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來巴黎的加百列面無表情地聽完了薇奧莉塔的轉述。大天使背著雙手, 俊秀的面孔流露出沈思的神情。

薇奧莉塔：“我絕對沒有任何隱瞞, 這事關我母親的靈魂歸宿。”

主要是父親的身份, 天堂和地獄都心知肚明。不用薇奧莉塔多說她爸爸與媽媽的愛情故事，僅僅是克拉麗絲·史達琳一個被自己人陷害的FBI探員身份就足夠加百列拼接起所有的線索。

天使遭到理應維護法律與公正的聯邦警察戕害, 反倒為惡魔所救, 怕是連撒旦本人都不會輕易編出這種嘲諷的惡俗故事來。

良久之後加百列擡頭，他淺色的眼睛依然冰冷又鎮定。

“墓地在哪兒？”他問。

“……我帶你去。”

老實說，薇奧莉塔並不希望加百列踏入母親所在的墓園, 盡管嚴格來說大天使才是媽媽的同類, 可當他那身黑西服和昂貴的皮鞋停在媽媽無字的墓碑前, 薇奧莉塔還是感到了隱隱的不痛快。

那種感覺，就像是有個強盜突然闖入, 驚擾了沈睡著的母親似的。

加百列望向墓碑，他低著頭, 攏至一側的金色卷發微微下垂，遮住了大天使雌雄莫辯的面孔。很長時間內他都沒說話，整個墓園裏寂靜又陰冷, 仿佛他們壓根不曾存在一樣。

壓抑的氣氛搞得薇奧莉塔很不舒服，特別是她看不到加百列的神情, 不知道他是在生氣或者哀悼，還是擁有著其他的情緒。

於是少女輕聲打破沈默：“我感覺不到母親的靈魂，但她沒有回到天堂, 是嗎？”

大天使這才做出了反應。

他收回目光, 轉過頭。

薇奧莉塔本以為加百列會多少會表現出諸如遺憾惋惜之類的情緒, 平日面對她時假笑或者威脅都沒什麽，畢竟薇奧莉塔是個惡魔，天堂的競爭對手。但媽媽不是啊，她是名天使，是加百列的手下，能委派到人間來，也應該是和加巴列關系不錯才對。

但是沒有。

加百列依然是一副不見喜怒的模樣，寫著神情的臉上毫無情緒。那雙淺色的眼眸平靜地看著薇奧莉塔，其中的漠然和審視讓她下意識地打了個寒顫。

別說是惋惜，他甚至都懶得假裝做出同情的姿態。

薇奧莉塔覺得自己大概明白為什麽加百列會是天父最看重的天使之一了。

說好聽了是公正無私，但以惡魔的角度來看就是冷酷且不近人情，萬事萬物於他來說都是一樣芻狗的存在，毫無價值——薇奧莉塔指的可不是加百列，而是天父本人。人間戰爭也好，天災也好，他可曾對自己的造物表達過半分憐憫？沒有。

在這個角度上，加百列真是像極了天父本身。

“是的，”加百列冷冷地說，“如果她的靈魂回到天堂，我也不會委托你去尋找她。”

“……那這十幾年來，媽媽的靈魂就一直在人間漂泊嗎？”

薇奧莉塔頓時覺得心底一陣抽痛。

她對母親的印象不是特別深，但在薇奧莉塔僅剩無幾的記憶裏，媽媽的存在總是美好又溫柔的。她記得最為清晰的就是媽媽的笑容，當母親笑著看著她的時候，仿佛天地之間唯獨薇奧莉塔才是那值得註意、值得珍視、值得捧在手心上呵護的存在。

一想到媽媽是因為她的出生才香消玉損，甚至在死後靈魂也不得安生，薇奧莉塔幾乎要被負罪感壓得喘不過氣來。

加百列深深地看了她半晌，他當然察覺到了薇奧莉塔沈重的情緒，但沒因此而嘴下留情：“只有尋覓不到回到天堂道路的天使，才會在人間徘徊游蕩。”

“可為什麽會尋覓不到回去的路？”

“地獄中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

言下之意就是你明明清楚的很，就不要心存僥幸，渴求他說出其他的理由來安慰自己了。

薇奧莉塔當然清楚得很，她雖然年輕，但在轉成外勤之前一直是路西法的秘書。上崗百年間什麽特殊案例或者稀罕事都要在她面前過一手，她什麽情況沒見過？

天使或者惡魔找不到歸家的路，無非就是一種情況。

“媽媽忘記了自己是個天使，”薇奧莉塔低聲說，“所以她一直沒有回去。”

