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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發男人走近,他的額頭上有深刻的皺紋。陸遠白無悲無喜地看著他,將懷裏的久久摟得更緊。

“我會拔劍的。”陸遠白認真地看著他,“你打不過我。”

衛威族的族長打不過一個毛頭小子!?當年多少青年俊傑對他說過類似的話,葉鼎的年紀已經很大了,但他用實際行動來證明,姜還是老的辣。

陸遠白這句話是令人發笑的,可葉鼎不敢大意,因為他從他身上感受到了古老的神息。

這個少年是世上為數不多的古神族之一。

“我們有理由對這個少女進行審判。”

“久久沒有做錯事。”陸遠白的眼睛裏已經藏了怒意。周身的氣流湧動,葉鼎感覺到自己身邊的空氣漸漸稀薄,氣流拂過他的臉,輕柔和緩。但葉鼎清楚,只要陸遠白一個意念,這些和風細雨會在瞬間變成狂風暴雨。

“要麽,給我一個房間,別靠近。要麽,讓他們讓開,我要帶久久走。”

木靈修緊張地註視著場內的變化。氣氛有一瞬間的凝滯,陸遠白周身的氣氛好像不一樣了,盛氣淩人,步步緊逼,上位者的威儀盡顯無疑。

若不是久久的狀況看上去很不好,木靈修還會有心情想,陸遠白比他家不著調的老頭像樣多了。

天族很快察覺到陸遠白的變化,這就像一個危險的信號,他要進攻了。成鵲勾起朱紅的唇,忽的高聲呼喊,“拿下他,他要冒犯族長!”

這個時候,沒有人會去註意是誰喊的,誰先發起的第一次攻擊。人們順勢而應,一道又一道的神光劈向場中的二人。眾人只看見陸遠白虛空做了個拔劍的動作,空氣隱隱有什麽東西晃動,像透明的水珠團成的浮動液體!

重劍深深插入地面,半圓的結界瞬間將所有的攻擊反彈回去,回避不及的神族當場血濺三尺。

陸遠白是真的怒了!

木靈修忐忑不安,身體隨著人群左右來去,不知是往前還是往後。神族並沒有氣餒,攻勢越加淩厲,陸遠白困守寸地,只能硬扛。

陸遠白能扛多久?木靈修不知道,但傅久久呢?

一聲嘹亮的啼叫響徹天空,神族們錯愕地看見高空中盤旋著一只巨大的赤鳥。它的身體紅似鴿血,十根尾羽粗大有力,上面的紅色第次漸深,華麗無匹。

這只肖似遠古神鳥的赤羽吸引了所有人的註意力。涵芝站在人群中,驚艷不已。倏而,這只赤羽又長啼一聲,堅硬似鐵的翅膀掀起一陣颶風。離陸遠白最近的神族只覺得臉上的肉幾乎要被刮掉,手上的攻勢緩下來。

人群中有淒厲的大喊,“它要帶他們走!”

還有人想阻攔,但赤羽之所以被墨羽族奉為香餑餑,必然有其理由。這裏的人太多了,大的法術根本施展不開。

大風過後,再無一人。

衛威族年輕的長老遲疑地看著葉鼎,“族長,為何不攔下他們?”

方才出手的,大多是想討好衛威族的其他神族,衛威族出力的卻很少。

“我們留不住他。”葉鼎銳利的雙眼盯著赤鳥飛離的方向,長袖一甩,“剩下的你們自己收拾。”

木靈修從沒見過活人像僵屍那樣挺直,傅久久又開了他的眼界。陸遠白的手搭在她的臉上,也不知道是鼻子是眼。木靈修已經看不清久久的樣子了。

這回久久吃了大虧,什麽也沒撈著,莫名其妙就被人圍攻了,只怕之後他們不能留在這兒了。

這次突然的發作也警醒了陸遠白,久久表現的太正常了,和以前一樣,上躥下跳,訓人的時候威風凜凜。可她畢竟受了詛咒,能置人於死地的詛咒。

“師父,久久是怎麽受的詛咒啊?”木靈修看著符文消退的傅久久,自然而然地就問出來。然後,他想起,哦,陸遠白已經忘記了。

然而陸遠白只是沈默片刻,有些難過地開口,“我沒看好,被煞氣咬住了。”

“……神族的煞氣啊……”木靈修長嘆,然後猛然頓住,“你……你不是忘記了麽?”

