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7章 音樂家

關燈
沈儀禎以為去療養院就是坐車一個小時左右的路程,當司機開著飛行器來接人的時候他腦袋是懵的。愛麗絲在後排座上朝他招手,小臉好不容易從厚實巨大的頭盔中探出來,越發顯得沒幾兩肉。沈儀禎看得出來她瘦了,宵山沒有說謊,她這段時間過得不好。

還有一些變化是微妙的——她穿著小豆紅色人造毛短外套,牛仔褲和運動鞋看起來都不像是新的,頭發紮成馬尾辮,劉海也全部往後梳,把臉毫無保留地露出來。有時候她突然不說話了,低著頭有幾秒鐘的發呆,露出沈靜而柔和的表情。

沈儀禎把她抱在懷裏:“寶寶乖不乖呀?”

愛麗絲蹭著他的下巴撒嬌:“寶寶乖,哥哥不乖。”

“哥哥為什麽不乖?”

“哥哥你不來看我,說也不說就走了,所以你不乖。”

沈儀禎的確欠她一個道歉:“哥哥向你道歉,好不好?”

愛麗絲一口咬在他的脖子上,沈儀禎直縮肩膀,嗷嗷叫疼。小丫頭發出咯咯的笑聲,他捂著脖子,去捉這個小混蛋,她從他身上跳下來爬到對面的椅子上,他一把撲過去抱了個正著,她尖叫著要躲,又踢又打,潑天的笑聲在兩千四百米的高空中回蕩。

玩夠了,她又爬到心愛的哥哥懷裏,她的發尾在沈儀禎脖子上掃來掃去,引起微微的瘙癢。沈儀禎捧著她的後腦勺,親吻她的額頭,給她重新紮頭發。

小丫頭抱著他的肩膀不放:“哥哥,你是不是很討厭宵叔叔?”

沈儀禎的動作有條不紊:“我和宵叔叔的事情很覆雜。但是你不要擔心,我們都是愛你的。”

“宵叔叔是個好人。”小丫頭擡著臉看他:“哥哥,你不要討厭他好不好?”

沈儀禎被逗笑了:“他給你什麽好處啦讓你來當說客?”

“我不是當說客,我很中立的。”“中立”這個詞也是她新學的。她認真地說:“他是不是對你太兇了?他已經知道自己錯了。我讓他和你道歉他是不是也有找你?如果宵叔叔真的是壞人,他就不會和你道歉了。壞人是不覺得自己做錯了的。”

沈儀禎好像也沒有理由反駁她。他一直告訴自己,宵山再而三的退讓是為了愛麗絲。但這個理由是說不通的。宵山是他的上司,沒有上司會和下屬道歉的,就算是翻遍人類史,從地球挪到了月球上,這也是不正常的。況且宵山是將軍、高級官員,整個指揮所能夠越過他的不超過十個。打個比方,如果馮繼靈哪天脾氣不好把前臺小姑娘祖宗十八代罵一遍,小姑娘一氣之下不幹了,他會去道歉讓她留下來嗎?他會覺得這個姑娘缺少“受打擊的能力”。即使這個姑娘真的能力特別出色,馮繼靈要考慮和她談談條件,也不會說出對不起這種話。

所以宵山去和沈儀禎道歉,又是送禮物又是做小伏低,他不是以上司和工作夥伴的身份去的,他是以“宵山”這個人的身份去的。他完全沒有必要這樣做,但是他做了,至少說明他沒有看不起沈儀禎,他是在認真地對待這份關系。

飛行器跨過了六區的邊境線停在七區的郊外。沈儀禎的註意力被窗外的景色吸引,銀魚白色的六面體建築出現在視線裏,它的造型像鴨嘴,扁而闊大,光滑發亮,越是亮越顯出一種陰森的寒氣。他們降落在前院,療養院副院長和助理迎接了他們。

院長助理帶他們去療養院的住院部:“楊大師是從23年開始到我們院裏來的,他有很嚴重的類風濕性關節炎,做了手術,換了人造膝蓋,但是很不適應,腿腳一直都不方便。楊夫人去年走了,他很傷心,肝功能又不太好,除了練琴和看書以外,也不怎麽出去。療養院裏本來是不想有吵鬧聲的,為了他,院長特地申請了專門的琴房讓他練琴,現在他還保持著每天四個小時以上的練琴時間。就是不怎麽創作了,總是彈些老調子。”

他把他們帶到琴房去,在走廊盡頭的房間。

護工見到有人來,朝房間裏喊了一聲:“楊老師,客人們到了。”

沈儀禎被安靜的氣氛鬧得有點緊張,楊韶青出來的時候他楞在當場,忘了上去握手打招呼。還是人家楊大師走過來先朝他伸的手。楊韶青年輕的時候也是一代女性的夢想,奈何關節手術之後走路只能撐拐杖,少了飄逸風流的氣質。沈儀禎見他氣色不好,不由得心酸起來。

“您坐吧,很抱歉來叨擾您。”他扶著楊韶青坐下。愛麗絲從護工手裏接過水杯,他接過水杯的時候朝這個小女孩笑了笑,拍拍她的頭頂。

愛麗絲本能地對這個爺爺感到親切:“爺爺好。”

楊韶青又看沈儀禎:“宵將軍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有請求,我肯定答應。怎麽,他今天沒來?”

