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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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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素快速跑向學院內設的小教堂,缺電的時候他們常常在教堂內上課,這裏采光一流,放課後參與唱詩活動,還有免費的面包可以領,雖然她不缺錢,但教會的活動總是能夠令異鄉人感到溫暖。

教堂大門緊閉,她費盡力氣推開門,然而重心不穩,眼看就要跌倒,幸好被趕來應門的神父接住。神父照舊是溫和從容的模樣,扶著素素的手臂,微笑著看著她說:“發生什麽了我的孩子,讓你這樣行色匆匆。”

“神父……請問你有沒有……有沒有見過…………”她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說出口。

“你是說安娜?”

“是的,您見過她?”

神父四下關顧,再一次關上門鎖死。

“孩子,跟我來。”他引導素素穿過大廳與懺悔室向起居區走去。

由於大部分能源都要供應德軍需求,因此走廊上黑漆漆一片,直到素素被帶進一間小屋,神父點燃了燭臺上的蠟燭,她才看清角落當中瑟瑟發抖的女人。

安娜抱住她,痛哭流涕,“我從學校回家,遠遠就看見德國人圍住臨時居住區,正在一車接一車地抓人……我沒敢回去,伊莎貝拉,我甚至不知道媽媽和艾伯特怎麽樣了……”

素素回抱她,低聲安慰說:“維奧拉已經去找維克多,一有消息她就會來通知我們。一定會沒事的,安娜,相信我,我和維奧拉都會竭盡所能幫助你。”

“我不想給你們添麻煩……”

“別這麽說,我們是朋友,你忘了嗎?”

“不……我是低賤可惡的猶太種族,我不配……”安娜掩住面龐,不斷地搖頭哭泣。

“別這麽傷害自己,也傷害你的朋友,安娜。”神父扶著安娜的肩膀說,“讓我們吃點東西,雖然我的廚房也只剩兩顆土豆,但請讓我招待你們,兩位尊敬的女士。”

安娜不可置信地望著神父,“您確定要幫助我嗎?現在,整個巴黎都在搜捕猶太人,您惹上麻煩的。”

“為什麽不呢?至少今晚我們還有兩顆土豆。”

“可我並不是基督教徒……”

“聽著孩子,上帝庇佑世人,無論你是猶太教徒或是穆斯林或是其他更為神秘的宗教追隨者。再說,生死之際,難道你都不願意拋開種族與宗教之別嗎?”

安娜顫抖著擁抱神父,她腹中有千言萬語,但最終只有一個詞說出口,“謝謝……感謝您的善良與勇敢……”

維奧拉趕來的時候,安娜、素素和神父正在餐桌上享用晚餐——雖然簡單得只有烤土豆配赤豆醬汁。

維奧拉喘著氣,飽滿的臉頰被秋風吹得發紅,她坐在桌邊喝上一口熱茶才說:“抱歉安娜,我進入暫居區的時候,羅森伯格先生正被送上卡車,艾伯特瞧見了我,他讓我轉告你,安娜,艾伯特讓你保重,不要再回暫居區,更不要試圖尋找他們。等戰爭過後,他會帶著羅森伯格夫婦重新回到裁縫店,他們會在塞納河邊等你。”

餐桌上突然安靜,似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耳邊只剩下秋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眼下一時間仿佛充滿了希望,又仿佛寫盡了絕望,他們在黑暗而汙濁的空氣中共同呼吸,在與命運和時代的掙紮當中渴求一絲生機。

你無法沈湎,亦無法拒絕,如同黎明前的洪水,泰坦尼克的沈默,你只能眼睜睜看著它毀滅、重生。

“安娜——”素素終於艱難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也許你該考慮離開歐洲了,這裏,除了大不列顛,哪一個角落都不安全。”

“離開?”安娜望著她,棕色的眼珠裏充滿了惶惑與不安,“離開這裏我能去哪呢?我們世世代代就生活在法國,我是法國人啊,為什麽我的祖國我的人民突然要拋棄我、被判我?我做錯了什麽?艾伯特又做錯了什麽?”

