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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君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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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坐在勤政殿裏批折子,一上午在他唇邊半點不減的笑意裏一點一點溜走了。他擱下手中的折子,看了眼落款,趙孟言,笑意略微少了幾分,有些念頭忽然湧上心間。

“德安,你去傳旨,把趙孟言叫進宮,朕午睡片刻,起來見他。”

他上午吃了點心,又不知不覺吃了好幾只臍橙,她說好吃,他也沒忍住,就好像那玩意兒原本不怎麽樣的,她一誇過之後就變成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了。

“主子,不用膳了?”德安試探著問了句,“這不妥吧,您忙了一上午,午膳都不用,這,這……”

“你那幹兒子給朕端了多少東西來,你又不是沒瞧見!”皇帝揮揮手,“朕要是再吃,就成個大胖子了。”

變成大胖子了,昭陽指不定會嫌棄他。要知道她可是看上了他這張臉呢。皇帝摸摸自個兒的面頰,雖說有點不是滋味,但轉念一想,趙孟言沒他好看,這樣心裏就妥帖多了。

午後,趙孟言收到宮裏的旨意,皇帝宣他進宮。

他整理好朝服,又挑了塊前幾日翠玉閣送來的一塊和田玉佩,那玉看著沒有一絲雜質,純粹得通體呈乳白色,他喜歡得緊。戴好以後,騎馬往宮裏去了。

皇帝找他做什麽?興許是黃河一帶洪災的事,今日早朝朝臣因為這個爭得不可開交,皇帝也有點頭疼。

趙孟言也沒做他想,直到進了勤政殿的門。

德安請他進去,他像平常那樣含笑俯身,給皇帝請安,可這一回皇帝沒急著叫他平身,只在那兒看他半晌,不緊不慢地問了句:“你喜歡昭陽?”

趙孟言的笑意頓了頓,擡頭無辜地看了眼皇帝:“皇上這是哪裏來的揣測?怎會忽然問臣這個問題?”

皇帝看著他:“朕在問你是不是喜歡她,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廢什麽話?”

趙孟言笑了:“臣喜歡很多人啊,喜歡方淮,喜歡您,喜歡瀾春長公主,但凡長得漂亮的臣都喜歡。您問我喜不喜歡昭陽,那丫頭生得也很可愛,明艷動人的,臣當然也喜歡。”

“少跟朕打哈哈。”皇帝皺眉,起身走到大殿中央,正好停在方淮面前,目不轉睛地與他對視著,“孟言,朕如今問你,是念在你與朕多年的手足之情。你我自幼相識,朕拿你當好友,當兄弟,所以才跟你把話擺在臺面上來說。否則憑你三番兩次動她的念頭,朕早就對你不客氣了!”

趙孟言就這麽望著他,片刻後勾起唇角:“若是臣說喜歡,皇上準備如何處置臣?”

大殿裏一時寂靜,皇帝看他片刻,也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你若說喜歡,朕就誇你有眼光,能跟朕喜歡上同一個姑娘,說明你欣賞水平還是很不錯的。”下一刻,他板起臉來,“只是朕也要在這兒把話跟你說清楚,她是朕的人,朕與她兩情相悅,容不下第三人了。你喜歡她是你的事,別再去招惹她,她不是你惹得起的人。”

那最後一句太霸道,霸道到哪怕趙孟言知道面前的人是皇帝,有資格說這話,心裏也仍舊咽不下這口氣。

他就這麽定定地站在那兒笑了笑:“皇上,既然您都說了,我喜歡她是我的事,與您與她都沒關系,你又如何來管我呢?我的心就在這兒,喜歡誰,不喜歡誰,都是它說了算。我可以聽您的話,畢竟皇命難違,可它不是那麽好相與的主兒,不是您與我下下命令,它就能老老實實待著的。”

“朕不管它老實還是不老實,今日叫你來,也不是為了下命令,要你做點什麽。朕與你自幼一同長大,你知道朕一但認準了什麽,就不會放手,朕也知道你難得認真,一旦認真起來更不會輕易罷休。”皇帝負手走到窗邊,春日的梨花早就謝了,那一樹郁郁蔥蔥的綠,看不出半點從前柔軟白花的影子,“愛上她不是什麽稀奇事,朕只是不想為了一個姑娘,我們之間就有了嫌隙。”

“您怕輸?”趙孟言挑眉,走到皇帝身後,含笑問,“您知道您什麽都比我強,就只討姑娘歡喜年這事兒沒我厲害,所以您怕了?”

