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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天涯共此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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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滿臉的不信任讓林鳳衛原本已經冰山消融的臉瞬間又凍回去、並又加厚一層。紅顏自恃見過世面,不是那等男人一發威就腿軟的女子,但看見鳳衛這般死臭的面孔還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她連忙起身,狗腿地笑著:“既然林公子考慮周到,但去無妨。”

天知道她面對鳳衛那張可以置人於死地的臉多想活著!

鳳衛見紅顏一臉獻媚的笑臉色稍微緩和一點,轉身擡腳便走。紅顏急忙在後頭疾步跟著。一路跟紅顏一路在心裏又把鳳衛問候了幾千遍。

莫非這人便不知女子腳力有限、需要等嗎?難怪十六七歲了還未曾傳出桃色緋聞,反而傳出一堆男色糾紛。這分明是活該嘛!像她哥哥就知道心疼女孩子,府裏年輕丫頭沒有不想和代忠說話的。

鳳衛一路悠哉悠哉地走,絲毫不擔心紅顏會跟丟,等鳳衛終於停下之時,紅顏遠遠看見,又小跑幾步,才來到他身邊,微張小口氣喘籲籲。

紅顏睨了他一眼,肺差點沒氣出來:明明同時走了這麽多路,憑什麽她累得如同犁了十畝地,他清清爽爽飄飄欲仙?

鳳衛擡手招來一艘等待多時的精致小畫舫,首先登了進去,也不管紅顏是否害羞或者是否想進去。紅顏無奈只得隨入。待紅顏入了裏頭,發現這畫舫雖小,布置卻十分溫馨雅致,半點不讓人覺得狎昵或是冷清。紅顏自在繡著牡丹的紅絨墊子上坐下,看著鳳衛熟稔地用麻布包著一罐紅泥罐子的小酒來,給她的紅泥杯中註滿。

紅顏湊近嗅了嗅,不禁一喜:“好香!”

鳳衛的臉不曾動彈半分,只將眼神下移,很是嫌棄:“前歲的桂花釀,埋在桂花樹根子底下的。”

紅顏撅嘴。

說的好像自己聞不出來似的,還得一副紆尊降貴的模樣來解釋,好大派頭!

林鳳衛拿著銅匙撥弄著香爐,一股貢菊的淡香縈繞在船艙。

“你竟有這個?我遍訪各處都尋不來,”紅顏很是驚喜,“你不是喜歡濃香、怎麽點起它?”

鳳衛垂下眼瞼,依舊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語氣卻顯得拘謹:“暗地裏聽小廝提過你喜歡貢菊的氣味,所以把經年囤的全部拿出來做這個了。”

紅顏一楞。

所以他這是故意討好她?

鳳衛眼神有些游移,他立馬紅著耳朵補充了一句:“反正堆著無用也是爛了,不如物盡其用。”

紅顏撇撇嘴。

這個人,總是這樣。說點好聽的會死嗎?非得這般氣人。明明是討她歡心,非要說得自己施舍了。

紅顏飛了幾把眼刀過去。

削你!讓你不說好話!

鳳衛見紅顏在燈下含嗔帶怒,心裏一虛,僵硬地將頭扭過去,抱了琵琶來調弦。

紅顏見他手法純熟,便問:“你竟會這個?”

鳳衛看也不看她,口氣很敷衍:“故人最愛臨窗一曲訴衷腸。”

鳳衛睫羽的陰影在眼下氤氳了一片,星星點點的哀傷、盡管極力掩飾還是傾瀉了出來。

紅顏微怔。

這個故人······

鳳衛突然轉頭看她,眼裏清明一片,仿若剛剛那個抱著琵琶睹物思人的不是他一般:“你擅笛?”

紅顏羞澀地一笑:“說不上擅,只是會瞎吹幾曲、給娘拿到夫人之中說說,也不至於讓給其他家的嘲笑了去。”

鳳衛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撫著琴弦:“可會《念奴嬌》?”

紅顏問:“可是蘇學士的‘大江東去’?”

鳳衛點點頭:“正是。”

紅顏笑道:“你算是問對人了。哥哥最愛此曲,在閩南時幾乎日日要我吹笛伴奏,他自己曲著手指敲著桌子和唱呢!”

“如此甚好,”鳳衛應道——他不知從哪裏又摸出一支外形猶如一株生機勃勃的翠竹的玉笛遞給紅顏,古井無波的眼眸中泛起點點水花,宛如墨色的夜空中忽然有星星眨了眼睛,“盛唐白居易曾夜聽琵琶曲,恰巧也是楓葉荻花秋瑟瑟之季,你我何不於湖上合奏一曲聊以寄情?”