“嗯。”陸遠白理了理久久微亂的額發,“又想起來了。”

可是,他不是因為忘記了才喜歡久久的嗎?既然他想起來了,他為什麽不說呢?

“久久知道嗎?”木靈修擔心地問。

“應該不知道吧,也沒什麽好說的。”

很有一番好說的啊!木靈修內心翻騰,久久不就是因為陸遠白不記得了,才願意去嘗試的嗎?木靈修還記得,久久承認自己的心意之後,曾在一天晚上拉著他喝酒。她的酒品很好,就是很容易醉,這個時候她就會嘴碎,什麽都往外倒騰。但木靈修覺得,久久是知道這點的,她只是想把心裏兜著的事倒出來,暫時地尋求解脫。

她說,“木頭啊,我真覺得像做夢。你說,一個妹妹怎麽能對哥哥抱著那樣的心思呢!一開始我覺得自己真惡心,但後來,卻習慣了。哈哈哈,我惡心著惡心著,就習慣了!就好像我不那啥他,就不是自己一樣。可是他不喜歡我呀。你看他,什麽都護著我,慣著我,沒有人比他對我更好。那不一樣!我哥哥可多了,他會和七瓢,哦,也就是我小哥哥,他們倆搶一塊玉鍛,給我當生辰禮。呵,七瓢想證明自己是個好哥哥,不服阿遠,他傻,也同七瓢比,因為他想證明自己比七瓢好!他現在會錯了意,我撿了便宜,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卑鄙?拉著他一起下水?哦,你不會,這破事兒不就是你攛掇的麽!哎呀,我都想好退路了,等他什麽時候想起來了,覺得尷尬,我就說是他記憶錯亂,我就陪他演演戲,他這麽好糊弄,一下就沒事了,還會像以前那樣對我!然後我再找個伴,隨便過個幾年,再掰了,然後就真的沒事了。”

她連找什麽樣的伴都想好了,和陸遠白不一樣,又不完全不一樣,因為那樣顯得欲蓋彌彰。她說著說著,就笑了。然後笑著笑著,就哭了。

那是他見過的最脆弱的傅久久。第二天,久久精神抖擻,又是一身銅皮鐵骨,刀槍不入,但再沒和他提晚上的事。

久久這麽怕陸遠白想起來,現在他想起來了,看起來,還是很久以前就想起來了。久久又會怎麽做?

木靈修心裏一動,“師父……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嗯。”

“你……喜歡久久嗎?”

“喜歡?怎麽會。”陸遠白歪著頭,幹凈純粹的眼睛沒有一絲雜質,卻讓木靈修心寒。然後陸遠白望著久久,帶著繾綣的笑意,有點羞澀道,“……喜歡太少了,不太夠。”

木靈修一呆,脫口問,“那,那你是什麽時候開始這麽想的?”

陸遠白的雙眸漸漸放空,似在追憶著什麽,有些緬懷道,“從她睜開眼睛開始……”

在青和山上,她睜開眼睛的那一刻,他就被卷進去了。

傅久久忍耐的時間太長,精神力消耗得很大。這期間,尚德城發生了很多事。比如衛威族的大人物突然走了,很多有心人發現,鬧騰的涵芝姑娘也一起消失了。再比如,一個古河族人刺殺伊渚族少族長的表姐未果,反被囚禁。第二日被拋屍於大街上,身上一共有上百道鞭痕。這些只是少部分人的飯後談資,真正引起轟動的,是那個被刺殺沒死成的表小姐在翌日死了!