皇帝瞥他一眼,下巴朝偏殿的方向努了努:“昨夜她就睡在那兒的。”

趙孟言的表情滯了滯。

“和朕一起。”皇帝還不死心地又補充了一句。

趙孟言望著他,沒有說話。片刻後他又彎起唇角:“那又如何?京城第一美人照樣是風月之人,我從未嫌棄她什麽。對我來說,姑娘就是用來疼用來寵的,她的過去與我有什麽關系?只要兩情相悅,把握好眼下不就行了?”

皇帝清楚他的性子,這只笑面虎從來都是笑吟吟的,一副和藹可親的模樣,可很多細微的神情都能透露出他內心的真實想法。譬如說此刻他略微緊繃的眉尾,譬如說他眼神裏那抹陰郁,譬如說……

皇帝看了眼他半露在衣袖之外的緊握的拳頭,不動聲色:“朕說了,她是朕的人。你若是不想受傷,趁早抽身。若是你賊心不死,硬要趟這趟渾水,朕也沒什麽好怕的。只是你註定了會是朕的手下敗將。”

趙孟言想大笑著反駁什麽,卻被皇帝從容截斷:“孟言,別笑了。”

他一頓,擡頭就看見皇帝平靜的目光:“笑那麽勉強,是敷衍朕,還是敷衍你自己?”

“……”

趙孟言很久都沒有說話,最後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低低地笑了兩聲:“我知道,其實你從小到大都能看透我。方淮看不透,其他人也都說我是笑裏藏刀,但您能看見。”

皇帝不置可否。

他也不笑了,直起身來,看著皇帝慢慢地說了句:“您喜歡她,盼著她留在身邊,可您有沒有想過她的意願?她是否願意留在宮中?她追求的又到底是什麽?”

皇帝的表情停滯片刻。

“她喜歡自由,喜歡無拘無束,喜歡遠離皇城,喜歡天下之大、愛去哪裏去哪裏。她喜歡的一切都是您給不起的,您又為何要留下她?沒了翅膀的鳥飛不起來,您不就是喜歡她自由自在的樣子嗎?若是她也成了後宮裏那些死氣沈沈、沒有靈氣的女人,您還會多看她一眼嗎?”

一連串的問句砸在皇帝耳邊,像是大石頭落下,有的防備轟然倒塌。

他竟然知道昭陽的願望?

皇帝猝不及防。

趙孟言說:“天下之大,您以為她想要什麽您都能給,可唯獨自由這事兒,您非但給不了,還只會奪走它。今日我鬥膽說一句,您是個自私的人,在這件事情上自私得徹頭徹尾,自私得毫不遮掩。”

大殿裏靜悄悄的,德安和小春子都替趙孟言捏了口氣。皇帝的臉色奇差無比,可到最後依然只是輕聲說了句:“可她跟朕說她願意。”

只這一句,趙孟言的篤定瞬間崩塌。他覺得自己很有底氣的,能站在她的立場上說出很多皇帝不能要她的理由,可到頭來只一句話就能擊敗他的立場。

她願意的。

她是心甘情願折了翅膀留下來的。

趙孟言覺得心口有點鈍鈍的疼,可這不應當。他自問從頭到尾都只是賭氣罷了,興趣多於感情,就好像一場刺激的博弈,玩一場罷了,輸了就抽身而出,有什麽好怕的?可是眼下,那種失望與心酸無限擴大,遠遠不止輸了一場游戲那麽簡單。

他想起了那個在江南眉飛色舞跟他碎碎念的姑娘,口口聲聲說著自己要嫁個糙漢,手腳勤快就成了,兩人一起談天說地,一起游遍河山,一起早起早睡靠勞動賺錢,一起生一堆小蘿蔔頭。

那樣多好啊!

他甚至都能想象到她說的那些場景,腦海裏已然勾勒出一幅田園生活的景象。他從前也愛詩詞的,只是人太懶,疏於練習,只會讀,不太會寫。兒在那些詩詞之中,他不愛那些個靡靡之詞,最愛的是那首朗朗上口、通俗易懂的田園詩詞。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裏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大抵是生於富貴世家,很多田園樂趣於他而言才是最難得的歡愉,鐘鼓饌玉享盡之後,竟覺得返璞歸真才是美。

可他這樣構思很久的畫面忽然被皇帝的動心打破,明明一心想看那丫頭能活出怎樣的人生,但皇帝出現了,也動心了,橫空插一腳來,非要留她在宮裏。宮內沒有茅檐低小,只有灰瓦紅墻,聽不見江南的吳儂軟語,只聽見成日的爭鬥不斷。她大概也不會有一群小蘿蔔頭了,沒有鋤豆的大兒,沒有織籠子的中兒,更沒有什麽在溪頭剝蓮蓬的小兒了。

她能安安生生過日子就很不錯了,他幾乎可以遇見她的笑容一天少過一天。皇家過日子,不是普通人家那樣,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她會有很多束縛,被綁住了手腳卻空有一顆想要遠走高飛的心。

趙孟言不寒而栗,只覺得這樣的昭陽大概活不下去,亦或是活下去了,心卻死了。

他咬著牙,倏地擡頭問皇帝:“您覺得您了解她嗎?您知道她過去是什麽人嗎?”