忘記自己是天使，所以幾十年來她從沒同加百列聯系過。

忘記自己是天使，所以即便是神經受損的時刻，也沒有向爸爸透露過半分線索。

忘記自己是天使，所以一切疑點和線索都變得如此順理成章。早在薇奧莉塔向父親坦白時她就猜中了這點，在蒙大拿農場地下室裏散去的善良就足以說明一切。

但這未免太殘忍了，薇奧莉塔不想承認，她希望加百列能道出其他的答案，她希望母親能在死後終歸安寧，而不是十幾年來一直在人間漂泊游蕩。

但很顯然，加百列不是路西法，他沒有哄騙薇奧莉塔的好心。

大天使只是點了點頭：“至少你確認了她的身份。”

薇奧莉塔：“可是該如何找到媽媽的靈魂？”

加百列：“有她的遺體在就能找到。”

薇奧莉塔動了動嘴，她還有問題要問，可話還沒出口，拳頭先握了起來。她糾結的姿態被加百列看在眼裏，大天使低了低頭，伸出了手。

冰冷的指尖捏住了薇奧莉塔的下巴，加百列不急不緩地迫使她擡起頭，迎上他淺色眼眸的目光。

“你幫我尋找到失蹤天使的下落，”加百列開口，“過往的事情我可以暫且擱置在一邊，有什麽話你直說，薇奧莉塔。”

直說？她可不敢對加百列“直說”。擱置到一邊就算了，偏偏要加個限定時間，薇奧莉塔又不傻，放下一事而已，大天使要想和自己算賬，他還有幾百件事等著算。

所以女孩不過是掙脫開加百列的桎梏：“那你打算怎麽辦？”

加百列：“我會把她的靈魂引過來。”

薇奧莉塔：“……我是不是能見到她了？”

大天使側了側頭。

他的臉上浮現出困惑的色彩，似乎頗為不解薇奧莉塔的話中意圖：“我想你應該知道，當她的靈魂離開克拉麗絲·史達琳的軀體時，她與你就不再存在血緣關系了，即便如此，你也依然對她心懷眷戀？”

“加百列。”

薇奧莉塔無所謂地笑了笑。

“你不理解沒關系，有時間你也可以轉生一次試試看，到時候你就能夠明白其中緣由了。”

加百列一哂，沒接話。

大天使當然不會轉生為人類，就算是路西法這麽幹他也不會。薇奧莉塔可算是看清了這家夥的本性，與其說是擁有神性的天使，不如說他是一臺計算精密、無懈可擊的機器。

聽出了薇奧莉塔話語中的嘲諷意味，加百列也沒在乎，只是轉過身重新面對無字的墓碑，他沈思片刻。

“如果你想見她，也不是沒可能。”

“哎？”

薇奧莉塔瞪大眼睛。

她尚且沒來得及問加百列怎麽突然這麽好心，大天使已然舉起了手。

今日的巴黎晴朗寒冷，而當他蒼白的手掌停留在半空中時，一陣溫暖的風席卷著空氣中的善良迅速凝聚到一處，薇奧莉塔呼吸一滯，接連退後兩步。

暖風吹起了加百列的衣角和淡金色的頭發，衣袖翻騰，大片大片的善良包圍著他，倒是削弱了幾分大天使身上不近人情的冷漠。加百列擡起頭，他的手指落在了墓碑邊沿。

“你的父親倒是聰明，為了隱瞞她的身份從而沒留下名字，”他說，“但沒有名字，就很難喚回她的靈魂。”

他說的很難，就證明加百列有辦法。

所有凝聚在一處的善良最終匯集到了大天使的指尖，他的手掌落在墓碑上，與冰冷的石碑接觸的瞬間所有的魔法迸射開來。

薇奧莉塔又下意識地退後半步，但她剛擡起左腳，空氣中的魔法波動就消失了。

但那些善良還在。

即便惡魔對善念的感知不是那麽敏感，可薇奧莉塔仍然能察覺到斑駁善良在母親的墓碑上方逐漸凝聚成型，越發清晰，越發明顯——

然後，兒時令薇奧莉塔最為懷念的氣息撲面而來。

那的確是媽媽，她的母親，生下惡魔而毫不自知的天使。薇奧莉塔停下後退的步伐，周遭的善念讓她隱隱感覺不舒服，但她顧不得這麽多了。

女孩重新走到了墓碑前。

她學著加百列的樣子擡起手，試圖觸碰在空氣中凝聚的善念，惡魔的手指還沒落下便感到了不輕不重的灼燒感，薇奧莉塔的動作一頓，但她到底沒停下。女孩咬緊牙關，手掌虛晃幾下，落在了那善念上面。

慢慢成型的魔法因此而顫動幾分，但到底沒揮散開來。它們在空氣中化成了一個模糊的女性身形，還沒等薇奧莉塔做些什麽，那抹身形便已經扭過投來：“……莉塔？”

薇奧莉塔身形一震：“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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