兇手行蹤成迷。那個刺客姑娘在族裏不受重視,沒朋友,家裏只有一個老奶奶,連小孩子也打不過。那是誰殺了表小姐?

外城的偏僻巷子裏,木靈修心驚地看著披著月光歸來的陸遠白,他的眼神冷的像北極之地的寒冰,手裏像提著什麽重物,耳廓處有沒來得及擦掉的血汙。

一身素白,卻冷厲如修羅。

木靈修覺得自己不認識這個人一樣。

陸遠白只是淡淡地睇了他一眼,可有可無地解釋,“她認出了我,她想殺久久。”

陸遠白從木靈修身邊經過,飄過一陣香脂味,混合著血腥氣。木靈修和成鵲最近的距離不過毫厘,他認得這種味道。

☆、人族

內城的小雜貨店關門了。周圍的店鋪老板,住在附近的人,誰也沒註意。偶爾想起,只依稀記得這是間生意不太好的雜貨店,究竟賣什麽東西他們也說不上來。

傅久久醒來的時候,尚德城好像不一樣了。剛來的時候,這裏繁華似錦,熱鬧非凡,人們都過得很快活,和環境惡劣的地淵迥異。

然而傅久久敏感地發現,此時的尚德城,好像籠罩在一張網下,這張網很密集,漸漸的,網下的空氣稀薄,困守在此的人變得難以呼吸。

伊渚族大刀闊斧地將所有與成鵲有仇有怨的人扒出來,連個申辯的機會都不給,直接身魂別離。成鵲的男寵更是遭遇滅頂之災,通通死於非命。伊渚族並未善罷甘休,成鵲近日出沒之地,無論酒樓,茶肆,還是小倌館,裏面的人無一不受到波及。像傅久久這樣的,成鵲偶爾踏進一只腳的小店鋪也未能幸免。

然而,除了傅久久的小店。

這件事在尚德城鬧得很大。傅久久在院子裏嗑瓜子的時候,也會聽路過的人說幾句。傅久久只當自己運氣好,店關門了。木靈修卻直覺這事跟陸遠白有關。木靈修跟傅久久說了,蹩腳地分析道,“我覺得他們是怕師父才不敢找我們麻煩,我們還是趁早走吧,被發現了就不好了。”

傅久久繼續磕著自己的瓜子,瓜子殼散了一地。她覺得木靈修只說對了一半,那就是他們畏懼陸遠白。至於有沒有被發現……這裏是尚德城,整座城都有伊渚族的眼睛。傅久久只覺得他們是在洩憤,陸遠白早已經暴露了。想想也是,木頭說陸遠白是渾身浴血而來,當然這話有誇大成分。傅久久自行修正了下,覺得陸遠白就是大大咧咧走回來的,原因自不並多說,找不著路,以及,沒有躲人的意識。

而為什麽至今沒人對他們出手,傅久久有些拿不準地想,也許是衛威族插手了。伊渚族再地頭蛇,也不能改變衛威族才是老大的事實。而且,伊渚族作為神族,如此草菅人命,衛威族卻不聞不問,很有些文章在裏頭。

嗑完瓜子,有些口渴。傅久久無視仍滿臉激昂,慷慨陳詞的木靈修,繞到廚房裏找水喝。陸遠白蹲在鍋爐邊上,走神走到天外天。

傅久久瞅了瞅廚房,家徒四壁就是這樣了,她在尚德城的住處沒啥好東西,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人。

“阿遠,有水麽?我渴了。”傅久久隨手揭開鍋蓋,米泡在水裏,沒有生火。

這幾日傅久久睡得沈,陸遠白執掌廚政大權,木靈修很是過了幾頓好日子。陸遠白的學習能力異於常人,如果他的記性好一點,幹什麽都餓不死他。

陸遠白迷迷糊糊地給她找水喝,失手打碎幾個盤子,傅久久新燒的,青瓷的。

肉痛地收拾好碎片,陸遠白突然問道,“人為什麽要殺人呢?”

