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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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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不起”開業第一天的火爆程度遠遠超出阮蘇的想象。

明明每道菜都鹹得像要腌臘肉,明明食材切得比豬食都粗糙,明明酒水因采購中飽私囊,全是劣質酒,食客們卻依然一波接著一波,直到晚上十一點都還有人進來。

彭富貴舉著鍋鏟來報告她,說今日的食材全部用完了,再來客人只能炒盤鍋巴給他們下酒。

阮蘇忙讓跑堂將打烊的牌子掛上去,不再進新客。

她不是個勤快的,見沒什麽要緊事了,就讓小曼通知司機備車回去,剩下的事都交給彭富貴等人解決。

小曼跟著她忙了一晚上,早就累得哈欠連連,推著她上了車。

要關車門時,趙祝升突然擠過來,攔住不讓關。

“蘇蘇……”

小曼白眼一翻,“你叫誰呢?”

“要你管,反正不是叫你。”他厚著一張白嫩的臉皮道:“你這飯店問題多多,我看是很危險啊。”

阮蘇被他逗樂了,“哪兒有問題?”

“廚子、采購、跑堂雜役,到處都是問題。也就是你舍得砸錢,不然根本開不起來,若是想盈利,不改進是不行的。”

“是麽?那你的意思……”

他目光灼灼,充滿期待,有些得意又有些緊張地舔了下嘴唇。

“你請我吃頓飯,我把開飯店的秘訣教給你。”

阮蘇笑問:“哦?你還有秘訣?”

“瞧不起人啊,我可告訴你,小爺還穿著開襠褲滿地爬的時候,就待在飯店看我爸做生意了,秘訣都是祖傳的。”

阮蘇點點頭,感覺夜風吹得人有點涼,為自己披上一條披肩。

“好吧,我相信你。”

“那……咱們什麽時候吃飯?”

“看情況,等我什麽時候把本錢都賠光了,再來找你,拜拜。”

阮蘇笑吟吟地揮了揮手,下一秒就把他推出去。小曼趁機關門,司機踩下油門。

在趙祝升失望的目光中,汽車駛入夜色裏,消失不見。

回到段公館,阮蘇下車後伸了個懶腰,迫不及待要上床休息,今天真是把她累壞了,暗道以後再也不親自操勞,只管出錢就好。

小曼忽然推推她,指著大門道:“太太你看,客廳裏燈怎麽還那麽亮啊?”

按照往日的習慣,夜深後公館裏頂多留幾盞小燈的,絕不會是這副燈火通明的模樣,難道還有人沒睡?

阮蘇懷疑是王亞鳳約了人打牌,沒多想,徑直走進去,沒成想竟看見玉嬌跪匐在樓梯下,身邊散落著皮箱與包裹衣物,一雙眼睛哭得通紅,望著空無一人的樓梯口苦苦哀求。

“二爺,求求您別趕我走……”

段福束手站在她身旁,一臉漠然地說:“你快走吧,別吵著大家休息。”

她抓住段福的褲腿用力搖頭,“我不走!我不走!我只是想為二爺生兒育女,犯了什麽錯?憑什麽趕我走!我不走!”

小曼看了半天,忍不住問:“這是怎麽了?”

玉嬌看見二人,立刻擋住臉,不想被她們看見自己的狼狽樣。

段福解釋了原因,“二爺決定放她自由,給了她遣散費,讓她回家去。”

“我不回去!”玉嬌悲痛地喊:“我無父無母,自幼就跟著戲班子跑,飽一頓餓一頓,還常常挨打。是二爺將我從那裏救出來,買了我的賣身契,從此我便是他的人,哪怕是死,也要死在段公館,絕不離開半步!”

段福終於繃不住臉色,沈聲道:“你為何如此不識擡舉?難道真要我派人丟你出去嗎?”

