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之間，只有輸贏。

***

“紀裴小姐，最近集團有意對旗下公寓住宅進行全面的服務提升。作為本次項目的負責人，我會簡單問你一些問題。”

“這麽生疏？”紀裴把泡好的蜜漬玫瑰茶遞給李姻，陶瓷杯碰到茶幾上發出刺耳的響聲，“叫我江太太吧，你和我老公應該很熟的。”

紀裴的故作姿態和八點檔電視劇中教訓小三的原配夫人如出一轍。其實她也想有一副無所謂的胸懷，高貴地放手，成全他們的愛情，宛如聖母。可每次碰到李姻，她都不自覺地把自己所有的刺樹起來，不到頭破血流不肯罷手。

李姻擡頭，深深地望了紀裴一眼，聲音裏的敵意驟增：“江小姐，不介意的話我們開始吧。”

紀裴抿了口茶，瞇著眼睛點了點頭。

住戶巡訪的問題無聊晦澀，毫無心意，沒多久紀裴就打了好幾個哈欠。李姻收拾材料準備離開的時候，紀裴心裏都在歡呼，終於能爬回臥室了。

“紀裴小姐，謝謝配合。”李姻拿起包，但似乎沒有起身的意思，她的目光轉向餐廳，露出一絲傲慢，“餐廳的格局好像改動過了吧，我和沈驀當年畫設計圖的時候應該是兩人餐的極簡風。現在的八人餐桌，有些奇怪啊。不過很熱鬧……”

李姻的話像一盆冷水潑在紀裴困倦的靈魂上，她打了個冷顫，立馬全副武裝反擊：“是啊，當時想推翻原設計重來的。不過怕我老公太辛苦，就改了幾個小地方，也就內行才看的出來。”

李姻笑著看她，右手拂過耳邊將落下的碎發整理好，晃著她的迷你殺手包走了。

關上門，紀裴睡意全無。

她咬著牙默念江沈驀的名字，決定離婚財產分配時必須再追加些什麽，才能抵消她今天的怒氣。搶不到人，搶點家產留紀念也是好的。

因為江沈驀，李姻和紀裴之間只能有兩種可能。一個人輸，另一個人贏；又或者，兩個人一起輸。

紀裴看著婚紗照裏擁抱著自己的那個男人，他眼裏有江南湖畔的溫柔與寵溺，也有摩登都市的幹練和瀟灑，即使是千篇一律的黑色西裝，因為他也變得不一樣。

江沈驀，為什麽我會愛上你呢。

她轉身去小餐吧給自己泡了杯咖啡，磨咖啡豆的時間，她的腦海裏梳理起離婚協議的各項條款，從現金流、房產分割到投資、理財產品，從前清晰客觀的思考能力仿佛一夜之間重新獲得。她在這段卑微的感情中沈淪掙紮德夠久了，終於和江沈驀磨到這一天，大吵大鬧和黯然神傷都不是好的選擇。她要盡可能有尊嚴地、優雅地從這段婚姻中抽離，像個公主、像不曾受過傷，明媚得投入下一段生活中。

眼淚和傷痕，不需要被別人看見。

剛進院子，紀裴就看到江沈珺的車停在最顯眼的地方，Alfa-Romeo的跑車，像烈火般熾熱的顏色。記得那年江沈珺剛換車，被公公見一次數落一次，結果被江沈珺嗆了回去。江沈珺的高調，在整個江家，包括旁系的小輩，都是少見的。

車剛停好，關怡裹了條披肩就迎了出來。一口一口“小驀”地叫著，看見紀裴從副駕駛座位出來的時候臉色明顯僵了好多，只是微微對她點了點頭。

“小紀來了啊。”正在看新聞報道的江民豐對紀裴笑了笑，說：“上次我就跟小驀說了，以後你不回來，他也別回來！”

“謝謝爸。”紀裴淡淡地回應。她從前很感激這個公公，直到某些事的發生。

“人齊了就開飯吧，吃飽了早點散。”江沈珺在餐桌邊抱怨起來，江民豐操起遙控器扔到她腳邊。關怡撿起遙控器，說著調節氣氛的話。江沈驀坐到江民豐旁邊，兩人聊起公司的企劃案。紀裴覺得無趣，坐下又起來，跑去廚房幫忙了。

也許這個家唯一真心待她的就剩這個傭人阿姨了。

“我來拿吧。”江沈驀不知何時進了廚房，他捧起木制的餐盤等在一邊，像個聽話稱職的服務生。

紀裴盛飯的手停了一拍，“哦”了一聲又繼續盛飯。

“還少一個，待會兒姐夫要來。”江沈驀彎腰、低頭，在紀裴的臉龐小聲提醒著。紀裴有些不太適應，整個人往旁邊挪了挪，她拿起飯勺又乘了一碗，遞給江沈驀。

紀裴像個大方得體的豪門媳婦，端正地坐在位子上，無聲地夾菜、扒飯，時不時地微笑。她忽然想起小時候陪外婆看過的滑稽戲，自己和裏頭受欺壓的童養媳分毫不差。

這時外頭響起了車子的引擎聲，江沈珺立馬放下飯碗小跑了過去。有時候紀裴還是很欽佩江沈珺的，每一場婚姻她都能愛得無比用力，像飛蛾撲火，無論結果。

嚴光一進門就開始抱歉，解釋實在是客戶難纏的原因才拖得那麽晚，他梳得油光發亮，在江家大吊燈的映射下有些滑稽。江沈珺一邊替他掛風衣，一邊安慰他：“爸媽都知道的呀。最近風頭競爭激烈，忙點很正常的。快吃飯，要涼了呢。”