神父攤開手,將手帕遞給安娜,“這讓我無言以對。罪惡總是比善良更容易滋生,仇恨總是比寬容更容易傳染,當我們無法抵抗的時候,唯一能做的就是守住自己。”

但素素提議,“去上海,我會想辦法從大使館那弄到簽證。”

維奧拉也表示同意,“這是個好辦法,經過上海再去美國,等戰爭結束之後再接上艾伯特、羅森伯格先生與太太一起去美國,那很好,聽說很多猶太人,沒有納粹,也沒人仇恨他們。”

“真的嗎?真的可以嗎?可是中國是那麽遙遠……”是的,穿越大半個地球,被迫走向遙遠的東方,語言不通,風俗也不一樣,剛過二十二歲生日的安娜顯得無助又仿徨。

好在維奧拉是個樂天派,“別害怕,到了中國只要說你認識盛小姐,那就沒人敢傷害你。”

“別那麽誇張維奧拉。”素素阻止維奧拉的胡說八道,她鄭重地同安娜說,“我暫時能想到的只有這個辦法,在有更好的選擇出現之前,我會去中國使館協調,等拿到簽證,你再決定去留。我知道這很艱難,別因為我而產生壓力,要知道,一切都有可能。”

神父也說:“我認為伊莎貝拉說的很對,順便,中國是個好地方,我聽過許多關於中國的傳說,都非常美好,雖然說那兒有會噴火的龍,你得小心你的頭發,安娜。”

“是的,還有斬龍的騎士,你得保管好你的心,安娜。”素素無不嚴肅地說著。

十月底,巴黎的天氣已經開始轉涼,素素穿上風衣,低頭走在陰沈灰暗的聖日耳曼大道上。

教堂就在不遠處,安娜已經在那躲了兩個禮拜,雖然她和維奧拉經常往教堂裏送吃的,但食物總是不夠。

安娜正在極速消瘦,但比起她那些被送到集中營的親人和朋友,她已經身處天堂。

正好維奧拉也在,他們三個打過招呼,素素不自覺跺了跺腳,企圖驅散寒冷。接著從懷裏掏出一張中國使館簽發的批準入境文件,“接下來的事情都取決於你,安娜。”

安娜流著淚,說不出話來。她把簽證反反覆覆看了又看,紙上還有些她看不明白的中文字,但這都不要緊,她已經在沈默與困頓中改變主意,一個未知的希望,遠遠好過一個既有的地獄。“我去中國!”安娜抱住素素,不斷地親吻她的臉,“感謝你為我做的一切,我最最親愛的朋友,天使一樣的伊莎貝拉。”

“去馬賽港!”維奧拉站起來,高聲說,“叫我哥哥送你,他認識地下黨人,他們有他們的辦法。”

“謝謝……謝謝……”似乎除了眼淚與感激,再沒有別的能夠點綴她們的友誼。

素素說:“我還有一點美金,下次帶給你,別再重覆拒絕的話,我不能陪你一起,但至少讓我多盡一份努力。”

“當然還有我。”維奧拉興奮地宣布。

神父在一旁微笑,“感謝上帝,讓我在這個可怕的秋天,目睹了世上最美好的感情。”

臨走那天,素素去出發地送別。安娜帶著粗布頭巾,已然是農婦模樣,且好在她的猶太特征並不明顯,既沒有直挺挺的大鼻子也沒有深凹的眼眶凸出的眉骨,如果走小路出城的話,被蓋世太保抓住的幾率非常低。

“早上好,姑娘們。”維奧拉的哥哥夏爾摘下帽子向她們行禮,“嗚嗚,輪船就要起航,姑娘們請抓緊時間。”

素素遞給安娜一只信封,“裏面是二百美金,以及一些金器,還有一部分是維奧拉的私房錢,你記得放在內衣夾層裏……”

“不,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

“聽我說完,安娜。”素素握緊了她的手,極其認真地囑咐她,“裏面還有一封信,你到上海後照著信上的地址去找我的舅舅,他們看到信之後會盡可能地幫助你,現在這個時局,船票比金子更貴,我的舅舅……總之,他會有辦法的。”

“我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那就向我保證,無論接下來有多少困難,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好的,我向你保證,伊莎貝拉,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在美國、在加拿大,再任何一個沒有戰爭的地方。”

她們緊緊擁抱在一起,無論戰爭的陰雲有多麽恐怖,勇敢而頑強的人們永遠不會放棄希望。

“我愛你。”

“我也愛你,愛你們的一切。”她們異口同聲地說。

“再見……”

“再見!”

“再見。”

她們揮手道別,夏爾開著玩笑說:“別這麽難過姑娘們,也許今年聖誕你們又會重聚,在巴黎或者在馬賽,這又有什麽關系?”

“是的,我們會再見面的,我們約好了。”素素微笑著,告別孤身一人遠赴長路的安娜,安娜·羅森伯格,猶太裔法國人,生於一九一九年一個陽光燦爛的夏天。

再見,我的朋友。

再見。

一九四一年十月,巴黎的猶太人被運往剛剛啟用的德朗西集中營。

他們被做成肥皂、地毯、燈罩以及皮大衣。

他們灰燼飄蕩在波蘭上空,仿佛一場灰白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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