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看到了。

看到了薇奧莉塔·萊克特展開翅膀、奮不顧身地從維奇奧王宮跳了下去, 試圖挽救一名意大利警察的性命、看到了擁有著烏黑翅膀的年輕姑娘拼命地按住他的傷口，看到了她因為自己的失敗而沮喪頹唐。

這些就夠了。

史蒂夫·羅傑斯與當地警察艱難地打完交道後，回到了佛羅倫薩的住所。薇奧莉塔才當地短租了一家民宿, 價格適中、地段也不錯。此前史蒂夫還覺得沒有必要, 如今看來薇奧莉塔的選擇再明智不過了。

要是住在酒店裏, 帶著一身血跡回去, 引起的麻煩可不止是在警方那裏錄口供那麽簡單。

他掏出鑰匙進門, 玄廊和客廳並沒開燈，這叫史蒂夫心底一緊。走上樓梯後才聽到浴室中傳來的水聲。

史蒂夫走到浴室門前：“莉塔？”

回應他的是一片靜默。

史蒂夫沈默片刻, 然後敲響了房門：“莉塔，如果你在裏面就說一聲, 如果不是必要，我不想破壞房門。”

房間裏仍然除了水聲什麽動靜都沒有。史蒂夫不著痕跡地蹙眉，他擡手伸向門把手, 才發現浴室根本沒鎖。

薇奧莉塔也並沒有在洗澡。

氤氳水汽撲面而來, 史蒂夫卻顧不得空氣中的潮濕和地面的水漬。在看清薇奧莉塔的一刻他的身形一頓, 握著門把手的男人免不了露出了不忍的神情。

“莉塔。”他壓低聲音呼喚道。

但薇奧莉塔依然沒有回答。

她跪坐在瓷磚上, 衣衫完好，花灑淌出的熱水使得單薄的布料緊緊地粘在薇奧莉塔的身上, 同時也打濕了她平日裏蓬松烏黑的翅膀。已然幹涸的血液經由幹凈熱水的沖刷，與之融為淡淡粉紅色，落在地上。

直到史蒂夫走到她的面前, 薇奧莉塔才轉過頭來。

女孩的臉上仍然殘留著血跡。

凝固成血塊的黑色痕跡粘連在她的肌膚和散落的發間, 薇奧莉塔淺色的眼眸在模糊的水汽中近乎透明, 史蒂夫蹲了下來，他直視著薇奧莉塔的眼睛：“莉塔，你得清理幹凈身上的血跡，再換身衣服。”

黑色的露背長裙打濕之後凸顯出薇奧莉塔玲瓏的身段，即便是穿著衣服也顯得不太合適。但薇奧莉塔並沒有在意這些，她闔了闔眼睛，總算是吐出從維奇奧王宮回歸之後，今夜的第一句話。

“爸爸說我是猶大，”她平靜地說，“他認為我背叛了他。”

史蒂夫無言以對。

而薇奧莉塔也並沒有期待史蒂夫回答，她低了低頭，溫熱的清水順著女孩的長發滑落至脖頸，然後是鎖骨，胸口，接著淹沒在那層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布料之間。她似乎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有多狼狽，以及這樣的氛圍是多麽暧昧——或許意識到了，但薇奧莉塔並不在乎。

“但他依然這麽做了，”薇奧莉塔的語氣有些困惑，“爸爸知道我會去救那名意大利督查，他知道下面有這麽多人看著……史蒂夫，假設我的審判真的開庭，他們會將我視作我爸的幫兇，但之後不會了，他們都會知道我已然站在了父親的對立面上。”

“你認為是你的父親有意這麽做？”

“不然的話，”她說，“爸爸有更多的機會讓帕奇督查死的悄無聲息，不是嗎？”

“……”

薇奧莉塔的身上依然有血。

凝固成粉塵的血跡僅憑沖刷是不會離開的，史蒂夫良久不語，他只是伸出手，寬大的手掌落在了女孩的臉側。

他帶著繭的手摩挲著薇奧莉塔嬌嫩的肌膚，微微粗糙的觸感讓她下意識地瑟縮幾分，但薇奧莉塔忍住了，她任由史蒂夫替自己擦去了臉上殘留的血跡。

臉頰上的痕跡消失，接著是手，史蒂夫牽起了薇奧莉塔的手掌，替她抹去殘存於軀殼之上屬於死人的殘骸。期間誰也沒有開口，直到她的雙手也恢覆了往日的潔凈。

“莉塔，”史蒂夫看著她，“這件事上你沒有做錯。”

薇奧莉塔擡眼，那雙淺色的眼眸裏閃過幾分淩厲的痕跡：“我一直都沒有做錯。”

史蒂夫：“……”

