腦瓜子裏卻一而再、再而三、再三再四地交替閃爍著兩張臉孔:一個是普天之下僅有的一個位在萬老爺子之上的人,那便是此時政府皆稱“今上”、幫會中人敬呼“老頭子”的領袖。另一個則是老漕幫祖宗家門即刻便要接班上香、繼承大統的小爺萬熙。可這兩個人物怎麽會是殺害萬老爺子的元兇大惡呢?

試想:“老頭子”雖較萬老爺子略長幾歲,論幫中輩分卻在其下。當年“老頭子”官拜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之職的時候,曾經取道上海,特別投帖來見萬老爺子,所執的是弟子之禮。萬老爺子感其念舊尊師之意,卻唯恐他名滿世界、功在家國,難免生出些“臥榻之側豈容酣眠”的雄猜之心,所以開正門、走大路、焚高燭、燃香鳴炮相迎,在談笑間故意將投帖撕毀,擲之於香爐之中。隨即,萬老爺子還讓出上座,請“老頭子”移駕居了首位,自己先撩袍拜倒,行了個頂禮,道:“方才容大元帥執禮叩進,是替祖宗家受大元帥一拜。可如今大元帥不只是方面上的人物,更是舉國仰賴的尊長;這國自是在家之上,也必然在幫之上。為免日後尊卑易位、高下不分,萬某今日擅自作主,恭送大元帥出祖宗家門。從此大元帥殆與漕幫子弟無涉。這樣的話,大元帥做起大事情來也才不至於掣肘絆腳、前後礙的。這個麽——還請大元帥諒察俯允為是。”

這一席話講得可以說是面面俱到了。從表面上看,萬老爺子將“老頭子”免了幫中名分,確有幾分斥逐之意。但是一口一聲大元帥,行的又是君臣大禮,且其用意,正在為對方松綁解套,卸去會黨的包袱;可謂放虎歸山、縱獅入林,是個任他龍游四海、鵬摶九霄的手段。可當時的“老頭子”的確如萬老爺子所料,極具雄猜之心。他不慌不忙地拱手一揖,緩聲應道:“方今抗戰軍興,國家多事,所缺的就是人力。我今日前來拜訪,可不是為了圖一個自身清靜便宜。畢竟為國為民,還有千鈞萬擔的包袱扛在我肩上,老爺子明察,應該懂得我的意思。”

此言一出,香堂上的眾人一時會意不過來,都楞住了。倒是萬老爺子神閑氣定地接道:“大元帥不必憂慮。方今國是除了人力短缺之外,其實還有物力短缺亦不能令大元帥放心愜意。這,我都是知道的。”說到這裏,萬老爺子微一頷首,對面堂下尊師堂一名執事立刻手捧一只包裹紅絨鑲金的尺方木盒,快步趨前,雙手舉盒過頂,右膝下跪,左腿高踞,正欺身在首位之前一步之遙的地方。萬老爺子接著說道:“這裏頭是張銀洋百萬的票子,略為大元帥薄置糧秣。日後倘有所需,盡管傳令下來,小幫敢不應命?千萬不必屈駕蒞臨了。至於這人力方面麽,我已經知會幫中各舵旗堂口,從速調遣精壯幹練的人丁應募,唯大元帥的符節是從。總之驅逐日寇是民族義舉,萬某當然要瀝膽披肝、赴湯蹈火的便是。”

從容數語之間,身為大元帥的“老頭子”總算放下了一百二十個心,隨後閑話些家常,也就告辭回營,不在話下了。

這是“老頭子”和萬老爺子息交又同時訂交的一次盛會。幫中異史氏有詩證之曰:“錦江常碧蔣山青/元戎下馬問道情/揖張義膽隨旗祭/笑剖丹心載酒行/百萬豪銀何快意/八千壯勇豈零丁/孤燈坐看橫塘晚/黯淡功名舉目清”。“老頭子”於萬老爺子升天之後未滿十年而心臟病發,遽爾謝世。死後有近侍之臣秦孝儀者為制頌歌,中有“錦水常碧/蔣山常青”之語,疑即自此詩之中奪句而來。這是後話,不煩先說了。

