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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有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往我這裏狂奔;不過那小孩好像孤身一人。我一時不解,站在那裏看了片刻,本想接著上山,沒想到那小孩哭喊道,“姐姐,你莫要丟下鵑兒!”卻是跑得是更快了。

真在叫我?我左右望望,也沒看見別人。那小孩一邊跑一邊哭,突然腳下一踉蹌就摔了一跤。我嚇了一大跳;要知道這小路有點坡度的,我怕她會一路滾下山去,於是忙奔上前,一把將她抱了起來。我連聲安慰著小女孩,又上上下下打量她半天,確定她沒摔傷。她沒摔著,我卻被她鬧糊塗了。這個小女孩大約七八歲吧,穿著一身水紅色絹衣,脖子上還掛著金鎖;她生得雪白粉嫩,很是漂亮,感覺是有錢人家小孩。可是她卻如今居然一個人在這入山的小路上狂奔。我還沒來得及問她什麽,她就一下摟住我的脖子,抱的緊得幾乎讓我透不過氣來。她一邊大哭一邊說,“姐姐,姐姐,鵑兒找到姐姐了!”

那時候我真覺得一個頭有兩個大,忙說,“好好,鵑兒乖,你先放手,告訴姐姐究竟怎麽回事。”

那小女孩乖乖地放手了,淚眼汪汪地看著我,臉上卻已經笑開花。“姐姐,鵑兒昨天就看見你了。鵑兒坐在車裏,看見姐姐在車外走;可是一轉眼姐姐就不見了。鵑兒告訴娘親和呂婆婆找到姐姐了,她們還不信。今天鵑兒又看見姐姐,所以就追來了。”

我看著她,真覺得無奈之極。這什麽和什麽啊?!可這孤零零的小孩子,我又不好扔下她不管,只好耐心地問道,“鵑兒的娘和婆婆如今在什麽地方啊?”

“不知,”小孩很誠實地回答。

那個時候我差點直接發飆。這算什麽,難不成我還得送這小女孩回去?!就算回到大路上又怎麽找她的家人?曹操軍隊就快追上來了;我才不要這個時候當活雷鋒!我這在掙紮,突然聽見腳步聲和馬蹄聲。又聽見有人喊著,“鵑兒,鵑兒!”“二小姐,二小姐!”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笑著對小女孩說,“你家人來找你了,跟她們走吧。”

女孩馬上又盤上來了,緊緊地抱著我的手臂。“不,鵑兒不要離開姐姐!”她大聲說。

我頓時覺得頭大無比,完全不知該如何應對。追著敢來的馬車也終於走近到我面前;就一匹棕馬拉著一駕小車,有一個趕車人和四個護在車邊的兵士。見他們走近了,我忙把小女孩從我身上扯了向來,然後把她向馬車那邊推。

我對那個趕車的大叔說,“對不起啊大叔,我也不知道你家孩子怎麽追著我來了;你還是趕快把她帶回去吧。”

那個小女孩又開始哭了,一邊哭一邊大喊,“姐姐不要走,姐姐不要再甩下鵑兒!”

更倒黴的是,那個趕車的大叔也是一句話不說,傻楞楞地盯著我看,仿佛我臉上長了喇叭花似的。緊接著又有兩位婦女從馬車上走下來:一位看上去三十左右吧,非常端正漂亮,和小女孩長得很像,一眼便看得出來是孩子的媽媽;另一位是年過半百的老婦人,頭發花白。她們兩個下了車也是一臉震驚地盯著我看。我那時只是想:至於麽,我不就是沒束頭發!

“娘,鵑兒沒有亂說,鵑兒真找到姐姐了!”

小女孩這麽一說,老婦人忍不住說道,“燕子,燕子,當真是汝歸來?”而年輕的婦人則是開始掉眼淚。

我總算弄明白了:原來她們以為我是走失的女兒?我忙說,“不是不是,夫人你們認錯人了。我叫賀書鳳,不是荊州人,是外地來的,幾天前才剛到樊城。你們聽我口音也不像本地人,是不是?”然後又對一旁還死抱著我不肯放手的小女孩柔聲說道,“小妹妹,我名叫書鳳,不是你的燕子姐姐。我們也許只是長得像而已。”

“你就是姐姐,就是姐姐!”小姑娘大聲嚷嚷。

所有人都傻楞楞地站那裏,而那小姑娘死活不肯放手。我不耐煩了,卻突然仿佛聽見了什麽聲音,頓時站定了腳步。一開始也聽不見什麽,就感覺有些若有若無的震動。我站了片刻,終於聽見一陣陣“嗒嗒”聲響,仿佛遠處這在下暴雨一般。我還在疑惑,邊上一個兵士卻已經驚道,“馬,這是馬蹄聲!追兵到了!”