“誰知道呢?也許是愛好?也許是優越感?因為自己可以將別人的生命攢在手裏吧。”

陸遠白看著自己的掌心,虛著握了握,只有一團空氣,什麽也沒有,“久久也有這種優越感嗎?”

“我怎麽會有!”傅久久嗤笑,“從來都是別人在我這裏尋找優越感。”

是的,成鵲就這麽做過。然後陸遠白終止了她的優越感,她再也不會有這種感覺了。有那麽一些瞬間,他的手裏也是攢著什麽的,他什麽也沒體會到,只覺得沈重,沈重的難受。

傅久久三人離開了尚德城,悄無聲息。□□靜了,太順利了,以至於她有一種全城的人都縮在他們的房子裏,趴在窗沿上窺視著他們的錯覺。木靈修依然聒噪地陳述著自己的觀點,說什麽伊渚族的是故意放行。傅久久嫌棄地單手捂住他的嘴,這熊孩子越來越婆媽了,想想當年他靦腆脆弱的小模樣,多惹人憐愛。傅久久沒文化,不知道有一個成語叫耳濡目染。

木靈修依舊只說對一半。放行是有的,不過不是伊渚族,而是衛威族動的手腳。尚德城幾乎所有有頭有臉的神族都在現場,都記住了陸遠白和傅久久,但沒有人見過他們,或是對他們有印象。那只赤紅的大鳥更是如此,誰也不知道它是誰的坐騎。這也不怪他們,妖族自己也不認識。

傅久久深深地覺得,自己是時候回家了。總有一天,這些神族會知道她,進而知道她是誰。再沒有人叫她傅久久,九川會成為她唯一的稱呼,也許還會加個前綴後綴什麽的以示尊敬。

自從木靈修化身赤鳥,就開啟了他悲慘的代步工具之路。從尚德城到靜樂城,只要是渺無人煙的地方,傅久久和陸遠白都會坐在大鳥的背上,看看風景調調情,沿途愜意暢快。傅久久笑得開懷,無病無痛的樣子。

其實她已經是五天發作一次了。

這個詛咒的蟄伏期極長,但一旦發作,就一發不可收拾。

越靠近靜樂城,越能感受到亂世的氣氛。田地荒蕪,人族在荒涼的大地上遷徙,抱著年幼的孩子,背著所剩無幾的行李,蹣跚地走在焦黃的土地上。傅久久在上空俯視著他們,覺得他們就像一串螞蟻,渺小,又延綿不絕。

就算天妖兩族兩敗俱傷,為數不多的人口迅速減少,幾近絕跡,人族也還是會堅強地活著吧。他們有妖族難以望其項背的技術,和天族可望不可及的繁衍能力。

人族大隊行進的很緩慢。木靈修落下來,化成人形。傅久久望見長隊盡頭,有一個人族男子對著後面的人們嘰裏咕嚕地說著什麽。

她走過去和他們攀談,想套些有用的信息。可惜這些人什麽都不知道,他們本來安逸地生活著,突然有一天,天火落在他們的屋頂上,焚毀了他們的家,他們的良田。他們茫然四顧,順著人流背井離鄉。不知道去哪裏,也不知道為什麽去。

擁擠的人群被撥開一條通道。一個矮個子的女人指著傅久久三人對男人道,“就是他們想打聽事情。”

話裏的排斥不言而喻。他們是天族,是破壞他們生存之地的罪魁禍首。傅久久訕訕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他的皮膚黝黑,是在烈日下長時間勞作的結果。四肢粗壯結實,粗眉寬唇,眼睛裏有著人族少見的犀利和傲氣。他顯然是這群人的首領,或是臨時領袖。人族總喜歡在這樣的時刻,選出一個精神領袖,讓自己獲得安慰和救贖。

“最近民眾的情緒不太好,若是有所冒犯,還請大人們包涵。”他淡淡說著,不諂媚,也不冒犯,“有什麽可以幫各位大人的嗎?”

