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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玲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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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姑姑從後廳出來時,昭陽正坐在前廳嗑瓜子兒,纖細瑩潤的指尖飛快地從白瓷盤裏撚出一顆,嘴皮兒一翻,舌尖一頂,指間就只剩下瓜子殼兒了。

她嗑瓜子的速度像只松鼠,想來是在宮裏饞久了。

見玉姑姑出來了,她也知道要回宮了,忙不疊地把一盤瓜子兒都往荷包裏倒。

玉姑姑咳嗽兩聲,走到她身旁朝她腰上不輕不重地擰了一把,壓低了聲音數落她:“好歹是宮門兒裏出來的人,連這點玩意兒都要往回帶,你不臊我都替你臊!”

昭陽捂著荷包委屈道:“不拿白不拿啊,平日裏在宮中一年到頭都吃不了這些零嘴兒,好不容易有機會吃了,我也不能光顧著自己啊。好歹給明珠和流雲帶點兒回去。”她討好地眨眨眼,又湊近了些,“姑姑,我這也算是有福同享,忒夠義氣,不枉費您平日裏對我的悉心教導吧?”

真是懶得聽她鬼扯一氣,這丫頭素來這嘴上沒瓢,忒能瞎掰。

玉姑姑和管事的客套幾句,領著人往外走。

司膳司采買事宜由玉姑姑做決定,至於那些要送進宮的東西,自有采買辦的人經過層層把關送入宮中。

難得出趟宮,玉姑姑也不急著往回趕,仍與昭陽不緊不慢地沿著八寶街走。

三月初的京城春意漸濃,日暖風輕,集市上的人吆喝聲不斷,熱熱鬧鬧才有春日的樣子。路過胭脂鋪子,昭陽探頭探腦往裏瞧,還沒看夠呢,古玩鋪子又吸引了她的目光。

沒一會兒,路邊又有熱鬧可瞧,原來是有人在這兒鬥鳥呢。

所謂鬥鳥,是養鳥的人在山中捕捉的山鷓鳥,調教以後便在集市上擺個鬥鳥攤子。攤子上一邊一只鳥,在場的人可以往左右兩只碗裏押註,投多投少在個人,押中了便能分紅。

昭陽躍躍欲試,被玉姑姑喝止住了。

“宮中的人在集市上拋頭露面已經夠引人註目了,你還湊這撈什子的熱鬧作甚?”

她悻悻地收回手,卻聽身側有人含笑問了句:“姑娘也對這鬥鳥感興趣?”

霍地一轉頭,她這才發現那個穿寶藍色長袍的公子哥不知怎的又出現了,一臉笑吟吟的,手裏還捧著那只茶葉罐子。

“這,這不是假的嗎?”她有些回不過神來,“我不都暗示你了,那小販滿嘴胡說八道,以次充好,這哪裏是什麽雲谷寺的毛峰啊!”

公子哥掂了掂那茶罐子,眼波流轉,笑意漸濃:“這還是頭一回上當呢,權當花錢買個教訓吧。”

他身姿頎長,衣著不凡,立在人群裏很紮眼。再看面上的神情,雖說五官並非精致到無可挑剔,但不知怎的,被那眉眼間的笑意一襯,真是說不出的貴氣,說不出的舒服。

這人是不是有毛病,三十兩銀子買罐假毛峰?

得,她算是看出來了,富貴病!

昭陽沒來得及說話,就聽玉姑姑語氣不善地問她:“這位是?”

她趕緊解釋:“方才您去後廳議采買之事,我無意中看見這位公子被茶葉販子訛了,便幫他打抱不平了兩句。”

玉姑姑拉了昭陽一把,只說了句“該回宮了”,示意她離開這裏。

昭陽低著頭跟在她身後匆匆離去,頭也沒回。

一路上玉姑姑的教訓不斷,無非是平日裏念叨的那些話——“宮女子不若尋常姑娘家,休得在外與男子胡來,免得惹個一身騷”,“你安安分分在宮裏待到二十五,姑姑送你風風光光出宮,替你尋個好人家”。

她點頭稱是,心中還是有些不以為然的。

玉姑姑不似宮中其他女官對下面的人刻薄寡義,反倒真把她當徒弟似的,處處都對她好。唯有一點不好,姑姑似乎在男女大防上迂腐過頭了些,總覺得和男子說句話都會被人當成是水性楊花。在她看來,男子就是萬惡之首,會害死人。

昭陽懂得如何哄她高興,嘴上抹了蜜似的,溫順如羊。玉姑姑終於滿意了,不再繼續嘮叨這些。

敬事房的人捧著綠頭牌進來時,皇帝正在批折子。

德安輕手輕腳地走到龍案旁,低聲說了句什麽。皇帝眉頭微蹙,也只得擱下筆:“今兒什麽日子?”