我頓時就驚了。要知道那時候我們離開官道也不過六七分鐘的腳程!再不逃命就真要成炮灰了。我用力拉開還掛在我身上的小女孩,轉身就要走。小女孩又開始放聲大哭,而那個年輕婦人也開始沈默地掉眼淚。我頓時就覺得沒法甩手走人了,手足無措地站了片刻,只能說,“厄,夫人,我就是為了躲避追兵,這才走這小路的;我想進山避一避。你看你們要不要也一起進山躲避?躲兩天,待曹兵過去了再南下,這樣會更安全一些。”

最後還是一直落眼淚的年輕婦人最先反應過來。她依依不舍地看了山下一眼,盡管看不見什麽。然後她擦了擦眼淚,問趕車的人道,“張武,如今照這位小姐說的在這山中避些時日,可成?”

趕車的那個張武大叔點了點頭。那時奔馳的馬蹄聲已經近了,估計也不會有任何人說不成。然後那一夥人都看著我,仿佛等著我發話,而臥卻又開始不爽了。我惹了誰了我,莫名其妙地就變成帶著一家老小逃難了?可是又不能不理他們。於是我就說,“你們要是跟我走的話,就得聽我的。”

張武忙說,“我們自然聽大小姐的吩咐。”

“我不是你們的大小姐!”

張武忙是道歉,不過我也懶得糾結。我指揮他們把所有帶著的東西都分別包好扛在背上,然後將馬車推到路邊的灌木叢中。張武仍然是牽著馬,夫人扶著呂婆婆,我拉過還黏在我身邊的鵑兒,幾個兵士跟在後面,我們一行人接著往山上爬去。

我們順著這條山路走了大約一個半小時,發現這路又開始下山,並且折而向南。我就帶著一家子退了回去,退到經過的一座小橋。橋下是十來米寬的山溪,水流很急。我直接從小路下到溪邊,然後順著小溪往山上爬。溪邊是石灘,並不好走。到後來我也不管鵑兒了,和夫人一起攙扶著呂婆婆。我本想讓張武放了那匹馬,沒想到他居然有本事帶著馬爬山;我在驚訝之餘自然不會多說什麽。我們又爬了兩個多鐘頭,終於到了半山腰一處比較平坦的地方。

這裏溪水彎了一彎,水面寬闊,水流也緩了很多;溪邊有一片樹林。我們花了一下午紮營,盡管老實說其實算不上;不過就是找到一處樹長得比較密集的地方,鋪了一大堆衣服毯子在地上,然後掛了三件袍子在樹梢,勉強算帳篷(我感覺自己像個流浪漢)。我花了整整一個下午砌了一個金字塔柴堆,可以燒很久的那種,然後點了一堆火;小鵑兒一直在一旁幫忙。兩個兵士入林打獵,而夫人則是釣魚去了——她從衣服上拆下線來,綁在樹枝上,又用耳環做成魚鉤,用碎面餅做餌。到了傍晚,她拎回來七八條魚;出去打獵的人也獵得三只山雞。今天晚上終於能飽餐一頓!聞著烤魚散發出的陣陣香味,我的心情頓時好了許多。看來這次莫名其妙的遭遇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啊。

忙了一晚上,到了夜間正準備睡覺了,那位年輕婦人——糜夫人——拉我到一旁說了半天的話。我剛聽到她姓糜的時候嚇了一大跳:劉備不是有一位糜夫人?可是後來又想,劉備沒有姓呂的年過半百的家眷吧,所以應該只是一個巧合。糜夫人說了一大堆感謝的話,又為鵑兒的黏人道歉,說什麽怕麻煩我了。我少不了客氣著,又說,“夫人一家也幫了我許多忙啊;再說鵑兒很可愛,哪有什麽麻煩的。”不過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糜夫人,鵑兒的姐姐究竟是…?”