紀裴只知道嚴光名下有一家私募，盤子不小。嚴光算是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高手，至於行內不光彩的手段也玩得不錯。前兩年，江沈珺全身心地撲在這個比她還大九歲的男人身上，無謂流言蜚語和家族反抗。紀裴那時是不明白的，江沈珺並不缺錢，又為何要挑一個不高不帥還有些禿頭的男人，難道僅僅是因為上一段婚姻的失敗。然而江民豐沒有拗過這個任性的女兒，最後還是無奈地答應了這樁婚事。

江沈珺熟練地剝著蝦，一個個往嚴光的碗裏送，她難得的溫柔叫紀裴這個局外人看得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你喜歡吃的。”江沈驀學著他姐的樣子給紀裴剝了一個蝦，這下紀裴覺得自己的雞皮疙瘩已經掉得停不下來。她尷尬地夾起那只蝦，尷尬地吃了下去。

紀裴確實喜歡吃大頭蝦，但今晚的她早已食不知味。如果你跟她說這是塊豆腐，她也不會懷疑。

看自己的一雙兒女婚姻美滿，江民豐心情大好，讓傭人阿姨開了瓶珍藏的紅酒。“今天吃完晚飯都不許早走，陪我們兩個老頭子、老太婆好好聊聊。”

四個人中，只有江沈驀孝順地回了句“好”，其他的都各有心思、默不作聲。

飯後閑話的時候，不知是誰先提到了孩子的問題，客廳突然冷了場，只剩空氣凈化器的聲音，呼哧呼哧的，像隨時會引爆的炸彈。

紀裴眼觀鼻、鼻關心，認真地看著電視節目，甚至連被婆婆點名她都沒聽見。江沈驀用胳膊肘蹭了蹭她，她才扭過頭，一臉茫然。

“媽在問你，我們什麽時候要個孩子？”江沈驀提醒著她。

聽到孩子兩個字，紀裴的眼神忽然變得銳利，她直勾勾地望向婆婆，卻沒有說一句話。江沈驀為了避免尷尬，把紀裴摟到了自己的懷裏，油腔滑調地開起江沈珺的玩笑：“姐還沒生孩子呢，我們可不敢。”

江沈珺正要對這個胳膊肘往外拐的弟弟發作，被嚴光一把捉住了手。

“我們在準備呢。”

“真的啊。那我們要當外公外婆了！”即將迎來新生兒的喜悅吸引了所有人的註意力，只有紀裴看見江沈珺臉上閃過的一絲——難以置信。

回家的時候，紀裴故意坐到後排的位置。電臺播著Jasmine Thompson翻唱的Take me to church，音量很大，紀裴跟著旋律哼了起來。

Take me to church

I’ll worship like a dog at the shrine of your lifeI’ll tell you my sins and you can sharpen your knifeOffer me that deathless death…

Sin是原罪。紀裴最大的罪惡就是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孩子。

那個被無數人期望著卻扼殺了的孩子。

一首歌結束，電臺的主持人講起了家長裏短的瑣事。江沈驀乘等紅燈的時間把電臺關了，他不期然地回頭，眼神炙熱，像學生時代去山頂看過的繁星，明亮閃爍，是無法抗拒的陶醉。

“裴裴。”

“唔？”

“我們再生一個孩子吧。”

“停車！”

“紀裴，當年的事我都可以忘記，為什麽你不能！？”江沈驀一個急剎車把車子停到了路邊。

“對，我不能！一輩子都不能！”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那是怎樣？溫柔善良？好欺負？”

“你真的想離婚？”

“是。”

“你……不愛我了嗎？”

紀裴看著他，認真嚴肅地搖了搖頭。她的臉上寫滿了歉意，讓江沈驀眼睛裏的光一下子滅掉了，就像是回光返照的病人終於沒有捱過寒冬、終於承認自己被判死刑的命運。紀裴覺得難過起來。

紀裴下了車，把空間和時間還給江沈驀，她知道他會想清楚的。這段無望的感情是換季時節的感冒，雖然反反覆覆好不了，但也應該有結束的一天。

晚上十點，徐翩翩剛把自己的女兒哄睡，門鈴忽然被人摁個不停。

“翩翩……”徐翩翩還沒開口罵人，紀裴扁著嘴可憐兮兮的樣子便出現在她面前。

徐翩翩誇張地捂住嘴巴：“你不會是被江沈驀打了吧，哭成這個鬼樣子。”

“沒有打他。”

“也是。舍不得嘛。”徐翩翩抽了幾張紙巾丟給紀裴。紀裴接過紙巾胡亂地往臉上擦，沒有吭聲。

徐翩翩湊近她，試探地問道：“你不會和他攤牌了吧。離婚了？”

紀裴“啊”地一聲大哭了起來，徐翩翩連忙捂住她的嘴巴：“別哭了別哭了，元寶剛睡。”然後紀裴哭得更兇了，但怕吵醒元寶小朋友，又不斷地屏氣，徐翩翩看著她這副模樣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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