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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怨偶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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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璨想一家獨大,鏟除異己,保他自家傳承大趙江山,而遠在千裏之外的宋鑒卻還過著隱士家庭的生活,跟著周鶴林在院中烹茶煮酒,吟詩作對,寫一曲離殤、歌半首長詞。

周鶴林捧著書坐在廊下,全然不顧夫人在房內生產,氣得岳丈常優恨不能掐死他。原本周鶴林因著常優有助益,還對常麗旭客氣兩分,如今根本把她當陌生人。周揚不是沒有打罵勸導過周鶴林,周鶴林索性連老父也不理,每日不是讀書便是教導小宋鑒,要麽研究菜譜,要麽便鋪一張宣紙,畫著紅顏美人--為著這事常麗旭沒少哭鬧,也撕了他不少畫,周鶴林照畫不誤。

常麗旭聲嘶力竭,拼盡全力生下一個孩兒,頓覺全身筋脈盡斷,她盼望著聽見夫君高興的聲音,哪怕對著孩兒而非她。沒曾想,當產婆抱了兒子去給周鶴林看時,周鶴林一聽是個男孩,眉頭便皺了個死:“兒類母,無恥無知之徒也!且兩家皆是衣冠禽獸,何必多一只來?”

常優氣得當場沖過去要打,周揚急忙攔住,道:“你不能打他!若要解氣,盡管往我身上來!”

常優看著護犢的周揚,又看看無所謂的周鶴林,終究還是作罷,但眼裏的恨意,若是能化為刀刃,早把周鶴林砍成肉泥。

周鶴林揮揮手,連一眼都沒施舍給兒子:“去罷。”

產婆只得讓人把小少爺抱走安置。屋內的常麗旭聽見外頭動靜,心被割了千千道,血流成河。她淚濕枕巾,沒想到癡情一生終究是錯愛一場,腹中再起的絞痛讓她無力,盡管她的孩兒不如人意,她還是要繼續生,這是她腹中養了十個月的孩子,她要讓他們見到光明!

常麗旭慘叫著,繼續進行將雙胞胎送到人世的任務。

周鶴林聽著動靜又起,十分不耐:“一個便夠煩,來一雙添堵。”

常優忍無可忍,沖下去便指著周鶴林鼻子破口大罵:“孽畜!就算吾兒不合汝意,性命攸關如此高高掛起也非人之道義!”

周鶴林冷笑:“你何曾知道什麽是道義?你與我父殘害忠良之時可曾念舊?”

“自家人和他人怎可相提並論?”常優氣急,“我當初就該再狠心,將任家人全殺了,免得你被任家那妮子迷得神志不清,分不清內外!”

“她是林任氏,與我無關,”周鶴林不冷不淡,“吾乃就事論事。”

常優很想一口重重啐在周鶴林臉上--說起冠冕堂皇,周鶴林不也與他們是一丘之貉?行為做派那麽明顯還死鴨子嘴硬--但女兒一聲高過一聲的慘叫讓他無法抗拒,只得先甩袖回門口守著女兒,心中默默為她祈禱。

常麗旭感覺生命在體內流逝,隨著孩子從她身體裏破土而出,她的魂靈也從人世剝離、來到一個純凈無光的未知地帶,她的雙眼漸漸空靈,口裏無意識地喊著那畢生的眷戀:“夫……夫君……鶴……林……”

丫頭哭著出去,跪在周鶴林面前:“少爺去看看罷!少夫人快不行了,才給少爺生下的小小姐,也還沒哭呢。”

周揚見鶴林擡擡嘴皮子,怕他再說出什麽混賬話,急忙開口:“林兒,且去守著。”

周鶴林沒了拒絕的機會,只得起身進去,越過似乎有話想囑咐的周揚和哭得半暈厥的常優,進入產房,濃郁的血腥味讓周鶴林眉頭一皺,臉上盡是對這男人進產房不吉利的嫌棄。周鶴林坐在床前,靜靜望著她,她愈發形容枯槁,宛若一具帶皮的骷髏,讓他不想直視。

常麗旭見他來,拼命掙紮著握住他溫潤的手,手上的漢白玉珠咯得生疼也不在乎,她的臉上因回光返照顯出一點顏色來,卻讓她顯得更加醜陋:“夫君,鶴林!”