糜夫人的眼眶一下紅了。我忙道,“對不起,對不起,我魯莽了。”

糜夫人搖了搖頭,說道,“燕子她兩個月前便去了。她…可憐孩子。”

“哦,我很抱歉。不過…就這樣鵑兒還能把我當姐姐?”被人當成一死人,我頓時不寒而栗,連照顧人家的心情都忘了,“我們難道很像?”

“小姐和燕子當真一模一樣,”糜夫人黯然答道。

“可是我和你還有鵑兒都不像啊?”這也是脫口而出的話,似乎有點傻。

“燕子是妾夫君和發妻之女,”糜夫人告訴我,“鵑兒從小跟在姐姐身後,和姐姐最是親密;燕子去了後這兩個月,鵑兒幾乎未曾開口,今日卻像變了個人似的。鵑兒她…還請小姐海涵。”

我忙說了一通沒事啊我能理解什麽的。安靜了片刻,糜夫人又問我,“不知小姐如何打算?”

“哦,我是要去夏口的,”我說,“再過四五天吧,曹兵應該就都過去了。我打算出山,然後直接向東,沿著漢水南下。如果運氣好的話,能碰上艘船,兩三天便能到夏口了吧?”

“夏口?為何夏口?”

“我們總不能再去江陵吧?”看見她一臉不解的樣子,我又說,“夫人你想,我們剛才在大路上的時候,離江陵不止百裏;如果曹兵已經追到了,沒理由他們比劉使君走得還慢啊?他們肯定會搶下江陵的。所以說,江陵是肯定去不得的。”

糜夫人的臉白了,喃喃道,“這…與我們一行的還有別人。如今,這…”我也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只能沈默。她呆了許久,深吸一口氣,輕聲道,“難不成…我們真無處可去了?”

我忙安慰她道,“糜夫人不用太過擔心。你相信我,夏口是安全的。”我見她還是疑惑的模樣,便說,“劉使君會駐兵夏口,豈有什麽不安全的?”根據這兩天的觀察,對絕大部分荊州人來說,“劉備也在哦”絕對是枚定心丸。

“小姐如何知道劉使君會駐紮夏口?”糜夫人又問。

於是我說,“推斷的嘛。夫人你想,為了逃避曹兵,使君肯定會南下的,但不會再往江陵去,必要背其道而行;曹兵去江陵,就是掐斷了西去的路,所以使君只有往東南去。荊州不是還有水軍紮在江夏嘛?而且關將軍不是早些日子帶水軍沿漢水南下,肯定在漢水入長江的夏口有人馬。所以說去夏口是最合理的。”

糜夫人看了我許久,最後只是問了一句,“小姐當真是外地人?”

我又是冒冷汗了,只好打著哈哈蒙混;幸好糜夫人沒多問。她只是說道,“既然如此,這幾日得多準備口糧。如今兵荒馬亂的,漢水上也不定有船;若步行去夏口只怕要許多時日。”

我們在山上呆了五天,每天不過是忙著收集食物,然後便是不安而惶恐地等待。我和這一家人平日裏扯扯家常,給鵑兒講些故事,也漸漸得熟絡了些。五天後,估摸著長阪坡的混亂應該差不多結束了,我們終於出發南下。我們當初推在小路一邊的馬車居然還在。於是呂婆婆與糜夫人仍然坐馬車上。他們讓我也坐車上,但是我可憐那匹馬,也不喜歡馬車的顛簸,寧可走在外面。鵑兒固執地要和我在一起,於是一開始我就拉著她一起走,後來看她似乎跟不上了,我少不了板著臉讓她上車去;盡管她很不情願,但至少還算聽話。

不知怎的,跟這一家子走在一起,我竟突然想到了劉備,還有那麽多跟著他的百姓。他現在怎麽樣了?三國志中似乎有記載劉備的兩個女兒都在在長阪坡被曹純擄走了?還有那個劉備的糜夫人,不知道到底逃脫了沒有?史書中似乎沒說糜夫人最後怎麽了。我又想起劉備溫和的聲音,不知怎的竟然有些難過。我當然談不上有多了解劉備,可是他真地救過我的命:若不是他我已經死了兩三回了。想到他即將妻離子散,我是真得難過。

還是不要去想這些事了;歷史上的悲劇多來去了,我能怎麽樣?還是安全逃到夏口才是真的。

☆、徐庶?!