玉嬌一向怕他,不敢跟他對著來,不得不將求助目光投向在場另外一位可以說得上話的人。

“五妹妹,二爺喜歡你,你幫我說句話好不好?我又沒有做錯事,何必趕我走呢?就算不想見到我,我躲在房裏不出來,不礙他的眼就是了……或者……或者讓我當個丫頭吧,只要許我留下,我伺候大家都行啊,為你們洗衣做飯,絕無怨言!”

阮蘇並不想摻和他們之間的事,但是對於一件事很感興趣,掏出手帕擦幹凈她的眼淚,把她扶起來,拉到門外低聲問:

“你真的只是因為說了要幫他生兒育女,他才趕你走的?”

玉嬌委屈極了,“可不是嘛,其他的我什麽都沒說啊,二爺說翻臉就翻臉,說趕人就趕人,我……我……”

她說不下去了,往阮蘇肩上一趴,痛哭出聲。

阮蘇心不在焉地輕輕拍打她的背脊,對她的理由半信半疑。

段瑞金真的那麽討厭別人主動給他生小孩?莫非他的確有什麽難言之隱,所以才不肯同房,不肯生育?

如果是真的話,自己要不要試試,總比毫無目標的等待對方討厭她有希望得多。

離全面開戰只剩不到三年了,她得趕緊給自己找新出路。

玉嬌哭了半天,擡起紅腫的眼睛。

“五妹妹,以前是我不好,脾氣差亂罵人。可我從來沒想過要跟你們分開的,求你幫幫忙,勸勸二爺好不好?”

阮蘇看了她一會兒,推開她。

她的心立馬涼了半截,顫聲問:“你不想幫我?”

阮蘇道:“從情分上來講,我沒道理幫你。從道義上來講,我不該幫你。”

她疑惑不解,“什麽意思?”

阮蘇笑了笑,沒解釋,對小曼招手讓她拿自己的皮包過來,從裏面取出幾張銀票遞給玉嬌。

“好歹認識一場,我現在錢多得沒地方花,給你讚助點路費吧。二爺不是小氣的人,發給你的遣散費想必也夠用幾年的了,我要是你啊,就趁早找個安全的地方呆著,學點手藝,過個十年八年再出來。”

玉嬌拿著那些銀票,心情覆雜到不知道該怎麽說。

段福將一切盡收於眼底,提醒道:“快走吧,再不走天都要亮了,你想必不會願意被周圍鄰居知道這件事。”

這句話戳中了玉嬌最大的痛點,收拾好東西,孤零零地往外走。

阮蘇困意盡消,目送她離開。

她走到院門處,回過頭來說:“我這輩子罵過許多人,沒後悔過,唯獨你。他日若相逢,希望能互道聲姐妹,坐下喝杯茶敘個舊,不算白相識一場。”

阮蘇沒答應也沒拒絕,淺笑著揮揮手。

玉嬌深吸一口氣,走入蒼茫夜色中,自此音訊全無。

大門關上,公館寂靜得落針可聞,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眾人各自回房歇息,段福滅了大燈,只留小燈。

阮蘇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又不想吵醒別人,就自己下樓拿了瓶洋酒與一個杯子,想借酒精效力入睡。

誰知回來的時候,居然在走廊碰見段瑞金。

他穿著深藍色的綢緞睡衣,露在外面的皮膚是冰冷的白,眼珠子漆黑如墨,配上尖尖的下巴和薄薄的唇,不說話時看著怪滲人。

阮蘇搓了搓胳膊,幹笑:“二爺還沒睡呢。”

他嗯了聲,“這個點喝酒?”

“白天太熱鬧了,現在有點睡不著。”

他沒接話,阮蘇嘗試著推開臥室門走進去,回頭一看,果然也跟進來了。

二人在桌邊坐下,酒是滿滿一瓶,杯子卻只有一個。她倒了一杯,端起來問:“你要嗎?”