紅顏原本不愛在他人面前賣弄,但實在無法拒絕鳳衛有了生氣的眼睛,意識尚未反應過來便接了玉笛,放在唇邊。

鳳衛一笑,很謙和的樣子,單純地高興有人和他合奏此曲。

紅顏見他放松,自己也沒了顧忌。自從入京以來,諸事繁多,此次有機會能用這麽好的笛子吹曲,不知下一次又是何時呢!紅顏索性便手指上下翻飛,開始了吹奏。鳳衛等她吹了一小段,才撥弄琴弦,輕輕應和上。一時間,崢嶸之聲便讓湖面上所有畫舫上的裊裊絲竹消了音,滿湖之人皆側耳傾聽這無名小舟傳出的鏗鏘之音:笛聲清越,自有一股自由與不羈;琵琶雖為應和,但也絲毫不弱,既是追隨也是守候更兼自己亦有一股超然。

代忠在瀾華軒頂樓上望著滿湖船只,捧著酒盞來到闌幹邊,曲起手指在闌幹上輕輕敲擊,張口便唱:“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其腔雖不甚好聽,但勝在抑揚頓挫、感情真摯,倒也應景。

宋璨展開扇子擋住笑得彎成一定弧度的嘴,道:“大公子忠肝義膽。”

代興笑道:“我這個哥哥,平日爹娘不知打了多少下讓他留心詩書好博取功名,他偏看重武藝,一心想著收覆燕雲十六州,再現當年岳將軍雄風。”

古知梅端著白瓷酒瓶,眉宇間流露出擔憂。

他想要上戰場?危險至極啊!這麽個嬌滴滴的公子哥,縱然本事傍身,可到底未經世面,呂朕和燨丘皆是蠻夷,兇殘無比,他若是去了,有個閃失可怎麽好呢?

一曲罷,代忠哈哈大笑,仰頭飲盡盞中酒,對著湖中抱拳:“多謝贈曲!”

宋璨的笑意愈發深。

這麽好的人,他怎麽能白白送給太子用呢?得想辦法把他藏起來。

宋璨眸中精光一閃。

有了。

古知梅望著代忠。

若當年在金陵先遇見他,該有多好?這樣的一個人,把闌幹拍遍,卻無人領會應和他的意境,真是孤單。倘若給她一個機會讓她常伴左右,必紅巾翠袖,陪他燈下剪燭。

小畫舫中,紅顏聽得代忠吶喊之聲,不禁咂舌。

她當誰這麽愛這曲子又唱的這麽難聽呢,原來是哥哥。也難怪,本朝偏安臨安以來,一直以腐糜的絲竹之音為主,好掩蓋國弱之痛,哪還聽得見壯闊之歌?也只有這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哥哥才敢逆流而上了。

鳳衛趁她分神,奪回笛子又不知藏去哪裏,將琵琶堪堪往船壁上一掛,擡手、用微涼的指尖點點紅顏的唇:“可麻?”

紅顏忙往後退,低頭不語。被他觸碰過之處仿佛起了火,燒得她心慌。

鳳衛緩緩收回手,眼裏充滿尷尬,他轉手挑起窗上的簾子,看著無邊蒼穹:“月如鉤。”

紅顏湊臉過去,笑道:“人人都愛圓月,我偏不。我獨愛鉤月——人生不如意事十之**,這日圓了明日便要缺,缺的時日總比圓的時候多。若貪圖此刻之圓,明日看見缺的便長籲短嘆;若是日日望著鉤月都欣喜,看見圓月便更喜,每日煎熬也不必愁苦。”

鳳衛一聲嗤笑:“你過得逍遙自在,還說出這番學問來,不知道的以為你在家好大的委屈。天下不幸之人多了去,你還過得比他們好上許多倍,何苦在此為賦新詞強說愁?若你真的了悟,郊外的靜月庵主持可不是你?”

紅顏氣得差點冒煙。

這人真真是招人厭,上回她罵世人假清高,周鶴林還捧場呢。這回她好好說自己的想法,反而被人說無病呻吟,可不氣死她!

紅顏這時氣得要死,在很多年以後卻明白了鳳衛當時說這話的心境。鳳衛當年過得那般淒涼,連拉他的人都沒有,他還是站了起來,不怨不怒,只想安靜地完成“活下去”的囑托,而成日為家裏那點雞毛蒜皮小事嘰歪的自己卻在他面前講慘,簡直笑話。

紅顏對著他的耳朵喊:“你這人好討厭!這番來下次不必再遞帖子與我,我不看的!”

鳳衛眉頭一皺,轉頭便吼:“你敢?!”

紅顏來不及躲閃,差之毫厘便吻上鳳衛的唇瓣,嚇得一佛出世、二佛驚天,當即楞在那裏面如金紙。鳳衛也是一楞,旋即反應過來,撂了窗簾,擒住紅顏的下巴,臉往前一送,便含住紅顏的唇。

紅顏想退,臉卻被鳳衛固定住,動彈不得。紅顏欲哭無淚,鳳衛卻放開了她,瞪著懵懵的雙眼問:“之後該如何行事?”

噗!

紅顏差點笑岔氣。

他居然不會!

紅顏捂著肚子:“別告訴我你從未看過**雜書、不谙世事?”

鳳衛憤怒地一甩袖子,背對她,不讓她看見滿臉洩露事實的粉紅:“胡說!我看過的《春宮圖》比你吃的鹽還多!”

紅顏拿手掩嘴偷笑。

你就編!我不戳穿你。

鳳衛一肚子懊惱。

分明是想占便宜,怎麽感覺自己才是被調戲的那個?嗯,還是得回去修煉修煉,下回再找補回來!

明月高升,眾生瞻仰。喧囂的西湖漸漸歸於平靜,蘊含著新暴風雨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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