我們在中午太陽當空的時候到了漢水岸邊。河面上空蕩蕩的,什麽來往船只也沒有。不過糜夫人警告過我,所以我也沒抱多少希望。我們接著沿漢水往南走,沒想到走了不過半個小時就看見了一個很小的碼頭,居然還拴著一艘船。我簡直都樂瘋了,忙推了張武一把,說道,“張叔,你看那船。”

張武也是很激動,從馬車上跳下來,急匆匆地趕到河邊,大聲喊,“船家,船家!”

糜夫人幾位都從馬車裏下來,期待地看著張武和搖船的人說話。還沒說幾句,又見一人從船艙裏出來。看見他張武一下就不說話了,下巴直接掉地下;而那人則是大喝一聲道,“張武,果然是你!”喊完了他便直沖上岸,往我們這裏趕了過來。他在呂婆婆面前跪下了,聲音顫抖地喊了一聲,“娘!”

“吾兒勿驚,快起來,”呂婆婆對那人說,“吾安好無事。”

原來是呂婆婆的兒子,竟真那麽巧?我幾分好奇地打量著那人。他大約三十多歲吧,一身青衣,面容端正,身材英挺。他其實很帥,濃眉寬額,一雙眼睛仿佛深井;可是看見他我卻沒有任何驚艷,能想起的卻只有“風塵仆仆”又或者“滄桑”這種形容詞。

他正好站起身來,和我打了個照面。看見我,他本來就夠蒼白的臉居然又白了一層,驚呼道,“燕子!”

又來了又來了。我忙說,“不是的先生;我們只是碰巧長得像而已。我姓賀,叫書鳳。”

他一時間沒說話,仍然一臉驚駭地看著我。很神奇的,糜夫人和呂婆婆都是莫名其妙得安靜,連鵑兒都沒說話。這種安靜也太詭異,我實在受不了了,便問道,“請問先生是?”

他擡起手來,緩慢而沈重地施了一禮。我看他是在勉力收拾自己的心情,所以動作那麽慢,倒並不是真在意多少隆重的禮儀。只聽他答道,“在下潁川徐元直。”

“哦,你是徐庶?”我條件反射地說了這樣一句。話一出口,我整個人呆了。

他也是神色覆雜地看著我,問道,“賀小姐也知徐某人之名?”

我也不知道我呆了多久。“你你你…你是徐庶!!”我看了一眼漢水上的船,猛然醒悟,驚道,“你這是要去投曹操的是不是?”

徐庶現在的臉色和死人無異,好半天點了點頭。

糜夫人驚道,“徐先生!”

呂婆婆則是大怒,指著徐庶的臉罵,“逆子,逆子!”

“娘,”徐庶覆又跪下了,聲音也有幾分嘶啞,“主公在當陽潰敗,娘不知所蹤,兒只道娘被曹軍擄去,憂心如焚。主公,主公寬厚,勸兒北上投曹公,更借兒船舶,這才…”

“汝即知使君寬厚仁德,何故中途棄之?”呂婆婆接著吼道,“曹公殘暴不仁,屠徐州多少百姓;使君禮賢下士,愛民如子,對汝更是親厚有加。汝今居然欲棄使君而投曹,背信棄義,自取惡名,當真愚不可及!”

徐庶跪在那裏,一言不發。糜夫人忙拉住呂婆婆,勸慰道,“老夫人莫急。如今總算天命眷顧,終叫吾等在此處遇上徐先生,正好共返使君身邊。”

“不行!”我呆了這老半天,如今終於大吼一聲。

所有人都疑惑地轉向我。我已經顧不上他們的眼神了;我沒有嚎啕大哭已經是一個奇跡。天啊,天啊,怎麽會這樣!我怎麽也想不到,我居然在無意中救了徐庶的母親?難不成徐庶真要留在劉備陣營中?我就這麽莫名其妙的,毫無知覺的,徹底改變了歷史?一時之間我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賀小姐有何指教?”糜夫人不解地看著我。

“沒…沒什麽…”我說。難不成我能告訴她,徐庶現在應該直接去投靠曹操?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強讓自己鎮定。怎麽辦?怎麽辦?!剛才呂婆婆那一通話說得如此擲地有聲,我又不能直接開口勸徐庶投奔曹操。到底要怎麽辦?如今只能跟著他們,途中試圖想辦法讓徐庶去曹操那裏。我又是深吸一口氣,開口說道,“不知夫人你們還去不去江夏?如果是要沿漢水去江夏,能不能讓我搭個便船?我,我如今身無分文,也沒別處可去,我…”

我話沒說完,鵑兒一把拉住我,大聲道,“姐姐當然和我們一起走!”