傅久久看著四周有著仇視眼神的民眾,反而端起架子,“這裏大不一樣了。當年我來這兒的時候,有條路是通向河水的。”

“呵!”他似嘲非嘲,“我前幾月來這兒,也和現在大不一樣,就連大人也不清楚原因嗎?”

他說的句句真誠,木靈修卻覺得陰陽怪氣,有些不舒服地皺眉。他的容貌太過打眼,又不像傅久久和陸遠白,會減弱自己的氣息,一輩子沒見過神族妖族的民眾當即就對著他指指點點,更是讓他難受到極點。

“我們去找水源,大人若是不嫌棄,可與我們同行。不過這一隊的老弱病殘,腳程不快,大人莫責怪。”

於是傅久久三人加入了人族大軍。這裏的水源只通向一處,那就是祭魂湖!梨棠曾說過,沒了守護獸,就可長驅直入。真正的咒眼並不在祭魂湖,而在它的另一側!

尋找水源,沒有比人族更擅長的了。這塊土地被破壞的厲害,河水都被掩埋了,除非找到它們的位置,挖開,否則地面上是無論如何都看不見的。

人族對他們有所排斥,但單純的陸遠白讓他們發現,這兩個不過是下等神族,還有一個是幼齡的妖族,都是被欺負,不堪忍受才被迫離家的。這不是陸遠白說的,而是他那一臉天真好騙的表情配上人族婆子們嘴碎的臆測,兩相融合的結晶。

同是弱者的認知讓人族很快地接納了他們,並真誠地歡迎他們融入這個大家庭。這些人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有幾個怪精怪精的,也沒什麽城府。

只有那個叫阿裏的男人始終對他們不冷不熱。

阿裏,就是那個領隊。聽王嬸子說,是阿裏帶著他們,越過高嶺,穿過草原,才來到了這裏。沒有阿裏,有很多人就不會活著站在這兒。

陸遠白對阿裏很是敬佩,常跑過去和他聊天。傅久久從沒見他對誰這麽殷勤過,尤其阿裏還對他不冷不熱,讓她很不爽快。

晚上沒有帳篷,大家就睡在地上,燒著火,唱著歌,懷念以前的日子,和死去的親人。唱著唱著,很多女人就哭了起來,男人們也是鼻子發酸。未來是黑暗的,沒有出路。天族和妖族打仗了,這一打不知多少年,他們的生命很漫長沒錯,但人族呢,他們人族,一輩子就在硝煙戰火中,顛沛流離,死在天族掉落的火花下,不為人知地死去。

哭紅了眼睛的小姑娘拉著傅久久的胳膊,抽抽搭搭地問,“為什麽要打仗啊?我們什麽也沒幹啊!”

傅久久沈默。她也說不上來,為什麽要有戰爭?妖族想要土地,就給他們好了。可是若是得寸進尺呢?天族忍讓一時,總不會永遠地退讓。到最後,仗還是要打。

只是人族何其無辜。

☆、背叛

人族的腳程真的不快。尤其這一路上,年邁的老人撐不過去,死在路上的,不知道多少個。沒什麽好打點的,他們就這麽隨便地被埋在路邊,歸於塵土,連個墳冢也沒有。

人們一開始是沈重而悲痛的。但他們珍之重之的生命,對這片天地來說,什麽也不是。漸漸的,他們麻木了。刨土,埋葬,一切都變得熟悉,晚上醒來,總恍惚地覺得自己的手還在刨著什麽。

木靈修從沒這麽臨近過死亡。他是妖族,但他是錦衣玉食的妖族,在地淵深淵裏,吃好喝好睡好,哪裏見過這麽多的屍體,哪裏挖過這麽多的墳。傅久久面無表情地遞給他一個碧綠的軟膏,讓他塗在手心裏。