段瑞金搖頭。

她送入自己口中,淺淺地抿了一口。

這段日子常開舞會,少不了喝酒。她的酒力被鍛煉得很不錯,可今晚不知怎麽,就那麽一小口讓她有些目眩神迷,越看越覺得這男人不去唱戲拍電影可惜了。

段瑞金倒沒看她,散漫地望著窗外即將落下的彎月,宛如自言自語般說:

“明天我會遣散所有姨太太。”

噗——

阮蘇口中的酒噴了一桌子。

有幾滴灑到段瑞金手上,他嫌棄地擦掉。

阮蘇用袖子擦嘴角,一臉難以置信。

“真的假的?那我也可以走了?”

勝利來得這麽突然?她怕不是在做夢吧。

段瑞金斜了她一眼,“除了你。”

她頓時垮下臉來,“不是吧……為什麽啊……”

“你很想離開?”

“額……當然沒有。”她喝了口酒掩飾尷尬,咽下後道:“可是為什麽除了我?”

段瑞金抿了抿嘴唇,竟不太說得出口。

該如何告訴她,自己在經過今晚後,決定認認真真與她發展感情,所以決定遣散其他姨太太?

當初之所以娶這麽多姨太太,還專挑戲子妓.女等不入流的,純粹是為了堵千裏之外母親的嘴,省得她動不動就提讓十九歲那年明媒正娶的妻子林麗君過來伺候他。

養幾房姨太太,對他的財力來說不值一提。她們花得多他還高興,因為傳回晉城去,母親與林麗君定會認為他變成一個不值得托付的登徒子。

活了這麽多年,他最近幾年才明白一件事——越是不負責任的人,才越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被所謂的“道德”禁錮。

他向往廣袤的世界,向往熱血沸騰的戰場。多年的優良教育教會了他,當國家存亡之際男兒應當拿起武器痛擊敵人,而不是窩在舒適安全的大後方,當個地主老財。

他也向往一生一世一雙人,當年讀中學,好友學大人腳踏兩只船,害得深愛的姑娘鬧自殺。

看著姑娘血淋淋的手腕時,他便想,將來要是遇到喜歡的人,絕不讓對方受半點委屈。

只是沒想到,這個人會出現得這樣快,這樣巧。

看著燈光中阮蘇精致美麗的臉,臉頰上有兩片紅霞,段瑞金很清楚那是因為酒,不是因為自己。

遣散玉嬌後的幾個小時,他想好了之後所有的安排——辭掉礦上職務,回晉城與林麗君離婚,再與阮蘇結婚,帶她一起投奔已參加抗戰的同學,為革命增添力量。

他唯獨沒想過,自己願意,她願意嗎?

話在嘴邊口難開,神使鬼差的,段瑞金做了件連自己都唾棄的事。

他撒謊了。

“因為你拿了我二十萬。”

阮蘇無法理解地揉了揉耳朵,確定自己沒聽錯後問:“只是因為這個?”

她的眼睛亮晶晶水汪汪,讓人無法直視著她撒謊。

段瑞金把臉瞥向窗外,努力維持冷淡音色,“她們花得都不如你多。”

……所以她之前想方設法才搞出來的逃脫計劃,竟然成了給自己挖得坑?

阮蘇懷疑他在騙自己,可盯著他瘦削的側臉看了半天,並未找出任何破綻,便說:“那我還你,是不是就可以走了?”

段瑞金斜斜地看了她一眼,“你拿什麽還?”

“當然是……”阮蘇想說拿錢還,突然回憶起來,經過開店這一番折騰後,二十萬已經花掉一小半了。

她低頭仔細盤算手頭的資金,滿打滿算,零零碎碎全都加進去,也只能湊出個十一二萬來。

這可不夠還的。

意識到難題,氣勢弱了下來。她強撐著道:“不管我拿什麽還,只要你向我保證,把二十萬還給你後,你就給我自由對嗎?”

段瑞金輕嗤了聲,“我為何要向你保證?”

阮蘇氣得磨牙,陰森森地盯著他。

“你要是不許我走,其他人也不許走。不然我連二十萬都不還了,跑到那深山老林裏一鉆,看你怎麽找!”