糜夫人也忙說,“只要小姐願意,自當同我們一路;只是不知如今使君是否在夏口?”說完她詢問地看著徐庶。

“回夫人,使君正在夏口,”徐庶點頭答道。

於是我就跟著他們一起上船了。這船不算很大,如今艙裏突然添了我們一行九個人,還真覺得有些擠。我一直默默地坐在那裏,絞盡腦汁想辦法。究竟要怎麽樣才能讓找到老母的徐庶再去投曹操?我想了整整一個下午,結論就是:如果徐庶真的只是為了老母親才去投曹操的,那我如今真是什麽辦法也沒有了。我一直咬牙切齒地籌劃著這個沒有可能的任務,甚至沒有意識到天已經黑透。船夫將小船江邊碼頭上拴好。徐庶,張武他們大男人都到岸上過夜去了,讓我們女眷睡船上。

大概是找到組織放心了,另外三人很快都睡著了。唯獨我,哪還能有心思睡覺?!要不了多久,徐庶就會回到劉備的身邊,然後…我也不知道然後如何了。只是無論如何徐庶都曾讓劉備信任有加,讓諸葛亮讚不絕口;他肯定是很有本事的一個人。諸葛亮促成了赤壁,龐統打通了四川,法正拿下了漢中,徐庶…如果他當真留在劉備身邊,他又能做出什麽來?天啊,我究竟幹了什麽?

我沒法躺在這裏發呆了。我躡手躡腳地爬了起來,扯開身上蓋的袍子,小心翼翼地溜出船艙。我爬上岸後才剛剛走出不過十來米,就聽見有人低聲喝道,“站住,什麽人!”張武正彎弓搭箭對著我。

“是我,賀書鳳,”我忙道,“我只是有些事情想和徐先生說!”

張武沒答我話,但過了片刻,只見徐庶緩緩站了起來。黑夜中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他低聲說了一句,“賀小姐,這邊請。”

我們兩走出去半公裏,在一棵大樹下站定了。借著月光我總算能看見他的臉了,只可惜看見也沒用——他的臉上沒有一絲波瀾,我什麽也看不出來。我站了許久,努力地想說些什麽,卻根本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好半天徐庶略皺著眉頭問道,“小姐深夜約在下至此,究竟有何要事?”

“厄,我想問一聲,大約什麽時候能到夏口?”這話問出來我就覺得夠傻。我深更半夜把人家叫醒,難道就為了問什麽時候能到夏口?

“明日夜間便該到了,”徐庶倒是很正經地回答我的問題,盡管他用一種審查的目光看著我,一雙眼睛仿佛鷹眸,看得我渾身不自在。

明天夜間就到夏口了——再遲疑下去,就沒有挽回的可能了!

我不管了,咬牙說道,“我還想問你,徐先生,你是真的為了令堂才想要北上投曹操的?”這樣一句話說出口來,我本以為徐庶會有點大反應吧,沒想到他根本就不說話,只是表情裏更多了幾分警覺。見他不答話,我又問道,“如今你當真要回夏口去?你真願意?”

他看了我半天,最後輕聲問道,“賀小姐究竟意所何指?”

“我是說,你應該想過,你可以有更好的出路。”說這話的時候我只覺得我的雙手抖得厲害,於是我把手背到身後,左手扣住右手手腕。我又深吸一口氣,這才接著說道,“劉使君固然是好人,但是這般屢戰屢敗的人,值得你陪在他身邊麽?他不但空負了你的才華,還讓你和母親的性命時時刻刻處在危險之中。你離他北上,其實不是為了母親一時沖動,而是深思熟慮的吧?”

他冷哼了一聲,擰著一雙濃眉,說,“賀小姐是想勸庶投奔曹公?”聲音似乎平和,卻是讓人不寒而栗的一種冷然。我幾乎有抱頭鼠竄的沖動,可是,可是我真的不能就這麽放棄啊!

我直了直後背,說,“你本來就是要投奔曹公的,不是麽?我只不過勸你接著按照以前的想法辦。”見他不答話,只是沈默地看我,便一口氣接下去說道,“這種亂世好人是做不了什麽的,想來這幾天你也看見了。劉使君固然愛民,可是到了當陽一敗,他又能救得了誰?結局和徐州有區別麽?還不如跟隨曹公。盡管他沒有使君的仁善,但至少他有一統天下的手段和資本。待安定了亂世,自然可以慢慢修養民生。徐先生,你應該也是考慮了這些問題的吧?”