傅久久挖過墳,從不野蠻粗暴地徒手挖,總是會借助幾把工具。饒是這樣,木靈修也總覺得自己手裏是握著什麽的,圓的,粗糙,木頭刺會紮進肉裏,一下一下地鏟著土。但塗過久久的藥膏,這樣的觸覺就消散很多。有時候,他會偷偷地給那個拉著久久的小姑娘塗,她太小了,不能讓她記住這樣的感覺。木靈修沒告訴久久,怕久久不高興。

整個隊伍都籠罩在死亡的陰影裏。唯一不為所動的,只有阿裏。

木靈修覺得這個人族太過心冷,連他也覺得難過,而阿裏目送著一個個一路走來的夥伴永埋地下,眉毛都不動一下。但傅久久知道,他也是難過的,看他對陸遠白越發冷淡,連應付都顯得敷衍就知道了。但阿裏是這個隊伍的魂,他不能倒,他一倒,整個隊伍就亂了!如果他不是人族,如果不是處在這樣的環境下,這個人是能成一番大事的。

他們要去西面的村落,聽說是阿裏的家鄉。阿裏和其他人族長得有些不一樣,五官更加深邃,皮膚更加健康黝黑。

傅久久跟著他們走了大半個月,離靜樂城越來越近了。傅久久和木靈修走在隊伍的最後,木靈修沈默地摟著那個人族小姑娘,她的氣息已經很微弱了,嘴唇幹枯,皮翻出來,一扯,就裂出血。陸遠白正在和阿裏說些什麽,傅久久面無表情地看著,也不知道哪來這麽多話說。

她這麽看著,就看見陸遠白頓了一下,然後,大地震了一下,泥石流突然山呼海嘯地奔湧而來。人們在此時也不顧什麽精神領袖,只是驚惶,只有驚惶!幾百個人四處逃竄,亂成一團。有的人跌倒了,有的人被泥石流卷住了,像被黑色的大口咬住了腿,直至完全被吞沒。木靈修茫然地看著前方逃竄而來的人群,傻站著不動,懷裏的小姑娘虛弱地瞇著眼,什麽也不知道。傅久久突然大力地甩了他一巴掌,大吼道,“跑!”

他回過神來,急急忙忙地拉著小姑娘跑。陸遠白出手了,暫時緩住了勢頭,但只支撐了一會兒,形成的屏障碎裂了,積累的泥石更加洶湧地襲來。

小姑娘被他半拖半拉地折騰,倒在地上,再也沒爬起來。木靈修因慣性向前沖了好幾步,回過頭來驚惶地看著虛弱無助地伸著手的小姑娘。黑棕色的泥石已經咬到她的腰際,再跑過去來不及了!

他傻了,完全忘記自己會飛,自己的翅膀掀起的颶風能阻擋泥石流的來勢。這麽一傻,只有幾秒,他就再也看不見她的身影了!

“木頭!”傅久久焦急地跑回來拉他,他一激靈,幾乎是出自本能地張開翅膀,飛過人群。人們只覺得腳下有輕風繞過,他們恐懼地浮在半空中,掙紮著,然後落在大鳥的背上。

活下來的,只有一百個人不到。

陸遠白滿身泥濘地走來,肩膀上扛著黑的看不清模樣的阿裏。他斷後,被埋了,是被陸遠白挖出來的。所幸他被埋的時候泥石流已經不那麽兇猛了,所以還活著。

天黑了,人們沈默地生好火。旁邊坐著的人還是熟悉的人,卻不是昨日的那個。女人們嗚咽著,淚珠子滴滴答答地往下掉。傅久久在這群女人中是如此不同,她不哭,不笑,臉色崩得像把刀,她自己打的,堅硬,鋒利。