沈儀禎不好意思:“將軍臨時有點事情,不能來看望您了。但他托我帶話,問您老人家好。”他讓助理把補品禮物都搬上來,其中不少貴重物件:“這是將軍的一點心意,請您笑納。”

楊韶青看也沒看,只讓護工收下了:“謝謝你們,下次就不要帶東西了。”

沈儀禎知道他現在什麽都不缺,這些東西都是錦上添花的,宵山那份救命的恩情才是實在的。

“我其實很小的時候見過您一面,但是您應該對我沒有印象了。”沈儀禎有點臉紅:“09年的時候,您到過六區第二小學來演講,在大會堂彈琴,當時我在禮儀隊,給您遞過茶。那時候我就非常喜歡您的曲子。”

楊韶青對演講的事情倒還有點印象:“我記得你們小學,和國務大樓隔著一條街。”

那裏的學生大部分是國務大樓員工和官員的子弟。沈儀禎說:“我母親家裏有幾位舅舅姨媽是在國務大樓工作的,所以我去那裏上學會比較方便。”

“令堂貴姓?”

“免貴,姓妙。”

楊韶青搖頭:“那就不認識了。”

沈儀禎笑道:“本來就是我個人的私心,還勞動了將軍出面,實在是不好意思。”

楊韶青有點感慨:“那也是可貴的心意。”

宵山托人傳話來說想約他見面,他就覺得奇怪,這位救命恩人自從在五區分別之後從來沒有再露過面,怎麽突然就想來拜訪呢?他一個彈琴寫曲子的,又幫不上這位將軍什麽忙,真是沒道理的事情。他久不出門,不喜歡有太多客人拜訪,只是礙於宵山身份特殊,想了想還是答應了。結果院長助理告訴他,來的是個年輕的秘書。

他仔仔細細地看沈儀禎,這是個什麽人勞動了大將軍的面子來見他?

“既然來了,就聽兩首曲子再走吧。”他坐在鋼琴邊,隨手試了兩個音。

沈儀禎拉著愛麗絲坐在後面的沙發上聽。愛麗絲很少聽鋼琴演奏,小聲說:“好好聽。”

當然好聽,巴赫作曲能不好聽嗎?沈儀禎感嘆地想,能聽楊韶青單獨給他彈哥德堡變奏曲,夠他吹一輩子牛。他偷偷摸摸的瞥了一眼架子上的琴譜,應該是楊韶青的個人創作,可能還沒有寫完,上頭塗改的痕跡潦草淩亂,有的地方甚至分辨不出來哪個部分是改的哪裏是要保留的。沈儀禎心想,他還在堅持寫曲子嗎?如果他自己不出來演奏了,是不是還會帶徒弟或是給其他人寫曲子?

臨走之前,楊韶青叫住沈儀禎。愛麗絲被保鏢先帶回飛行器上。

兩個大人從琴房散步回臥室。楊韶青把一沓曲本遞給他:“你是個懂音樂的,這個送給你。”

沈儀禎推拒:“這怎麽行,打擾您還收您的禮物。”

“反正寫來也不會彈的,能給一個懂音樂的人也算是值得了。”楊韶青笑笑。

沈儀禎翻開本子,上頭還有楊韶青的簽名:“謝謝您。這太珍貴了。我一定好好保存。”

“本來為了慶祝統一,他們想讓我寫個組曲,新年晚會上的時候能放出來,我說我老了,腦袋裏沒有東西了,寫不出來。”楊韶青搖頭:“拒絕了之後又有點不甘心,私底下還是想試試,結果寫了一個多月,還沒有個樣子。這些都是前兩年陸陸續續寫的老曲子。”

沈儀禎安慰他:“您先把身體養好,往後還能寫的。”

楊韶青沒有馬上答話,過了一會兒,他說:“我能做的事情太微不足道了,現在想起來也很愧疚,名氣這麽大,卻沒有貢獻過什麽,到頭來還讓人操心。”

沈儀禎當他是太謙虛了:“您別這麽說,誰沒有個三病五災的呢?”

“謝謝你,”楊韶青對他笑道:“也替我問將軍好,他是個有胸襟有仁義的人,國家能夠有他這樣的英雄實在是太好了。”

沈儀禎點頭稱是,暗地裏還是覺得這話吹得太過了。不過楊韶青和宵山之間的恩情是過命的,即使把救命恩人捧得再高也不為過。

其實他一直好奇宵山和楊韶青之間的細節:“您和將軍的那張合照,是真的嗎?”

楊韶青被逗笑了:“當然是真的。拍了兩張,一張在我這裏,一張在他那裏。”

還有一張?沈儀禎說:“能看看您那一張嗎?”

楊韶青從臥房的屜子裏給他拿出來。兩張照片沒有什麽區別,背後有宵山的簽名,和“身體健康”之類的祝福語。沈儀禎暗暗想是不是可以要求和楊大師拍一張。

楊韶青對著照片倒是很有感慨:“他親自把我夫人背了出去,我是很感激他的。否則佳佳就沒有機會陪我這幾年了。我夫人當時受了很重的傷,她想放棄了,不願意跟著我們走。將軍二話不說把她背起來,一路上還鼓勵她,說孩子和丈夫都需要你。”

沈儀禎看著照片的目光越來越深沈。

楊韶青發出低低的笑聲:“我看得出來,他對救援任務有不滿,為了救我們幾個人,犧牲了好幾個士兵。他們背地裏會吵架,覺得不值得,還不如多殺幾個敵人。後來合影的時候我說,為了我的家人犧牲了你的家人,我很抱歉。他說,這不是以命換命的事情,誰也不值得死在戰爭裏。他沒有敷衍我,或者說客氣話。我就覺得這個人是很真誠的,即使他看不上我,他覺得這個搞藝術的、手無縛雞之力,戰場上只能是添亂。但他能看到我值得被救的一面。”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