段瑞金狐疑地看著她,企圖從她的話中聽出幾分玩笑意味,但她的眼神堅定不移,似乎是來真的。

沈默之中,二人僵持了許久,他起身冷冷道:“等你還得起再說。”

阮蘇胸口悶悶的,為自己倒酒喝。不料右手剛碰到酒瓶,就被人給奪走了。

她無語地擡起頭,“你不要欺人太甚,喝酒你也管?”

“這酒是英國貨,一瓶一萬三。”

“……拿走拿走,都拿走!”

阮蘇轟了他一頓,也不等他離開,就自暴自棄地往被窩裏一鉆,躺在裏面不動了。

段瑞金目光覆雜地看著被子鼓起的那一團,終究沒將實話說出口,關門走了。

第二天清早,小曼照例來伺候阮蘇洗漱換衣,然而一進門就發現自家太太已經醒了,臉腫眼腫,滿臉愁悶,裹著被子坐在床上一動不動,活生生將自己愁成了一只浮腫的大鵪鶉。

她把水盆放去架子上,嘖嘖嘆道:“太太您這是在做什麽?表演母雞下蛋呢?”

“死丫頭。”阮蘇罵了句,下一秒緊跟著說:“你給我過來。”

死丫頭嬉皮笑臉地走過去,被大鵪鶉拉住手腕,貼著耳朵問:“你有多少錢?”

“錢?”

“對,有多少全都告訴我,一個銅子兒都不許藏。”

小曼絞盡腦汁地盤算了半天,蹬蹬蹬跑下樓,不一會兒捧著個小布包回來。

阮蘇滿心期待地催她快打開,她打開了布包,露出裏面的十幾塊銀元。

“不是吧,才這麽點?”

自己每次打發她去買東西,睜只眼閉只眼讓她中飽私囊時賺的,也不止十幾塊啊。

小曼也很不好意思,抓著耳朵說:“本來是不止的,但我昨天去買了兩件新衣服。還有陳老板家新上了一批首飾,我得去挑幾件吧。街角那家面包店裏又出了幾款新面包,我都得嘗嘗吧……這一來二去的,就不剩多少錢啦。”

阮蘇哭笑不得,“你倒是活得滋潤。”

她吐了吐舌頭。

“人嘛,活著就是為了開心,天天啃饅頭吃糠咽菜有什麽意思呢?您說是不?”

阮蘇無言以對,抱著被子倒在床上踢了踢腿,發出一聲痛苦的哀嚎。

小曼疑惑地看著她,好奇地趴在床沿上問:“太太,您不是不缺錢嗎?遇到什麽難題了?”

阮蘇無力地揮揮手。

“算了沒你的事,出去玩吧,我今天不出門了,用不著換衣服。”

小曼啊了聲,“飯店昨天才開張啊,雖說每個崗位都雇了人,可您不想去看看生意如何嗎?”

看什麽呢?那麽差的廚子,那麽差的跑堂,那麽欠打的名字,妥妥的虧錢相,看了心煩。

阮蘇等她出去以後又躺了會兒,才懨懨地爬起來,拿著紙筆清算自己的家當。

一張十萬的支票,十五張一千的銀票,二十張一百的銀票,兩三百銀元,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外國貨幣。

