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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金鑾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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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秋天好像從來沒有這麽冷過,明明大街小巷都是金黃的落葉,明明皇城裏的山都被楓葉染成了明亮動人的火海。

可是兵荒馬亂的時候,沒有人有心情賞楓葉。

皇帝忙得不可開交,朝廷的大半兵力都派去平覆西疆的叛亂,而這節骨眼上,他還要分心處理黃河一帶的後續災情,以及盯著淮北那位的動向。過去支持過靜安皇貴妃與老四奪娣的舊部須得嚴加監督,四方邊疆駐守的將士須得重振士氣。

最要緊的,是民心,是被謠言鬧得人心惶惶的百姓。

水可載舟亦可覆舟,這是誰都明白的話。

可民心卻是天底下最難左右的東西。不管你十來年如何勤政愛民,如何兢兢業業,可到了這天災人禍齊上陣的時候,總有無數人覺得這是老天的意思。

早朝時候,皇帝又接到奏報,江西一帶有人帶頭聚眾鬧事,成千上萬的百姓湧上街頭,說要皇帝給個說法。那些人燒官府,罵官吏,還有人口口聲聲稱皇帝是謀朝篡逆的兇徒。

老四十年來沒有任何異動,卻原來都用來布這樣一場棋局了。

皇帝一面派人平息內亂,一面要盯著邊疆的外亂,這幾日眼皮子下頭都有了淤青。他議完政後沒有回乾清宮,反而去了城墻上。

紫禁城的城墻築得那樣高,恍惚間只要伸手便能碰到天上飛過的鳥。

他望著那平攤寬敞的空地,望著京城裏的萬家燈火,秋風瑟瑟,卻唯獨他孤零零守在這偌大的宮城裏。

他忽然問身後的人:“你說,朕這次還會贏嗎?”

趙孟言一身天青色官府,皇帝有多憔悴,他就有多憔悴。他與方淮同是皇帝的左右二膀,如今方淮帶兵平亂去了,能與皇帝無話不談的便只有他。皇帝忙成這個樣,他也好不到哪裏去。

他從嗓子眼裏發出兩聲輕笑,語氣輕快地問:“只是這樣就怕了?這可不像我認識的您。”

皇帝苦笑兩聲:“那你說說,你認識的朕是什麽樣的?”

“外表謙虛,骨子裏卻自負得很,哪怕趨於絕對的劣勢與逆境裏,也總是有扭轉乾坤的本事。”趙孟言平靜地看著皇帝的側臉,好像想到了很多年前的事,“微臣記得當日您得知先帝爺留下的遺詔時,手心都捏出血來了,可面上卻沒有絲毫異色,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把一切安排妥當。傳方淮去定國公府強取兵符,派兵封了乾清宮,四王爺和靜安皇貴妃那邊抽走所有宮人,不許一丁點消息傳出宮去……”

沈默片刻,趙孟言笑了:“那個時候,我看到您一個人站在大殿之上,僅僅是思索片刻,就做出了最周全的布置,我想,這輩子跟著這樣的君王一定很意氣風發。”

皇帝也好似回到了那個時候,所有的一切歷歷在目。

他仿佛還能看到乾清宮門口跪了一地哭泣的人,還能聽到喪鐘哀戚沈重的聲音。那時候他幾乎一無所有了,擁有的一切都將被剝奪,可他不甘心。

往事如煙,到頭來他站在城墻上望著京城的萬家燈火,只輕笑了兩聲,說:“興許是在那金鑾寶殿裏坐了太久,孟言,朕竟已記不清當初的自己是什麽樣子,也記不清老四到底長什麽模樣了。”

