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太痛了。

當薇奧莉塔感覺到契約形成的時候, 她同時也察覺到了自己的生命是如何流逝的。

渾身上下每一寸皮肉、每一根骨頭, 甚至是每一克血液都在叫囂著不同形式的痛苦。薇奧莉塔的神智始終是清醒的，但她開不了口。

人間所謂的酷刑也不過於此了, 然而這只是個開始。

當路西法的指尖落在薇奧莉塔的額頭，魔王用自身的能力把薇奧莉塔瀕臨崩潰的軀體一寸一寸拼合覆原的時候, 連主動道出不回地獄的薇奧莉塔都後悔了——崩裂的血肉重新融合在一起，那種痛苦比摧毀更甚。

她在朦朧之間記得自己尖叫出聲, 想要從路西法的魔力中掙脫潰逃，但有人按住了她，把她死死地按在了被血液濡濕的病床上。

他握著她的手，扶著她的腰肢, 讓她逃無可逃。

薇奧莉塔視線之內能看到的只有男人的紅手套。

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薇奧莉塔甚至沒有力氣繼續掙脫痛苦, 久到她只能躺在原地望著那雙紅手套靜等折磨結束。

寬大的手掌落在了她的額頭，他的掌心遮住了薇奧莉塔的視線, 隔著緊身服的布料，她能感覺到男人的脈搏和自己的心跳在皮膚上震顫共鳴。

“已經結束了，”他說, “都已經結束了。”

薇奧莉塔闔了闔眼睛。

“……爸爸，”她用盡全身力氣吐出最後一句話，“我想見我爸爸。”

之後薇奧莉塔就渾渾噩噩地陷入了昏迷。在沈睡之間她感覺到有大量的醫療設備接到了自己的身體上, 也感覺到自己從臨時的醫療帳篷轉移到了真正的室內。

期間不少人進進出出, 有的人停留得久一些, 有些人只是看了看便轉身離開。直到她在昏迷與清醒的界限之間聽到了一串極其沈穩的腳步聲, 那串腳步聲停在了她的床邊，然後薇奧莉塔便嗅到了無比熟悉的、屬於父親的古龍水味。

他的手握住了薇奧莉塔的手，爸爸的氣息撲面而來，薇奧莉塔下意識地握住了他的手指，勉強睜開了眼睛。

“爸爸？”她的聲線沙啞。

“噓，”漢尼拔·萊克特坐了下來，“睡吧，莉塔，我就在你的身邊。”

直到此時，薇奧莉塔·萊克特的心才終於落回了它應有的位置上。

即便路西法阻止了她的身體因為惡魔的力量繼續崩潰，想要完全恢覆也需要不少的時間。

薇奧莉塔一直在沈睡，期間她醒了幾次，每次都是在意識恢覆的下一刻，薇奧莉塔便能聽到父親的呼喚。他把水和流質食物送到女兒的嘴邊，親手餵她吞下維持生命必須的養分，然後再像幼時那樣，握著她的手，直到她再次睡去。

如此反覆了大約五六次左右，薇奧莉塔才覺得自己的生命力漸漸地回來了。

第七次醒來時，她總算完全睜開了蔚藍色的雙眸。

溫柔的日光穿過窗簾的縫隙灑在地上，薇奧莉塔眨了眨眼，然後意識到，她是在自己的臥房中。

漢尼拔·萊克特就坐在床邊的沙發上，捧著一本法文書籍慢慢閱讀著。當他準備翻頁的時候，停留在書脊的手微微一頓，而後像是察覺到了什麽般轉頭。

父親暗金色的瞳仁對上了薇奧莉塔的眼，片刻之內誰也沒有說話。

“爸爸……”

薇奧莉塔低聲開口，她挪了挪身體，然後後背翅膀便被壓在了腰下。女孩一怔，撇頭看了一眼自己的羽翼。

她已經換上了幹凈的衣服，血跡不見了，翅膀也恢覆了正常，濃密的羽毛黑的發光。好像在基諾沙被美國隊長抱去醫療室掉了一路毛的不是自己一樣。

“日安，莉塔。”

漢尼拔倒是並不意外，他闔上書本，起身伸手摸了摸薇奧莉塔的額頭。

觸及到她恢覆正常的體溫後，漢尼拔的神情才以不易察覺的幅度緩了緩。然後父親對著薇奧莉塔點了點頭：“退燒了，這是個好現象。”

薇奧莉塔躺在床上：“我昏迷了多久？”

漢尼拔：“八天。”

薇奧莉塔：“……辛苦爸爸了。”