這點他並不茍同。

但此時此刻她幾乎被蕭瑟與頹唐徹底包裹，即便是史蒂夫·羅傑斯也不會因自己的堅持而與之爭論。

他開口：“如果你覺得這讓你難過，你可以不做，莉塔，這本就應該是FBI的職責。”

薇奧莉塔搖了搖頭。

“不。”

在這點上，薇奧莉塔格外的堅持：“如果一定要有人抓住漢尼拔·萊克特，那必須是我。至少讓他的女兒親手送他上法庭，其他人，沒有那個資格。”

“我相信你能辦到。”

“但我依然很難過，史蒂夫。”

薇奧莉塔說著擡起了手。

水一直在流，澆在薇奧莉塔的頭上，同時也沾濕了史蒂夫的T恤。男人肌肉分明的身軀被清水勾勒出來，離得那麽近，薇奧莉塔近乎靠在他的身上，但始終差著些許距離。

她的掌心落在自己的胸口上：“我以為我能做到不難過的，畢竟這是唯一的辦法。但是，但是當爸爸說……”

說她是背叛者，說她是猶大，說她有如在地獄中因貪念而失去信用的人般時時刻刻被吊起來，薇奧莉塔仍然感覺到了深深的痛心。

她寧可父親真的親手吊死了自己——以血還血，薇奧莉塔·萊克特是他的骨肉，由他而誕生，是他親自賦予了生命。

因而倘若這幅皮囊終結於他手，薇奧莉塔不會有任何怨言。但他沒有。

漢尼拔·萊克特不愧是玩弄人心的好手，能讓一名惡魔因此而心生愧疚。

薇奧莉塔的話沒說下去，但史蒂夫明白了。

神情肅穆的青年低了低頭，而後便將薇奧莉塔拉進了他有力的臂膀之間。

這是自薇奧莉塔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後，史蒂夫·羅傑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主動贈與她的一個擁抱。

他環住了她的後背，握著她的腰肢。二人之間濕透的衣物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薇奧莉塔的身軀便貼在他的胸口上，柔軟的胸脯蹭過男人的肌膚。史蒂夫也是男人，他做不到無動於衷。

青年的身軀微妙地頓了頓，但他還是開口：“這就是你父親想要的結果，莉塔，他希望你愧疚。”

“我知道。”

“你當然知道。”

因為薇奧莉塔不也是如此對待史蒂夫的嗎？明知道他們的立場不同，明知道他們的理念也絕不相容。但史蒂夫就是恨不起她來，她希望如此，可沒成功。

要是不恨……

薇奧莉塔擡起頭，二人接近同色的眼眸視線相撞。

她依偎在他的懷裏，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薇奧莉塔的眼睛清澈剔透，當她註視著某個人的時候，顯得格外認真明亮。

但在水汽之間，明亮的部分被熱度模糊融化，變成了另外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史蒂夫。”

女孩停留在胸口上的手掌挪開了，慢慢地擡起，而後落在了青年棱角分明的臉側。

“我只有你了，”她說，“只有你在這樣的環境下，會擁我入懷了。”

史蒂夫沒回應。

薇奧莉塔挺起了腰肢，隔著薄薄的布料，少女窈窕的曲線在他的皮膚上游弋。她吻了上去，而史蒂夫也沒有躲開。

這並不是一個多麽快樂的吻。

焦灼的呼吸，沈重的情緒，以及仍然殘留在薇奧莉塔身上的鮮血腥臭在二人之間徘徊流轉，可她的唇瓣是如此的甘甜，起初只是輕輕接觸，水潤的肌膚在與男人的嘴唇相貼時仍然帶著屬於少女的羞澀和窘迫，仿佛畏懼於史蒂夫·羅傑斯的威嚴，怕他會拒絕，怕他推開她，說一句“不行。”

但他沒有。

於是薇奧莉塔便大膽起來，她咬了咬青年的下唇，焦灼變成期待，沈重化為忍耐。少女聆聽著他的心跳，聽著那曲穩健又極具安全感的樂曲逐漸變調；她也在感受著他的呼吸，察覺到每一次的呼與吸都變得愈發深沈。

一吻持續了很久很久。

當她離開他的時候，青年的臉頰蹭過薇奧莉塔的額頭，他低著頭，於她的耳畔開口。

“我不明白，”史蒂夫說，他的聲線裏帶著屬於雄性的氣息，也帶著淡淡揮散不去的困惑，“你究竟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麽？”

薇奧莉塔聞言輕笑出聲。

清脆的笑聲在浴室中徘徊，死亡的陰影仍然包裹著她，使得薇奧莉塔的笑容近乎危險。

“還能有什麽呢，史蒂夫，我是一名惡魔呀。”

她說。

“我已然得到了你的靈魂，但那還不夠，”薇奧莉塔環住男人的脖頸，喃喃低語，“我還想要你的肉體，你的大腦，你的心，你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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