徐庶仍然不答話,靜靜地看著我,眼神冰冷。我緊張地等他開口,沒想到最後他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既然小姐如此想法,多言亦是無益;請。”就這麽十來個字,說完了他轉身就走。

我整個呆住了,一直到他整個消失了我都沒反應過來。我說了那麽半天,他居然看也不多看我一眼,就這麽轉身走人了?!如果這裏不是三國而那個人也不是徐庶,我也許還會覺得好笑——畢竟從來沒有誰這樣不把我當回事過,也算是一種新經驗。可是現在,現在我只覺得雙腿發軟,幾乎有一種天要塌了的絕望。我慢慢地坐下,靠在大樹上,望著月光下的漢水發呆。

我幹了什麽,我都幹了些什麽?想著這些天來的亂七八糟,想著無法預見的未來(還是過去?),又想起我的父母朋友,我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我自顧自地傷心著,根本沒有註意到徐庶又回來了,直到他開口說了句,“燕子…”

我嚇了一跳,忙擡起頭來,看見他地站在我身邊幾米遠的地方,一臉的惆悵。我一邊擦眼淚一邊道,“你認錯人了,徐先生。”

徐庶靜了片刻,嘆道,“賀小姐與故人委實相似;庶失禮了。賀小姐究竟為何如此悲傷?”他頓了一頓,又是放柔聲音說,“庶得與家母重聚,全仗小姐相助;至今未曾致謝,心下甚是慚愧。若是小姐有甚難處,還請明言;庶願效犬馬之勞。”

“我的問題還不都是你造成的!”我恨恨地吼了他一句。

他似乎楞了一楞,疑惑地看著我。我不想理他;我只想好好大哭一場,哭到哭不出來為止。只可惜我仍然身在這個一千八百年前的亂世,沒有任性的奢侈。我只能向徐庶道歉。“對不起,徐先生,我…這些天逃命逃得整個人都混亂了,一時說的氣話你不要放在心上。”

徐庶點了點頭,不過顯然他對我這個說法有幾分不以為然。雖然我不知道他哪門子善心發作又回來找我,但是我看得出他對我還是有戒心的。我不禁更絕望了:我不但不能說服他回頭找曹操,讓歷史重歸正軌,如今還讓他懷疑上我了!我斟酌了半天,最後還是小聲說,“徐先生,我並沒有什麽惡意;我只是一時心急口快,或許說了些不該說的話。你既然心意已決,那就當我什麽也沒說過吧!”徐庶還是在用那種覆雜的眼神看我。天啊!如今是越描越黑了。我再也沒辦法了,說了句“我要回去睡覺了”便逃一般地往船上趕去。

剛到河邊,就看見一個小小的黑影直沖了過來,一把抱住我。“姐姐,姐姐!”又是鵑兒。“姐姐為什麽出船?鵑兒以為姐姐又要扔下鵑兒一個人走了,”她帶著哭腔說道。

“我不是你姐姐;你的姐姐早死了!”我毫不客氣地吼道,一把推開小丫頭。

話剛出口我就後悔了。雖然我的情況非常非常糟糕,但對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說這麽刻薄的話,我還真是沒品。鵑兒楞楞地看著我,然後“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哦,鵑兒,對不起!”我懊惱極了,又覺得心疼,忙蹲下來摟住了面前的孩子,“鵑兒莫哭,是姐姐不好,姐姐不該這麽說的。對不起,對不起,不哭了好不好?鵑兒不哭的話,姐姐明天給你講好聽的故事!”

鵑兒抽泣著,漸漸止住了哭聲。好久小丫頭沒有說話,只是牢牢地抱著我。我正想說什麽,卻聽她突然細聲細氣地說道,“要講美猴王的故事!”