坐在床邊的父親低了低頭，他只是把書本放到了床頭櫃上。然後托著薇奧莉塔的後腦，小心地將女孩從床鋪中扶起來，使她靠在床頭。

“想喝水嗎？”他問。

“還不想，”薇奧莉塔搖了搖頭，“我為什麽在家裏？”

“是我要求帶你回來。”

漢尼拔平靜地解釋。

“路西法說你的身體機能會自行恢覆，那沒必要在醫院裏浪費時間。”

“可是……”

“超級英雄還要處理基諾沙的事情，而你，等到清醒過來再提審判的事情也不遲，”身為父親，光是看薇奧莉塔欲言又止的神情，漢尼拔就已經猜到了她的想法，“既然無法逃脫，在哪兒養傷有什麽區別。”

薇奧莉塔的身軀一頓。

她擡眼看向父親。

漢尼拔·萊克特的臉色不太好看，向來沈穩端莊的爸爸，眉眼之間依稀浮現出幾分疲憊的痕跡。他當然疲憊了，精心照顧薇奧莉塔這麽久，誰都會感到勞累的。

薇奧莉塔心疼的同時，也沒有錯過他眼底的平靜。

“爸爸都知道了？”女孩低聲說道。

漢尼拔不著痕跡地側了側頭，他同樣在看著女兒，反問道：“關於你是惡魔的事情？”

薇奧莉塔：“……”

果然是知道了。

不等薇奧莉塔開口，漢尼拔就站了起來，他到底是為薇奧莉塔倒了杯水。男人拿起透明的水杯，走到了桌邊的水壺前。

“路西法對我說，”清澈的液體落入水杯裏，水聲和他低沈的聲線一同響起，“天堂和地獄都會派遣手下來到人間，你們會經由轉世，以凡人之軀在凡塵走一遭。”

“是的。”

“那麽。”

漢尼拔放下水壺，他拿著水杯又走了回來。

“你的確是我的骨肉，莉塔，”父親將水杯送到了薇奧莉塔的掌心裏，“是不是惡魔，或者其他的什麽，又有什麽區別？”

“可是，”薇奧莉塔捧著水杯，猶豫片刻，然後怯生生地擡眼，“可是爸爸不生氣嗎？我騙了你。”

“是有點。”

父親的坦然使得薇奧莉塔嗚咽一聲，然而下一刻，他的手掌就落在了女孩的發梢處。

“但嚴格來說你沒有欺騙我，莉塔，你只是隱瞞。情感上我不希望我的女兒同我有所芥蒂，可你有你的理由，盡管……”

“盡管？”

“我從未想到，我的女兒會是一名惡魔。”

薇奧莉塔心中一動。

漢尼拔·萊克特道出這句話時毫不掩飾語氣中的感慨意味。有那麽一瞬間薇奧莉塔甚至以為父親要同自己坦誠相見了。然而並沒有，坐在床邊的漢尼拔只是握著女兒的一縷黑發，他靜靜地端詳著她的面孔。

“莉塔，”他開口，“這幅模樣可是你的本來面目？”

“……不是，”薇奧莉塔怔了怔才意識到爸爸指的是什麽，“有些像，但並不完全是。”

“我知道了。”

轉生為人類後，薇奧莉塔·萊克特的身軀當然是完全意義上的人類身軀。她的血肉之軀是由父母的基因組合形成的，所以漢尼拔才會說，“你的確是我的骨血。”

父親凝望著她的眼睛，有那麽一瞬間薇奧莉塔覺得爸爸的神情變了，幾分難以捉摸的情緒一閃而過，恍然間他似乎不是在看自己，而是透過自己在看另外的幽魂。

“爸爸？”薇奧莉塔茫然地側了側頭。

“沒事，”漢尼拔·萊克特收回了目光，“莉塔，你有一雙和你媽媽一模一樣的眼睛。”

哎？

薇奧莉塔沒料到爸爸會這麽說，她困惑地看向他。從搬來紐約開始，爸爸提起媽媽的次數比往年加起來都要多。為什麽？

她內心裏隱隱有種猜測，但薇奧莉塔摸不準。女孩沈默片刻，然後小心翼翼地開口：“爸爸，當年媽媽她……究竟是怎麽回事？”

漢尼拔闔了闔眼睛。

他再次站了起來，沒有回答薇奧莉塔的問題。男人只是點了點頭：“你長大了，也理應知道當時的事情，但現在不是時候，莉塔，你仍然需要休息。”

薇奧莉塔確實還有點累，身體機能的恢覆需要時間，她能夠坐起來了，這是好事，可還沒到行動自如、和父親談天的地步。

在爸爸的監督下，薇奧莉塔乖乖喝完了水，然後重新躺回到了床上。漢尼拔替女兒蓋好了被單，然後替薇奧莉塔把擋住臉蛋的碎發撩到耳後：“我想，等你下次醒來，應該就可以自由行走了。”