周鶴林盡量保持平靜:“有話便說罷。”

“夫君可看見了孩兒們?給孩兒們起個名字,妾身去九泉之下,也好念著。”常麗旭滿眼期待。

周鶴林並不想為著兩個自己不喜歡的孩子浪費時間,故而推脫:“此事急不得,待爹爹翻閱典籍,算出五行,配合著輩分排行,再定不遲。”

“女子不必麻煩,夫君盡管賜名便是。”常麗旭又追著說,這種逼迫和壓迫感讓周鶴林很不舒服,他抽出自己的手,並不理會。

常麗旭眼裏灼灼的火光一下子弱了下來,她望著周鶴林低垂的睫羽,噙著淚花:“夫君,你心裏可曾有過我?一瞬也好。”

周鶴林默然。

周揚在外咳嗽,常優也哭著對著周鶴林拼命點頭。周鶴林被三道灼熱的目光刺得幾乎要竄起,他不喜歡這種道德逼迫,他承受夠了,從一開始,他和常麗旭的婚姻便是他在忍讓,他是男兒,便活該要承受多嗎?

周鶴林一狠心:“未曾。”

常麗旭的嘴角滲出血,周鶴林驚得站起。

常麗旭依舊盯著他,卻十分冰冷:“一雙孩兒,還請夫君務必……”

周鶴林扶著墻壁,冷汗直冒,但還是道:“你放心,沒有我,還有爹爹和你爹。”

“……”常麗旭已然無話可說。

這個男人無情到騙她都不肯,那是他的孩子啊,他就不怕百年之後無人養老送終?她自幼愛慕於他,便是這般淒涼,他的心中始終無她,始終只有那個認識不到幾日、相處不過幾回的任紅顏!

常麗旭死了,死不瞑目,她至死沒有弄清楚,為何生命裏會出現一個任紅顏,一個讓她不得安寧、死都沒有尊嚴的女人。

“阿旭!”常優抱著常麗旭的屍首痛哭,見果真回天乏術,突然便紅了眼,撲過來揪住周鶴林便是一頓猛打,周鶴林毫不猶豫和他廝打,周揚過來拉架,還給挨了幾下,嘴角黑了一塊。直到那女嬰被嚇得終於哭出來,三人這才作罷。

常優抱著女嬰,哭著為常麗旭合上眼。

摯愛的妻子和女兒都離他而去,他如今真是孤家寡人了。

常優看著懷中面色微青卻還算健康的女嬰,在迷茫低落的人生裏又找到可以繼續茍活的借口。

周揚一聲嘆息。

周家和常家都是癡情人,認定便不放,所以這對小夫妻才成了怨偶。若是其中一個多情些、放開些,都不會是如今的模樣。

周鶴林在門口站著,他如今也很仿徨,說他喜歡紅顏,可只是放不下,說他討厭麗旭,更多是為了反抗家裏的強行施加,或許,他活了小半輩子,也沒弄清愛的含義。

周鶴林最終還是沒頂住父親的壓力,故意給兒子取名周鴻,女兒取名周如顏,完成常麗旭臨終的希冀。

常優聽見這兩個名字,當即氣得吐血,臥病在床、閉門不見任何人。周揚去了幾回都吃了閉門羹,只得回來先把成功氣倒常優的周鶴林教訓一頓——周揚將他罰跪在院子裏——宋鑒趁周揚不註意,端著水給周鶴林喝,周鶴林分明脫水嚴重,卻仍把溫柔都給了這個唯一沒強迫他做任何事還關懷他的幼童:“我不能吃。”

宋鑒有些難過地垂首,卻不肯走。

周鶴林摸摸他的頭,眼睛閃了閃,示意他下去,望著宋鑒離開的背影,他覺得,若當初宋玥登基也未必好,這個孩兒有些優柔寡斷、婦人之仁,難控制人心。

周鶴林並不想喝水,原因還有一個,那便是不願意向父親服軟,他知道宋鑒給他送水周揚是默認的,他偏不要這種恩惠。

宋鑒捧著水回去,向躲在暗處的周揚搖搖頭,周揚點點頭,宋鑒便下去了,周揚看了看仍然挺著腰板跪在那裏的周鶴林,嘆口氣。這個兒子始終讓他掛心啊。

宋鑒沒人教他讀書,周家又處於極度安靜的狀態,他也樂得清閑。小孩子貪玩,平素有周鶴林約束,他倒是乖巧,如今自由人一個,又好生無聊,便開始想花招自娛自樂。他因著年紀小、手腳慢,緩慢地爬上一棵靠著仆人剪樹枝的梯子的矮樹,準備去上頭看看,卻不知自己早已在某個躲在院外某個樹冠裏的黑衣人的攻擊範圍之內——原本那人還愁如何混進去對他下手呢,他主動出現,倒也省事。黑衣人掏出一個竹管,對著攀爬正歡的宋鑒,“呼”地吹出毒針,正中宋鑒手臂,宋鑒忍不住叫了一聲,從樹上摔了下來,躺在地上不動彈了。