雖然一切都是一團糟,我還是忍不住笑了。“好,好,就講美猴王的故事。”

鵑兒終於松開手;她的臉上有一種和她年齡極端不符的嚴肅。她看著我,認真說道,“姐姐,你不要走好不好?上次你走了大家都好傷心:大娘病了好久,連弟弟都沒心思照顧了;爹爹不說什麽,但是鵑兒知道他也一樣好傷心…”

她這話說出口來,我突然又是呆住了。這一個下午我都在糾結徐庶,結果忘記了一個非常重要而又非常直白的問題:如果呂婆婆是徐庶的母親,那麽這個糜夫人,不用說,自然就是劉備的糜夫人了!鵑兒她,她是劉備的女兒!劉備的女兒?就是那個傳說中被曹純抓走的女兒?

還有,等等,那個英年早逝的燕子,她不正是…難道說我現在會被人認成——劉備的女兒?天,幸好當初我摔到劉備馬前的時候他自己也摔出去了,之後也沒來得及和我打個照面說句話;那時候他要是看到了我的臉豈不更麻煩?

我的腦袋都要炸了。上了船後我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絞盡腦汁地在想到底怎麽對付眼前這個無比混亂的狀況。想到最後我也沒有結論,只能告訴自己別再亂想了——一天一天活下去才是正經。

☆、投奔劉備

這一天我都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中午休息的時候徐庶請糜夫人和呂婆婆到一旁,和她們說了半天的話。之後糜夫人和呂婆婆看我的眼神就有些不大對勁,而且一直出奇得安靜。只有鵑兒仍然拉著我要聽故事,我也只好心不在焉地給她講《西游記》。才剛剛講到美猴王被壓五指山,我們便已經到了夏口。他們一路都沒說什麽,我也只好厚著臉皮跟在隊伍裏。結果剛進了城,徐庶就把我拉到一邊,說是有事相商。看著走得沒影的糜夫人她們,我突然開始覺得緊張。

“賀小姐,”站定了之後,徐庶開口,“既然到了夏口,那便告辭了。”他舉手,淺淺揖了一禮,然後就似乎想走。

“等,等等!你想趕我走?”恐懼瞬間將我整個淹沒;我幾乎喘不過氣來。沒有碰到這一家人的時候,我總是想著自己逃到夏口謀生活。可是如今真到了這一刻,我直覺得五心煩躁。不行,我真得不行;他們若是扔下我,我一個人到底要怎麽過?

徐庶看了我一眼,淡然道,“小姐與吾等不過途中偶遇,何來‘趕’這一說?”

我怔怔地站在那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只覺眼眶裏淚水在打轉,卻連哭的精神都沒有。呆了幾分鐘,徐庶似乎有幾分不忍心,輕聲嘆了一口氣。他從袖子裏取出一個小小的錦囊遞到我手中,又道,“這裏有一些碎金,若是小姐用得上,還請笑納。”

我傻傻地接過錢袋,仍然找不到話說。他看了我最後一眼,轉身走了。直到他走出去十來米了,我才終於反應過來,大聲說道,“你等等!”

他停下腳步,半轉過身來看著我。“你…我求求你們,別扔下我,”我猛地就哭了出來,“我在這裏誰也不認識,沒有親人朋友,沒有任何可以幫我的人。我…”

徐庶不安地看著我,往我這裏走了幾步,卻又停住了。我拼命地擦眼淚;冷靜,冷靜!如今只有讓他們覺得我有用,他們才會留下我。“徐先生,請不要趕我走;我想見劉使君一面。不知徐先生可不可以帶我去見劉使君?”

徐庶的臉色瞬間又冷了三分。“小姐欲見使君卻是為何?”

“因為我想我可以助使君一臂之力,”我盡量把頭擡得高些,“我也曾學過治國安邦之策,懂一些用兵之術…”其實我這是扯談了。雖然我是學社會經濟的,但那些終究是紙上談兵。沒有了21世紀的體系,我究竟能做些什麽實乃一個大問題。至於領兵之術,那更別談了。開玩笑,我那個時代,西點軍校出來的只怕都不能應付冷兵器年代的戰爭。不過我一直喜歡歷史,三國的歷史也還基本拎得清——糊弄人應該還是可以勉強的吧?徐庶愕然;這次輪到他什麽也說不出口了。我鼓起勇氣,接道,“如今使君情況危急,但是我有辦法幫忙;我可以幫使君東山再起。所以,請徐先生帶我去見他。”

“你是什麽人,究竟意欲何為?!”徐庶說。他的眉頭擰得緊緊的,右手居然握在了佩劍的劍柄上。

我退了一步,緊張得幾乎想逃,卻仍是逼著自己直視徐庶的眼睛,誠懇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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