除了錢以外,她還有首飾。

黃金項鏈、鐲子耳環,二三十件。玉器珍珠,十一二條。鉆石戒指,兩枚。

首飾之餘還有衣服,都是價格不菲的高檔品。

真絲旗袍,十八.九條,摩登洋裝,十六七套,另有無數高跟鞋、帽子、手袋等等。

不算不知道,一算她自己都咂舌,自己不知不覺竟然買了這麽多東西,還沒算上吃的用的等消耗品,天知道花了多少錢。

也就是段瑞金負擔得起,換做條件差一些的人家,恐怕早把她這只大蛀蟲趕出去了。

她本來很絕望,因為實在湊不出二十萬。可是清點完那些衣服首飾後,又覺得希望不是那麽遙遠。

這些東西當初都是花了不少錢買的,而這個年代局勢動蕩,滿街都是當鋪。但凡誰家遭了點大災大難的,都會把值錢的物件拿去當掉。

別人可以,她也可以呀。

阮蘇來了鬥志,當即推開窗戶喊小曼,一番收拾過後,兩人一人抱一個大包,乘汽車出門了。

段公館外那條街上就有當鋪,但阮蘇不想被段瑞金知道,於是不惜走遠路來到南街。

南街上有三家當鋪,最大的在珍寶齋對面,名叫和平大押。

小曼坐在汽車裏,看看珍寶齋又看看和平當鋪,道:“這兩家店設置得也是夠巧妙,今天去他家買了寶貝,明天便可以去對門當掉,等有錢再贖回來,繼續買新寶貝,一條龍啊。”

阮蘇推開車門道:“別啰嗦了,快下車。”

二人走進當鋪裏,只覺得與其他光明富麗的店鋪完全不同,店內黑壓壓的,光線暗淡,夥計高高站在櫃臺後,用鼻孔看人。

從櫃臺到門邊的距離頂多兩米,人往那兒一站,不像顧客像囚犯,很能給人心理壓力。

她們進來時櫃臺夥計在低頭寫著什麽,聽見動靜也不看人,等阮蘇喊了兩聲後才擡起頭,掀了掀眼皮問:“想當點什麽?”

阮蘇第一次來這種地方,也是第一次幹這種事,心裏沒底,便先問道:“你們這兒收東西都按什麽價?收什麽類別的東西?當掉以後如何贖回?”

夥計單手握著毛筆,用一雙死魚眼看人,不回答她的問題,又問了一句,“想當點什麽?”

小曼見狀打開嘴炮,“真稀罕,這年頭聾子也能來當夥計嗎?”

夥計終於有反應了,梗著脖子紅著臉問:“你說什麽?”

她還要罵,被阮蘇給攔住了,後者從包裏掏出一個玉鐲子,遞過去說:“你看看這個多少錢。”

夥計哼了聲,拿起來用手電筒照,對著光細細觀察。如此看了幾分鐘,伸出一個巴掌。

阮蘇問:“五萬?”

搖頭。

“五千?”

搖頭。

“五百?”

夥計點頭了,“當不當?當我就給你開票拿錢。”

阮蘇不敢置信,“你確定你沒看走眼?這個鐲子是我從玲瓏閣買的,上好的老坑玻璃種,花了三千大洋呢。”

夥計冷淡地說:“珠寶這種東西,值多少錢主要看買的人願意花多少錢。當初你花三千買它覺得值,那它就值三千。如今我覺得它頂多值五百,那它就只值五百。”

阮蘇幾乎蒙了,二手貨會貶值她清楚,也有心理準備,但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會貶值得如此厲害。

玉鐲子尚且如此,其他的呢?豈不是都不值錢。

小曼拉住她的手,“太太,我估計這家夥是坑人的,咱們再去別家看看,別被他忽悠了。”

夥計冷哼,“和平是全寒城最大的當鋪,在這裏做不成的生意,去其他地方更做不成。”

“你管我們做不做得成?反正姐姐們又不缺錢花,當你的死聾子吧。”

小曼奪回鐲子塞進包中,抓起硯臺潑了他滿臉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拉著阮蘇狂奔出店,哈哈大笑。

二人又去逛了其他兩家當鋪,這兩家店老板認出阮蘇,對她十分客氣。

不過經過一番交談後,阮蘇發現價格並沒有高太多,仍是不如預期。

珠寶不行,那衣服呢?

她挑選出自己最貴的一件旗袍,詢問老板,“你看這個值多少?”