天族不通天,在天災面前,他們只能做到自保。愧疚麽?怎麽會……傅久久冷漠慣了,只要不是自己的命,阿遠的命,也許還加上木靈修的命,那都不是命。本該是這樣的,但那群女人們的聲音那麽清晰,一下一下地撓著她,很難受。

她一向是能極快融入周圍的環境的,無論是天族,還是妖族,此刻,大概是她身處人族中間,心情才會這麽沈重吧。

阿裏身體底子好,當夜就醒了。大家都沈默著,他不敢問,但統共就這麽些人在,結果如何他也能猜到。大家都是一身狼狽,傅久久本來就邋遢,只有木靈修,臉上有些灰塵,一身絳紅,在一群難民中格外紮眼。阿裏註意到,跟在他身邊的丹兒沒了。

丹兒,就是那個小姑娘。

路仍要走下去。傅久久給阿裏做了根拐杖,用粗樹枝砍的,有點歪,但用著很順手。陸遠白的神經粗大,別人在哀傷,悲痛,他仍跟以前一樣,經常找阿裏聊天。

也許是救了他一命,阿裏對陸遠白的態度好了很多,基本上有問必答,但偶爾也會氣不過,冷著臉不跟他說話。

這種情況一般發生在——

“人族為什麽總和天族或是妖族生活在一起?”

“因為我們太弱小,無法爭奪土地。”

“為什麽要爭奪?可以商議,可以劃分土地。”

“沒有哪個種族會和我們商議。”

“為什麽?”

“因為我們弱小。”

“那為什麽不能商議?”

“……他們沒有理由向比自己弱小的種族妥協。”

“為什麽需要理由?”

“……”

阿裏有些後悔理他了。

在陸遠白看來,這真的不是什麽事。天地這麽大,怎麽會不夠人居住?真住不下,大家挪一挪,總會騰出地方。

可他不知道,人不是物件,擺一擺就有多餘的空間。人是有欲念的,這些欲念會擴張,會向周圍入侵。強大的人會擠壓到弱小的人,世界會失衡。但失衡這麽多年,“失衡”早已變成了“平衡”。

陸遠白是個沒有欲的人。不是他清高,生在與世無爭的南臺島,活得自由自在,那些紛爭在他看來,不過是累贅,是庸人自擾。不僅僅是他,像七瓢,南臺島上的其他人,要麽沒有欲,要麽就是欲念不大。傅久久這樣精於世故的老油條才是另類。但傅久久,也是沒有欲的,或者說,她的欲和一般人不一樣。

路經靜樂城,意味著靠近戰火。人族們惶惶不安,不知如何是好。這裏的三個外族人,看起來本事是不大的,連個泥石流也阻止不了。

沒有找到水源,人們撐得很是辛苦,水囊裏的水已經所剩無幾。從四天前起,每個人早上起來就點幾滴到唇上,算是補充一天的水量。

木靈修變了,變得沈默寡言,開始削瘦,原來還有些圓潤的下巴,現在尖得能戳死人。沒有人怪他,大家都只顧著逃命,誰也沒註意到他,以及他身邊跟著什麽人。可木靈修自己知道,晚上閉上眼,就是丹兒無助恐懼的眼睛,睜得極大,黑漆漆的眼睛越瞪越大,臉頰迅速癟下去,最後成了一具骷髏。

如果他抱緊了她,如果他沒有猶豫,丹兒會不會死?

木靈修一身冷汗地醒來。周圍人都睡了,阿裏目光沈寂,正看著火苗,不讓它熄滅。阿裏註意到動靜,看過來。那一眼,什麽情緒都沒有,但就是直直地撞在木靈修心上,巨大的負罪感讓他窒息。

為什麽不跑回去?為什麽不救她?

他仿佛聽到他質問。

“木頭!”傅久久厲聲呵斥的聲音喚醒了他。木靈修茫然地看向眉頭緊鎖的傅久久,明晃晃的太陽有些刺眼,看不清久久的神情。木靈修下意識地望向走在最前面的阿裏,他正俯身對旁邊的婦人說著什麽,神色柔和。

自那晚起,他就害怕與阿裏對視。

“到了嗎!”