“那這是最後一次，”薇奧莉塔說，“最後一次睡覺啦。”

她的語病總算是換來了漢尼拔的些許笑意，但父親並沒有糾正她。男人俯下啊身，在女兒的額頭落下一吻。

“睡吧，莉塔，”他說，“醒來後，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

而漢尼拔·萊克特的話一語成讖。

薇奧莉塔再次從睡夢中醒來時，不是因為身體恢覆了完全，也不是因為聽到了動靜。朦朧之間她察覺到了些許不同於平日裏的魔法波動，薇奧莉塔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她迅速地爬起來，感覺生命力恢覆了不少。

“爸爸？”薇奧莉塔開口，然而這一次，她的父親並沒有守候在身邊。

周圍安靜的可怕，環繞在薇奧莉塔身畔的負面情緒微微跳動，呈現出被影響之後的不規則序列。這讓薇奧莉塔警惕起來，她試圖翻身下床，但雙腿還是沒什麽力氣。

女孩想了想，索性直接一振翅，從床上飛了下來——腳用不上力，但翅膀還是可以的。她就這麽半飛半走地離開了房間，躍下樓梯。

薇奧莉塔首先跑到了廚房，那裏空無一人。她思忖片刻，從料理臺上抽出一把刀藏在了裙擺之間。

到處都沒有父親的痕跡，他就像是不曾存在過一樣。薇奧莉塔忍不住忐忑起來，她找遍了整棟房子，最終來到了客廳。

推開門，看到的是一抹她最不想看到的身影。

是加百列。

大天使還是那身黑西裝，金色卷發整齊地攏到一側。他雙手交握，穩穩當當地坐在沙發上。聽到腳步聲，他轉過頭來。

薇奧莉塔的心立刻沈了下去。

她停在門邊，無比戒備道：“我爸呢？”

加百列：“我也想問同樣的問題，薇奧莉塔。門沒有鎖，可是卻沒有人在，這可不是萊克特的風格。”

他遲早會過來的。

薇奧莉塔並不意外大天使的到來，事實上，能等到近十天之後才姍姍來遲，對於加百列的辦事效率來說已經是晚的。

——如今沒有惡魔再用獻祭魔法騙取靈魂，可不僅僅是因為費時費力。而是因為，天堂和地獄已然是停戰狀態，天使們又豈會眼睜睜地看著珍貴的靈魂被引入地獄而什麽都不做？

爸爸或許是出門了吧，薇奧莉塔心想，剛好。

她暗地裏嘗試著調動魔法，然而剛剛恢覆的軀體仍然虛弱，路西法還封住了她大部分的能力——包括之前討價還價剩下的。薇奧莉塔本來就打不過加百列，她現在的水平更是不比原來，大天使要想殺人，怕是一只手就能摁死她。

“我沒有選擇，加百列，”她開口，“如果基諾沙的領導還在，整個戰局說不定還有希望。”

加百列站了起來。

他一步一步向前，大天使俊秀面孔中的情緒叫薇奧莉塔禁不住向後退去，直到她靠在了門框上。神聖的魔法氣息壓得她難以呼吸，薇奧莉塔握緊拳頭：“你知道是路西法親手救下的我吧？覆仇者還等著送我上法庭，他們不會眼睜睜地允許你痛下殺手的！”

“美國隊長的靈魂何其珍貴，而你未經許可私自動用獻祭魔法，破壞天堂和地獄的平衡，你以為我會眼睜睜地看你胡作非為？”

薇奧莉塔瞳孔驟縮，她被大天使一把提了起來，剛剛蘇醒的薇奧莉塔根本掙脫不開：“你放開我，即便是算賬也等一切結束之後再說，我現在還不能死，加百列——”

“——放開她。”

清朗的聲線自加百列的後背驀然響起。

美國隊長史蒂夫·羅傑斯一身制服、手持盾牌，他站在客廳的入口處，大步跨進室內，緊緊地鎖定著大天使。

“幾日以來我們一直監視著你的動向，加百列，”他開口，“就知道你會在此出現，放開她。”

加百列放開了薇奧莉塔。

威脅的氣息陡然消失，薇奧莉塔長舒口氣，但她也知道，這並不代表著大天使就放棄了襲擊的念頭。

雌雄莫辯的天使轉頭看向了史蒂夫·羅傑斯，他冷冷地看著美國隊長：“剛好，自甘墮落、出賣靈魂的人，同樣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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