黑衣人完成任務,又因著人掉在周家境內,無法勘察最終是否死亡,便急著回去覆命了。幸而宋鑒福大命大,被碰巧經過的常優看見了。常優原先雖對周鶴林收養宋鑒十分不滿,害怕惹禍上身,卻也疼惜他是孩失怙恃,幼喪所親;旁無弟兄,藐然一身。故而見一個小孩子趴在那裏,縱然再遷怒於周鶴林,還是過去看了兩眼,不看不知道,一看驚得差點沒扶住拐杖給摔地上去:只見小孩子面色黑如墨,渾身僵冷,只有出的氣無進的氣,中針處手臂腫大十倍,十分可怖。常優驚悚得渾身發抖,好半晌緩過來才啞著嗓子叫喚:“來人啊!!”

周揚聽見聲響趕忙帶著人去看,見是宋鑒出事,急忙抱起來往裏屋走,並且著人找大夫。周鶴林原本聽見常優叫,想著他又沒事找事博同情要找周家麻煩,因而只跪在那裏不起來搭理;後見周揚抱著小宋鑒過來,心下才慌了,趕忙爬起來,卻因跪得久了腿腳麻木,趔趄一下摔了一跤,這才拐著跟了去。宋鑒話不多,人也乖巧,雖時常想玩,但能克己,且心性聰慧,能讀善讀,周鶴林欣賞這種孩子,竟當了半個親生的,宋鑒這般慘狀,周鶴林一看便是宋璨的手筆,他又哀又喜——哀的是一介幼子躲去偏遠地區宋璨尚便放過,喜的是下手之人也是匆忙之中完成,並未完全奪取他性命,按照皇家的處理方式,宋鑒能活著實屬奇跡。

大夫看了半日,又施針又放血,宋鑒這才褪去全身烏黑、手臂消了些,呼吸逐漸平穩。大夫責怪道:“草民鬥膽說一句大人,這麽小的孩子莫要再亂讓他獨自碰什麽不該觸的,這毒分明是咱們拿來毒瘋狗用的【霹靂火】,鼠患之時才用這點劑量,這位小公子差點沒保住,若非身體強健,哪裏還有命在?只是以後再不能大動的了,可憐一個好苗子。”

周揚唯唯諾諾,拿了方子給了診金送那大夫出門。周鶴林恨得眼淚直冒,心中暗罵宋璨狠毒,好好一個靈動的孩子,非得讓宋璨“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當年宋玥給他下【霹靂火】害他成了病秧子,如今算是輪回報應。只是宋玥已被宋璨害了個慘,宋鑒何其無辜!常優見周鶴林在哭,於心不忍,正要說話,周鶴林一撩袍子跪在常優面前,伏地不起:“多謝岳丈。”

常優有些不好意思,虛扶了一把:“快起來,誰見了這個孩子不歡喜?不是鐵石心腸都能救的。”

周鶴林起來,坐在沈睡的宋鑒身邊,摸著他低燒的額頭,心疼萬分。縱使他不是帝王將相之材,也要保住他,為著他這條命,為著沂王妃不知為何的莫名信任。當年沂王妃犧牲廉恥,以一夜換取獄卒通融、放周鶴林入內,臨終托孤,這才有周鶴林和宋鑒的這段因果,他無法拒絕太子妃淒然的請求,更震驚於她莫名的信任,憑著這個,他都要給宋鑒一個人生。

周鶴林哪裏知道,在杭鐵溪最絕望之時,杭丘拒絕了贍養宋鑒,怕惹禍上身、毀了杭家一門;杭鐵河因為被保護起來,消息根本沒有收到,自然沒有任何動作。杭鐵溪走投無路,這才以自己為籌碼,換周鶴林來相見,賭上幼兒的性命,將兒子托付給周鶴林。彼時,她雖依舊對周鶴林念念不忘,到底感動於宋玥的夫妻之情。再見之時,周鶴林才認識自己,而自己卻不能再看見神采飛揚的他、而是失意委頓的他,盡管如此,能跟他說一句話,還能將兒子給他照顧,也算圓滿,她也能全心全意去陪伴她自己的夫君;在世時不夠珍惜,陰間一定要好好補償這段時光——這也是宋玥被下毒鴆殺,臨了前最後的願望:“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杭鐵溪望著周鶴林答應之後離開的背影,知了他一定會信守諾言,守護她的兒子,她也放心地笑了,她看著黑暗低沈的牢房屋頂,聞著黴味,念出對宋玥的誓言:“來生何所願,與郎為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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