本該是一脈相承的手足同胞,本該是血濃於水的骨肉至親,可生在了皇家,一切就都變了模樣。

“朕記得小時候還與他一起玩耍過,那時候他才剛出生不久,靜安皇貴妃還在月子裏,朕偷偷溜進了他的房裏,奶他的嬤嬤睡著了。朕就輕手輕腳走到了他的木床邊上,他那時候只有一丁點大,像個小貓小狗似的,睜著圓溜溜的眼睛望著我。我伸手去摸他的臉,他就咯咯直笑……”

“後來他長大些了,能走路了,有一回在禦花園裏頭和宮女太監玩耍,恰逢朕下了早課回東宮,經過了禦花園。他一頭紮進朕懷裏,含糊不清地叫著二哥哥,朕沒忍住,費勁地抱著他一起瘋跑,結果被靜安皇貴妃撞見,臉色大變,拉著他就走,活像朕身上有瘟疫。”

其實也是有過真把老四當弟弟看的日子的,他滿心希望做個好哥哥,像對待瀾春那樣,對待恭親王那樣,都是手足同胞,為什麽要因為上一代的磕磕絆絆就記恨彼此呢?

只可惜老四長大了,也隨了靜安皇貴妃的性子,對他這個太子恨之入骨。

他其實並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叫那個幼時還無比敬愛他的四弟最終變成了他的死敵。

趙孟言也看著城墻下燈火輝煌的夜景,末了低聲說:“人世間有太多想不到的事,人心本就如此,覆雜多變,不可能一直無欲無求。有所求就會有所恨,恨得不到的那些東西,恨得到那些東西的人。”

兩人自打在乾清宮爭論過昭陽的身世問題後,一直有些尷尬,除去朝堂上的君臣相待,私底下很久沒有像這般坦誠相待過了。過去本是無話不說,皇帝知道趙孟言又看上了哪家姑娘,趙孟言知道皇帝中午又吃了什麽不喜歡的菜色。

他這番話叫皇帝沈默了半晌,最終轉過身來望著他,輕聲問了句:“那你呢?朕得到了你想要的人,你是否也會恨朕?”

夜色之中,趙孟言一身青衣在城墻上翩然飛舞,衣袍被吹得鼓鼓囊囊。他倏地笑了,眼眸似是夜空中的星子,璀璨明亮。

“我可沒那麽小氣,論姑娘的心,我得到的可比您多了太多。不敢說多了,但這京城裏十個姑娘裏頭,至少六七個都愛著我。可是做人不能那麽貪心,也不能總是一帆風順,眼下您得到了她,這就是老天給我最好的磨練。畢竟偶爾我也該嘗嘗情場失意的滋味啊,不然人生也就不圓滿了。這一回,權當我讓著您,不然您輸急了,萬一要跟我較真起來,吃虧的只會是我。”

他滿口胡說八道,可看向皇帝的眼神卻始終明亮,始終如初見時候那般,坦坦蕩蕩,毫無隱藏。

皇帝眼眸動了動,有笑意像是流水一般蔓延開來,他想說點什麽,可喉頭卻有些哽咽。

趙孟言仔細瞧瞧他:“哎我說,您這堂堂天子,該不是要掉眼淚了吧?哎喲,這微臣可擔待不起了,您好歹回去對著您那姑娘哭啊,在我一大老爺們兒面前掉金豆子可要不得,要不得!”

皇帝笑出了聲,使勁兒在他肩上捶了一下,可最後卻變成按住他的肩,遠眺京城的模樣。

“我一直以為這輩子擁有的東西太過有限,羨慕老四有疼愛他的父母,羨慕你有一個完整的家,羨慕方淮曾經在街頭無拘無束,羨慕……很多。”他的聲音像是低沈緩慢的流水,靜靜流淌在這寂寞長夜裏,“可是孟言,到了如今,當我再回首從前,我才發現其實我擁有的遠比失去的要多。”

有你。

有方淮。

有在養心殿等著我歸去的她。

原來失去本身就是一種獲得。若是沒有失去那些生命中可望而不可即的人或事,今日也不會得到這樣多的感動與滿足。

趙孟言看他片刻,靜靜地,卻鏗鏘有力地對他說:“您這輩子,成王也好,敗寇也罷,我都會是您的臣子,哪怕有一日您嫌我腦瓜子不好用了,或者比您長得好看太礙眼了,我都會站在您跟前。”

皇帝朗聲大笑,笑聲在黑夜裏穿了很遠很遠:“腦瓜子不好用了有可能,但長得比我好看,這就是說胡話了。”

下一刻,他眨眨眼,對趙孟言笑道:“有沒有興趣陪我喝點酒?”