且敘這萬得福從“稟進辭”的故事揣摩到“老頭子”身上,不是沒有緣由的。因為先前幫中異史氏的詩證末二句所言“孤燈坐看橫塘晚/黯淡功名舉目清”,正是指萬老爺子在臺下幕後輸銀募兵、卻絕不肯居功於臺上幕前,其實全出於一片無關乎俗世榮華的忠心義膽。可非但那“老頭子”信不過這忠心義膽,且他多年來無時無刻不顧忌著萬老爺子的威望、本事,疑懼著萬老爺子是否容有僭越大位之一日。以此比之於晚明末葉的崇禎之於王承恩竟有“死後加刑”之疑,是有幾分道理的。

可是從另一方面來看,萬老爺子生前愛說笑俚戲,其詼諧嘲謔,常是拿自己尋開心的多,拿旁人鬧玩笑的少。既然他能寫下“泯恩仇”的遺訓,就表示留書、留字所示之意不在緝兇捕惡。這樣說來,萬老爺子以崇禎自況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質言之,他的用心似乎是,死便死矣,我這也是自敗江山、自尋短見罷了。一旦作如此解,試問:那王承恩又該是什麽人呢?

萬得福之所以會把這王承恩想成萬熙亦非無緣無故。此事發生於民國二十六年十月上旬中國抗日戰爭期間,史家稱此役為淞滬會戰。

設若簡而要之地勾勒一下當時戰區的攻守之勢,可將上海外圍圈成一顆瓜子兒,尖頭朝西南。國府軍隊之防線即是這瓜子大頭的一面朝西北延伸,最外側是為左翼,由第十五集團軍總司令陳誠提調。陳軍東邊是第十九集團軍薛岳總司令指揮,鎮守施相公廟。自此由西往東,分別有霍揆章、王東原與廖磊三軍長的部隊,於京滬鐵路北駐紮。這三個軍可謂上海西、北兩側門戶的禁衛,勢在封鎖渡江南下的日軍,以免其長驅直入,進而突破京滬線,乃至旁擊截斷上海往南到松江之間的津浦線鐵路。

另一方面,這一段的津浦鐵路幾乎就是由那瓜子兒右側自東北往西南斜行而下的一條要沖之線。此線之東則是曲折流過、大致亦呈西南/東北走向的黃浦江。在此江環繞上海這顆瓜子兒的外側便是右翼軍了,由第八集團總司令張發奎督師。這一方面的軍隊又分裏外兩層,裏一層就近沿著瓜子兒布防,伺機向西和西北開赴,可以增援廖磊、王東原乃至霍揆章之部;外一層則直下淞江,就地鞏固以防由東南邊杭州灣北岸金山咀襲來的日軍。

這只不過是會戰初期由兵馬大元帥所構想出來的一個戰術布局。在他看來,上海彈丸之地若守它不住,南京也就很難不淪於敵手。可是他又何嘗不明白,淞滬地區既無天塹、又非險固,且近百年來即是升平洋場,百姓極端厭戰,地方上早有與敵議和以全民生之計。是以這一役尚未開打之前,大元帥早已拿定主張,要讓戰事進行得極為慘烈。毋論傷亡如何之重、損失如何之巨,亦須將之延宕至一二月之久。他甚至在日記中如此寫道:“要不惜毀滅陣地、犧牲全軍,使敵雖進猶退、雖勝猶敗,方足以挫之也。”質言之,在不能不敗的情況下,大元帥只圖戰事得以膠著。這樣做,可以怯敵幾分?其實未必有把握,不過非如此不能達到兩個更重要的目的:借大數目的傷亡來提高軍人的榮譽,讓老百姓對大元帥轄下的國府部隊有所謂望風慕義的敬仰欽服之心。其次則是經由國際媒體對如此重大折損的人力物力之關切報導,引起英、美、法、蘇等國當局與民間之註意,終可促起各國共同制裁日本。至於另一個較次要的目的,大元帥也在他的日記上以隱語雜以明語地寫道:“部署備忘:須成背水一戰之勢,不令再歸江東,以免變生肘腋。”這三句話很令日後研究戰術戰略的軍事專家們大惑不解。首先,淞滬會戰自始至終,國軍並無背水一戰的機會與環境。其次,設若第二句所指為日軍,按諸當時處境殊為不通——因為會戰的目的正是要將日軍牽制於黃浦江以東——怎麽會說“不令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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