索性破釜沈舟,破罐子破摔了。

可他還沒把話說完,外面忽然有人求見。

德安出去看了眼,回頭來報:“主子,是方統領來了。”

皇帝看了眼趙孟言,沈聲說:“讓他進來。”

殿外的方淮走進來了,看見趙孟言與皇帝劍拔弩張的樣子,頓了頓,恭恭敬敬行禮:“屬下參見皇上。”

皇帝問他:“找朕有何事?”

語氣不太好,顯然和趙孟言聊得並不愉快。

方淮低頭說:“臣有樁舊案想查,今日去了大理寺,讓大理寺卿黎知舟把從前的案宗找出來看了看,發現果然有蹊蹺。此番特來請皇上恩準,屬下想讓大理寺重審此案,還冤死的人一個公道。”

皇帝問:“到底是什麽案子?”

他不卑不亢地單膝跪地,鏗鏘有力地說:“是已被削去爵位、流放淮北的前定國公府縱其家奴傷及百姓,以致百姓冤死,並且至今連墳冢都無法正名的案子。”

趙孟言心口一頓,那顆心開始往下墜。

皇帝臉色一變:“那定國公府都沒了十來年了,怎的忽然發現了這種事?”

方淮說:“屬下也是偶然得知,那死者的後人如今仍在為父母慘死又無像樣墳冢而悲痛,故有心徹查此案。請皇上恩準。”

皇帝有些遲疑:“案子既然有疑點,自然當查。只是那定國公府滿門都被流放,就是案情查清楚了,又當如何?”他皺了皺眉,“若是要將人從淮北抓回來,重新判刑,那就是大工程了。”

他擔心的並非這事情太麻煩,而是一旦牽扯到了陸家,就不得不讓人想起先帝爺的遺詔。

十二年了,整整十二年,那道遺詔都下落不明,像是人間蒸發了一般。

有時候午夜夢回,也會看見當年先帝爺臨走前的那一幕。枯瘦如柴的手就這樣無力地抓向空中,像是要握住什麽就要流逝的美夢,他流著淚,叫著父皇,卻看見先帝爺用混沌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含糊不清地說:“你,你還是太像她……”

那句話像是含著什麽東西在嗓子眼裏,上不來,下不去,後來他才明白,其實先帝爺更像是含著恨。

老人要走了,卻還不願意看他,只回光返照般恢覆了些許氣力,捶著床說:“我不要你當皇帝。你走,你沒有半點像我!”

後來他就死了。死後皇帝才知道,他竟然留下一紙詔書,意圖廢太子,立四弟為新帝。

多少年的父子,紛紛擾擾夾雜了很多恨,卻沒有半點愛。先帝爺不是慈父,他又為何要當孝子?索性為了這天下,為了這唯一可以擁有的一切違抗遺詔。

皇帝從混亂的回憶抽身而出,看清了跪在地上的方淮。與其怕那道遺詔,倒不如坦然面對。案子該查自然當查,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準奏。”他低聲說,轉身往大殿上方走去,“既有冤情,那就查個仔細。那家人作惡多端,流放也是便宜了,若是此番再有什麽罪狀,該如何處置,朕絕不手軟!”

再看一眼趙孟言,他問:“你還有什麽要說的?”

趙孟言似是出了神,半天後才默然搖頭:“臣無話可說。”

這個節骨眼上,能說什麽?讓皇帝知道她就是他恨之入骨的陸家人,還是定國公唯一的血脈?

事情來得太突然,叫人措手不及,連說出真相的時機也錯過了。可他還有另一個念頭,也許說了,皇帝會放過她也說不定,放她離開,放她自由。天大地大,她又可以去過自己想要的日子了。

無論如何,此事當從長計議。趙孟言有些擔憂,卻又有些雀躍。

若是她飛走了,那他呢,他是不是也可以放開束縛去追一追那只自由的鳥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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