老板捏了捏料子,笑道:“這年頭衣服更新換代快,洋裝店裏一天一個新款式,沒什麽人買二手的了,我們一般都不收。但要是阮老板想出的話,那就……五十吧。”

八百塊買的衣服,現在只值五十……阮蘇的心在滴血。

老板好奇地問:“阮老板為何突然要當衣服首飾?莫非……周轉不開了?”

阮蘇收好東西站起身,搖頭道:“我這人買起東西來就收不住手,家裏堆了一堆沒地方放,也穿不過來,就想拿來當掉買點新的。不過既然不值錢,那就算了,不如送給朋友。叨擾老板了,有空過去喝茶。”

老板恭送其出門。

上車後,小曼問:“咱們再去別的街上看看?”

阮蘇靠著車窗,疲憊地擺了擺手。

“不去了,都一樣,去了也是白去。”

“太太。”小曼難得認真起來,“您為什麽突然缺錢呢?跟二爺鬧翻了?給我說說,我可以幫忙出主意啊。”

阮蘇望著她囁嚅了半天,最後還是開不了口,閉上眼睛嘆了口氣。

枯嶺山金礦,段瑞金獨自坐在辦公室寫信。

信是寫給當年同窗好友的,名叫林清,讓無數女生為其神魂顛倒要死要活的風流人物。當時大家都以為他會弄大別人的肚子,早早結婚繼承家業。誰知他行事不羈,竟在十七歲就與女老師私奔了,等今年再聯系上,已搖身一變成了西南區某部隊的一名年輕參謀官。

段瑞金曾對他的私生活嗤之以鼻,認為自己不需要他這樣的手段也能遇到真愛。

直到昨天晚上,他才突然發現,自己在這方面的經驗太貧瘠了。

他知道如何經營金礦,如何教訓下屬,甚至因為讀書時愛好廣泛,英文地理歷史等方面也頗為精通。

唯獨不知道,怎麽做才能讓一個女人心甘情願地愛他。

關於這一點,他決定請教林清。

信寄出去,等了一周,回信來了。

段瑞金並未立即查看,而是將其壓在賬本底下,等晚上回到公館進入臥室,才坐在燈下觀看。

幾年過去,林清字跡未變,依舊潦草得好似外國醫生,難以辨認。但仔細後,言語是意氣風發的。

瑞金吾友:

來信已閱,聽聞你已有意中人,我頗感欣慰。想當初在晉城學院,你我同窗,你終日只苦讀書,學洋文,學歷史,令你母親憂心不已,時常詢問我你是否有難言隱疾。如今你總算成家立業,想來她也能放下心。

關於你的請教,我的確有秘訣可以傾囊相授。男女之情,要說難也難,可你有張好臉,因此是手到擒來的。若想讓其動心,只需分兩步做。

第一,請她看一場風花雪月的愛情電影(註:以周璇的愛情片為佳,恐怖片也可,切勿選擇悲情故事),吃一頓上好的西餐,紅酒不可缺少。待到微醺之時,親吻她,切記不可做太多,只給她留一個鉤子。

第二,與她跳舞,贈她好禮。倘若她收下,那麽別猶豫,快快洞房花燭罷。

關於我的近況,我隨李將軍的部隊駐紮在冉城,大約會待到年後。將軍近來打了幾場勝戰,十分喜悅,贈我美眷府邸,白銀萬兩,日子倒也不錯。

我父母仍在派人尋找,黃小姐等人也寄信來,不過我暫時無回家的打算,因此還望你念兄弟情誼,為我保密。

李將軍是值得跟隨的長官,他常與我們說,時勢造英雄。眼下群雄四起,局勢動蕩,好男兒都該走上戰場。時機到了,只需一陣風,便可扶搖直上九萬裏,打下一片江山。

我不奢求江山,但也是很高興的,因為敵人來了我有槍炮,不必怕他。看見弱者我能伸出援手,救他性命。

昨日上街,有被我救過的人要送我土豆,我沒有收。

挽救國家於危難之際,這種榮譽感,豈是幾筐土豆能比得的呢?

祝君如意,喜得良緣!