“是城市!”

“有水了!”

人們一聲接一聲地歡呼,開始只有幾個人看見,到後來,所有人都看見了。不遠的山那頭,殷紅和藍紋的旌旗插在城頭上,獵獵飛揚。

傅久久眸光一凝,是血鞮族和莫一族的族旗,他們離靜樂城已經這麽近了?而木靈修的目光所指,卻是兩面旌旗的後面,飄揚著的另一面旗幟。

攬翅的赤紅大鳥!

墨羽族!是墨羽族!

不可遏制地激動起來,木靈修強自按下內心的躁動,隨著人群走動。

不是目的地讓人們有些失望,但阿裏告訴他們,只要穿過靜樂城,就不遠了。在那裏,他們會有新的家,他們將無所畏懼!

阿裏實在是個善於安撫人心的人,不過三言兩語,人們又重新燃起希望。

要越過靜樂城,還需要翻過一座山。這座山很是陡峭,阿裏將眾人安頓好了,準備第二日養足精神再出發。

晚上,阿裏來找他們。

阿裏從來不和他們親近,所以傅久久有些受寵若驚。

他沈吟片刻,還是鼓起勇氣對他們說道,“我剛剛考察了一下,這座山太陡了,年紀大的根本爬不過去。我煩請大人幫幫忙,搭個石梯……”

他說的很為難,請求別人對他而言不是一件易事。

這個請求對天族而言絕不過分,傅久久問木靈修,“你說呢?”

這是個贖罪的好機會,他毫無猶豫地點頭了,在旁人看來,這幾乎是討好了。傅久久看在眼裏,原本她也是希望能讓木靈修賣個好。

山路崎嶇,阿裏舉著火把在前面帶路。木靈修離阿裏最近,陸遠白殿後。

“到了嗎?”傅久久吃力地攀上一塊石頭借力。阿裏的體力實在是好,連傅久久也比不上。

火把突然停了,阿裏站在高處,背對著他們,靜立不動。傅久久隱約覺得不對勁,然後就聽見阿裏的聲音,森然陰冷,“到了。”

腳下一空,傅久久和陸遠白踩的是松動的石頭,被人故意放在這裏。此時阿裏的手一松,拉住石頭的繩子軟下來,兩人俱掉下山崖!這不比來時的山路,旁邊是懸崖!

木靈修被這一連串的變化驚呆了。阿裏漠然地看著他,嘴角流過一絲譏諷,“你還是不救麽?”

胸口傳來鈍痛。懸崖邊上,一身紅衣的少年被踹下深淵。

作者有話要說: 之後就是嚴肅(?)的劇情了!!!

突然想起為什麽陸遠白他們這麽容易就掉下去了,這是BUG嗎?當然不是……

☆、湖底

長恒宮是天族的聖地,是天帝居住的地方。

雖說天帝乃豐陽族人,卻不出任豐陽族長。事實上,自第一任天帝即位後,歷任天帝都主張廢除族籍制度,促成種族的統一與融合。

天族的族群意識根深蒂固,這並不是一件易事。在數任天帝的努力下,小的族群消失了,而強大的族群吞並小族群,更加強大。

此時天帝對恒楚說的,就是這番話。

“族群,是一根線。我們站在不同的線圍成的圈子裏。我們同為天族,一致對外。但除此之外,我們也屬於自己的族群,在相安無事的時候,我們武器會掉過頭來對準我們的同胞。恒楚,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高大的青年恭敬地頷首。天帝堪稱父親二字的模範典型:嚴厲,智慧,豁達,偶爾不經意的慈愛。這些是恒楚的目標,也是恒楚的壓力。少年恒楚總會想著討好父親,讓父親高興。即使後來他成為世人眼中的天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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