不是朕,而是我,是與你雖隔著君臣之分,但堪比手足的大興子孫。

皇帝回到養心殿時,夜已經深了。

昭陽坐在門檻上等他歸來,卻發現他步伐有些不穩,渾身酒氣濃濃。

“您喝酒了?”她有些擔憂,從德安那裏扶過皇帝,小心翼翼地往大殿裏走,扶他在床邊坐下來了,才又去擰帕子來給他擦臉,一邊擦,一邊低聲說,“您心情不好也不該喝這麽多啊,多傷身子。本來這些日子也沒休息好,吃不好睡不著的,這麽一來就更——”

“我很好。”他忽然側頭對她說。

“……”昭陽只當他在逞強,也不便跟喝醉酒的人掰扯。

皇帝卻忽然伸手拉住她,將她拉坐在身旁,仔仔細細地盯著她,片刻後彎起唇角:“我真的很好。”

“嗯,是,您很好。”她敷衍地說著,又要擡手去給他擦擦脖子。

那人卻忽的伸手環住她,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裏。昭陽一怔,手裏的帕子落在地上,她能察覺到他力道很大,她都快有些喘不上氣來。

下一刻,皇帝把下巴擱在她的肩頭,低低地說了句:“其實我早知道這一天會來的,曾經處心積慮要做好萬全準備,可到了今日,才發現其實我已經很坦然。”

“……”她有些不清楚他在說什麽。

四王爺要造反,邊境已然生亂,民間有謠言四起,這些事情他如何能提前預料到?

她知道他在前頭忙得要命,可她幫不上忙,只好坐在後頭憂心忡忡。她其實憂的不是百姓,不是國家,這些當然也不會完全不叫她擔心,只是她真正擔心的是他。

她愛的是這個男人,不是他帝王的身份。

可她一直不知該如何去幫到他,只能在這一刻,他有些脆弱地靠在她肩上的這一刻,慢慢地回報住了他,低低地說了句:“不管您做什麽,我都跟著您。”

皇帝沒說話。

她抓住了他的衣領,咬咬嘴唇:“我什麽忙都幫不上,像個傻子一樣坐在這裏看您忙前忙後。可我想告訴您的是,不論您在前頭怎麽樣,都一如既往會是我眼中那個最好的皇上。您是我在江南遇見的貴公子,是天底下最慈悲心腸的好人,是我想要一輩子守著的人。”

燈火搖曳的大殿之中,她聽見他輕聲問了一句:“哪怕我不是皇帝?”

“哪怕您不是皇帝。”她鸚鵡學舌一般,一字一句地應道。

下一刻,皇帝猛地捧住她的臉,深深地吻了下去。

天旋地轉間,她聽見自己堅定地對他說:“我給您生個孩子。生個大胖小子。要八斤的那種小胖子!”

她從前聽宮裏的姑姑說過,出生時就上了八斤的小胖子是有福氣的小胖子,是老天保佑的好孩子。

皇帝倏地笑出了聲,一下一下,那聲音回蕩在胸腔裏,回蕩在大殿裏。他眼神發亮地看著她:“沒名沒分的,這就願意給朕我生孩子了?”

她揪住他的衣袖,輕笑著對他說:“有名啊,叫昭陽。”

接著伸手覆在他心口,那怦怦跳動著的心口:“也有分的,在這裏,在您這裏有最重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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