林清

一九三六年九月二日

段瑞金合上信,點火燒了。

火焰在漆黑的鐵盆中跳躍,閃爍的光芒照耀著他的眼,仿佛他眼中也有一團火在燃燒,很久才熄滅。

翌日早上,他走下樓梯,坐在空無一人的餐廳裏,問老媽子:“五太太呢?”

“五太太還沒起呢,這兩天她都起得晚。”

“去叫她下樓,就說……”他掃了眼面前豐盛的食物,“我讓她來吃早餐。”

“誒,好嘞。”

老媽子殷勤地跑上樓,不一會兒阮蘇就披頭散發的跑下來,臉上還有水珠,顯然是匆匆洗完臉。

“二爺,今天為何突然有興致叫我一起吃啦?”

因為暫時還不出二十萬,自覺低人一頭,她努力笑出一張天真燦爛的臉。

二爺面無表情地抓住她的肩膀,把她翻了個面兒,從她雞窩似的亂發中取出一團皮筋來。

她尷尬地接過塞進兜裏,比了個大拇指。

“不虧是二爺,視力都比別人好。”

段瑞金怎會聽不出她的口是心非?坐下冷冷道:“公館裏沒下人了嗎?怎麽伺候你梳頭的都沒有。”

人當然是有的,但往常伺候阮蘇洗漱換衣的任務都歸小曼,而小曼這丫頭賊懶,常常起得比她更晚。她因為起床後橫豎沒事做,於是從未指責過,都是睡到什麽時候算什麽時候。

真話是不能說的,說了段瑞金少不得又要教訓小曼。

阮蘇將頭發隨手挽了一下,坐下說:“我挺喜歡這樣的,你不覺得很有家的感覺嗎?在家裏也要永遠衣冠筆挺,是件很累的事吧。”

段瑞金看著她,發現懶散打扮的確令人放松,於是拉了拉襯衫衣領,解開第一顆紐扣露出喉結,“吃飯吧。”

阮蘇拿起筷子,面前擺著的是盤蒸餃,她最愛的三鮮餡兒。

一邊吃,她一邊偷看段瑞金,因為好奇對方突然跟自己一起吃早餐的目的,卻不知道她此時的模樣像極了在放哨的狐獴。

段瑞金喝了口雞米粥,問:“你眼睛不痛嗎?”

“啊?”

他對著她懵懂的樣子嘲不出口,推給她一只碟子道:“段福新采購的海參,嘗嘗吧。”

海參是用鮑汁燜的,軟糯糯地堆在雪白瓷碟裏,看起來就很好吃。

阮蘇剛要下筷子,想起被他拿走的洋酒,警惕的停下了筷子。

“這個多少錢?”

段瑞金以為她只是好奇,便讓人把段福叫了來。

後者答道:“四百元一斤。”

阮蘇放下了筷子,“我不吃,你們吃吧。”

段瑞金皺眉看向她,“你又怎麽了?”

她能怎麽?作為一個欠人二十萬巨款的窮鬼,不敢吃這麽貴的食物而已。

眼下別說四百元,四塊錢她都不想多花。

阮蘇端起蒸餃,夾一個塞入口中,“我吃這個,這個更合我的口味。”

段瑞金深吸一口氣,讓段福出去,待餐廳只剩下他們兩個,他低聲道:

“你還在為那事鬧別扭?”

“沒有。”

“那你為什麽不肯吃海參?”

阮蘇咽下那只蒸餃,喝了口牛奶壓下去,站起身道:

“二爺,您大清早的為難我幹嘛?不想吃個東西都不行?我看咱倆以後還是別一起吃飯了,怪影響胃口的。”

她說完扭頭就走,段瑞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似乎被人討厭了?

他想照顧她,給她好吃的,反倒被人討厭?