“回主子爺,今兒初八了,正該去甘泉宮。”

“知道了。”他也不翻牌子,左右一句話的功夫,那敬事房的也就自覺捧著托盤恭恭敬敬退下了。

當今皇帝輕女色,後宮上上下下不過十三人。皇後是跟著他從太子之位一路來的,下有佟貴妃,舒嬪等大小妃嬪。

他一個月統共也臨幸不到十次,連雨露均沾都做不到。

左不過就那檔子事,他索性定了個日子,初一十五去皇後那兒,初八是佟貴妃……以此類推。

德安掌燈隨輦至甘泉宮時,佟貴妃已在大門外候著了。

見皇帝下了輦,她聘聘婷婷迎了過來,一身素青刻絲泥金銀如意雲紋緞裙,隨雲髻上插著支紅珊瑚番蓮花釵,別無他飾。

她盈盈一拜,笑靨如花:“臣妾參見皇上。”

“免禮吧。”皇帝伸手虛扶一把,往殿裏去了,“雖已立春,天氣也還涼著,不必在外候著。”

佟貴妃一心以為皇帝會當真扶起她的,都已準備好倚著他一同進殿,卻不料他的指尖堪堪觸到她的衣袖,便就落下了。

她神色微微一滯,又含笑跟了上去。

“主子還未用膳吧,今兒臣妾做了道無錫排骨,饞得如意光聞著都流哈喇子呢。”她引著皇帝往花廳走。

除了皇後那兒,皇帝素來不在妃嬪的殿裏用膳,唯獨佟貴妃是個例外。

聽說去年夏日日頭尤為烈,皇帝勤於政事,卻怕暑氣,在勤政殿一天下來經常不思茶飯。這佟貴妃知道了,不知怎的忽然成了膳食巧手,常領著幾個宮女去司膳司親自指點那兒的宮人,做出了能引得皇帝食欲大開的菜色。

當然了,這裏頭的原委約莫只有她和昭陽最清楚。

皇帝坐了下來,一桌子菜色是按佟貴妃份例來的,七菜一湯,最中的那道菜約莫是為了保溫,下面有熱水盆子煨著,上面還蓋著蓋子。

佟貴妃親自將沈木蓋揭開,粉青汝窯盤子裏的無錫排骨便擺在了眼前。

那排骨根根勻稱,足有手掌長短,色澤濃郁的汁水淋在上面,蓋子一掀開就香氣四溢。

佟貴妃一面幫皇帝夾菜,一面笑吟吟地介紹道:“這無錫排骨是道地方特色菜,傳說和那樂善好施的濟公有幾分關系……”

她將如意從昭陽那裏記下的話從頭到尾覆述一遍,包括這汁水是如何調成的,她都說得頭頭是道。

皇帝咬了一口,緊了一整日的眉頭緩緩舒展開來。

那排骨肉香四溢,鹹中帶甜,嚼在口中只覺食欲大開,唇齒生津。

他也不過二十七八,生得不像前朝那些個五大三粗的九五之尊,反倒俊得很,像個富家公子哥兒。

他的神情倒是像極了顧家人,但眉眼卻像是刻著太後的模子來的。只那遠山眉總因政事微蹙著,唇是三月杏花,灩灩然泛著光彩,卻又總是繃得緊緊的,好像這樣才有帝王的殺伐決斷。

眼下這麽陡然松開緊皺的眉頭,染上絲絲笑意,廳中的燈火都仿佛亮堂不少。

饒是佟貴妃已入宮多年,也仍是怔了片刻,筷子都頓在空中。

只可惜這樣好看的人是她的夫,卻更是她的君。他不愛什麽風花雪月的玩意,更不似先帝那樣流連於後宮花叢,只成日紮在政務與天下間。

佟貴妃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她是清楚的,若非她每月借花獻佛這一出,約莫皇帝對她也就更淡上幾分。

別的妃嬪都是背宮,翻牌子過後,時辰到了,便脫得精光叫敬事房那些閹人被子一裹背到皇帝寢宮,睡一覺便完事。

她還多虧了這頓好菜,能留得他走宮來她這甘泉宮歇一晚。

正出神呢,皇帝忽然開口道:“對了,朕記得去年夏天你做了那羊眼包子,前幾日瀾春問起來了,想向你討那食譜方子。”

羊,羊眼包子?

佟貴妃頓時傻了眼。

她隱約記得去年夏天是向司膳司那邊討過羊眼包子的,如意也確實把那制作法子一五一十稟回來了,只她這種死記硬背的法子,記個把月還成,眼下都快隔了一整年了,她如何還背得出?

皇帝吃著排骨瞧著她,水光瀲灩的明眸裏還染著排骨帶來的一絲和煦,佟貴妃卻無心欣賞他的俊,料峭春日背上竟起了一層細細的汗珠。

她強笑道:“這,長公主那麽個金貴人兒,要想吃這羊眼包子,只管吩咐臣妾,臣妾明兒一早就去司膳司做一碟包子送去,公主何必要什麽方子呢?難不成還想親自下廚?”

“瀾春素來就這模樣,想一出是一出。”皇帝不以為然,“她沒幾年就該尚駙馬了,這種隨心所欲的日子也沒幾天了,朕就縱著她些也無妨。今日恰好來你這甘泉宮,你待會兒就讓人把方子默出來,朕回頭帶給瀾春。”

瀾春是他唯一的同胞妹子,長公主,皇帝胞妹嘛,這自然是可以隨心所欲想一出是一出了。

皇帝都這麽說了,佟貴妃能說什麽?

她只能最後找根佛腳抱抱:“那,不如回頭臣妾把方子親自交給長公主,有什麽做包子過程中該註意的,臣妾也好提點提點?何必急於這一時半會兒的呢,您說是吧?”

佟貴妃一向不是個心思細膩的主兒,性子爽快,還有些潑辣,何時遇事這麽推諉過?

皇帝是什麽人,心思可比佟貴妃要透亮多了,當下見她神情緊張,額頭連汗都浸出來了,眼神微微一頓,就有了成算。

“貴妃有什麽難言之處嗎?”他語氣沒變,眉頭卻沒那麽舒展了,“是不願教長公主,還是……”

奴才們都安安靜靜地立在一旁,都也不動。大殿裏連根針落在地上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皇帝的聲音頓了片刻,溫溫和和再清楚不過地接了下去:“還是貴妃根本不記得羊眼包子的做法,卻又不敢跟朕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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