憤怒、懊惱、委屈,齊刷刷湧上心頭。段瑞金加快進食速度,心想自己也不管她,以饕餮之態吃完早飯,起身朝汽車走。

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從兜裏摸出兩張電影票。

票是今早讓段福去買的,周璇的《馬路天使》,下午六點場,據說看過的人都誇讚。

本來準備吃飯時向她發出邀請,吵了兩句竟然忘了。

要不要回去?

段瑞金回頭望了眼二樓她的窗戶,拉不下臉,把電影票塞回兜裏,決定下午再說。

汽車駛離公館,留下兩道尾氣。

阮蘇關上窗戶,背著手在房間轉來轉去,成了一個焦急的陀螺。

她怎樣才能還上這筆錢,換取自由身呢?

偌大的段公館只有她憂心忡忡,沈素心依舊吃齋念佛,王亞鳳依舊打牌抽煙,傭人各司其職。

中午時分,事情奇妙地迎來轉機——彭富貴打電話給她,說是有人想收購“吃不起”,希望今天能在店裏共進晚餐,與她面議細節。

阮蘇這些天不是沒想過賣飯店,只是打聽了一圈,估出的價格太低,連本錢的一半都收不回來,賣了也是白賣,便放棄了。

今天竟然有人主動收購,或許能談個好價錢?

她當即喊來小曼為自己梳妝打扮,既然去談生意,自然得拿出一副不差錢的派頭來,免得被對方看出急需錢的窮相,故意壓價。

她選了件墨綠色的真絲刺繡旗袍,黑色七寸高跟鞋,金色真皮手袋。每只手腕各戴一個翡翠手鐲,鉆石戒指黃金戒指戴兩枚,脖子上是顆顆滾圓的珍珠項鏈,發髻上的發卡與胸針遙相呼應,都是紅寶石的,小嘴唇也用唇膏抹得紅彤彤,硬是將原主薄命的相貌打扮出雍容華貴來。

饒是如此,她還不滿意,打開衣櫃翻找半天,挑出一條狐皮披肩往身上一披,照照鏡子,這才滿意了。

小曼站在一旁拿著梳子咂舌,“我的太太,您這樣出去也不怕被人搶。”

阮蘇道:“你懂什麽,這叫心理戰術。”

這世道,狗咬醜的人敬有的,打扮闊氣了,見到市長省長都不怵。

下午五點,阮蘇來到“吃不起”。

生意同她預料中一樣冷清,自開張第一天的熱鬧結束後,就一天不如一天。

五點正是飯點,其他店裏都忙得不可開交,唯獨他們這裏,跑堂坐在門檻拍蒼蠅,閑出屁了。

汽車停下,他擡起頭,只見先下來一個俏麗的小姑娘,然後便是一團刺眼的光……

那光芒籠罩著一張嬌小的臉,宛如天邊的彩霞、雨後的彩虹、夏夜的螢火,堪稱艷光四射。

他呆呆地看著,忘了起身,直到先下來的小姑娘叉腰罵道:“你是來看門的還是來跑堂的?不知道招呼人嗎?”

他這才認出那是自家老板,趕緊起身迎接。

阮蘇走進店裏,看見零星的幾位客人。客人都是聞她名而來的,眼睛一亮,迎上去同她講話。

她笑嘻嘻地應酬了一番,趕緊找借口去了樓上包廂,等待對方的到來。

不知道是誰想收購這家飯店呢,還蠻有眼光的。

正想著,彭富貴穿著圍裙上了樓,鞠躬哈腰地說:“老板您來了。”

阮蘇點點頭,“那人還沒來嗎?是誰啊?”

他搖頭,“我也沒見著,只派了個跑腿的過來,說是六點鐘在這裏見面,估計快到了。”

“那你去備點好菜,記住。”阮蘇特定叮囑,“少放鹽。”

小曼哈哈大笑,彭富貴紅著老臉離去。

她在包廂裏喝著茶等,時不時望一眼窗外。

天氣轉涼,夜晚黑得也快,當晚霞全部消失,外面變成灰蒙蒙一片時,有輛汽車開到飯店門口,下來一個穿襯衫的高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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