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40章

關燈
40

幾日後, 陸春宴回到高平市, 雖說是個小手術,但也要好幾天不能沾水。他在醫院裏住了兩個星期,出院後回到家裏,郭詔安想給他找護工, 被他拒絕了。

回到家裏後, 他自己洗了澡, 洗澡的時候沒註意, 讓傷口碰到了水。有些疼,也有些癢,但那裏的皮像是已經麻木, 鈍鈍的讓人感覺不到更多的痛。陸春宴簡單的換了一下紗布,從浴室出來,可能是覺得有些悶, 他走到窗邊,輕輕拉開玻璃窗,冷風從外面灌進來,吹在臉上, 把剛才洗澡時蓄的熱氣都給吹散了。

那天夜裏,陸春宴忘記關窗了, 風吹了一夜。第二天醒過來時, 他躺在床上,天花板像是要掉下來,睜開眼是看不清眼前一切的, 閉上眼耳邊又好像有無數架飛機從身邊起飛,氣流劃開了他的身體,讓他渾身劇痛。

疼痛包裹住身體的時候,秋瑤似乎又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那似真似幻的錯覺,有時候讓他自己都快要分辨不出來,究竟自己是不是真的生病了。

陳河說他抑郁了,陸春宴其實並未把這當一回事,睡不著吃些安眠藥就好,身體和心理的痛苦都是他自作自受,是他自己辜負了秋瑤的真心,那是活該,他甚至想要更痛些。

他半張臉趴在枕頭裏,整個人都在發抖,又冷有疼。

有一剎那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他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肺部費力地運作著,喉嚨裏溢出甜腥,身體震動,他揪著被子咳嗽著。

就在這時,一雙手撫過他的臉頰,像是羽毛又像是花瓣落下。

他聽到有人在喊他,叫著他的名字讓他醒醒。

陸春宴費力地睜開眼,光刺著眼,他眉頭緊蹙,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人。

郭詔安面色焦急,一邊打著120,一邊叫著陸春宴。陸春宴的心臟跳得很快,猛地一抽痛,整個人都震在遠處,他一把抓住郭詔安的手臂,喘著氣道:“我聽見秋瑤在叫我。”

郭詔安覆雜地看著陸春宴,拉開他的手,不忍道:“老板,你發高燒了,我送你去醫院。”

陸春宴沒有理會郭詔安的話,而是喃喃自語道:“雪庭師傅和我說秋瑤還在的,他還在的,剛才我就聽到他在叫我,他原諒我了嗎,他還會回來嗎?”

入夏後空調要是吹久了,對身體也不好。徐夏帶著徐悠從游泳課上回來,小朋友在車上吹了會空調,到家後又喝了涼水,晚上吃飯的時候就不舒服了。上吐下瀉的,還發起了熱,徐夏叫來了孟衡,孟衡直接開車帶著他們去醫院。

所謂關心則亂,徐夏平時也不會這麽慌張到手足無措,她抱著徐悠坐在後面,不敢開空調,車窗降下來一條小縫隙,一絲絲風吹過徐夏的臉。

徐悠艱難地睜開眼,看著徐夏,輕輕揪住她的衣服,嘴唇微動,叫了聲媽媽。

到了醫院,原本只以為是普通的感冒發燒,沒想到醫生一看徐悠的狀況,立刻讓他們帶徐悠去做一個腰穿術的檢查。徐夏心裏一咯噔,根本反應不過來,還是孟衡抱著徐悠快步走去。

徐悠做檢查的時候,徐夏渾身僵硬坐在外面,神色恍惚,不知道在想什麽。

陸春宴的傷口感染發炎,醫生為他處理包紮後,嚴肅叮囑他,讓他以後千萬要記住不能碰到水。陸春宴還未來得及說話,郭詔安已經替他應了好幾聲。陸春宴坐在輪椅上,整個人都看著十分憔悴,郭詔安低頭看了眼,朝醫生打了個招呼,就推著陸春宴出去了。

他邊走邊道:“老板,你別太難過,你……”他頓了頓,猶豫著說:“你的秋瑤,他會回來的。”

陸春宴再一次從別人的嘴裏聽到這個名字,心臟好像被狠狠捏了一下,他擡起頭低聲問:“你想起他了嗎?”

郭詔安楞了楞,撞進陸春宴鄭重的眼神裏,一時之間腦袋裏竟然真的浮現出一個小小的身影,孤零零坐在沙發上。他走近些,那個孩子就問他,陸春宴回來了嗎?

“怎麽會這樣!”

突然一聲淒厲哭喊如驚雷炸開,郭詔安猛然回神,他順著聲音看去,不禁喊道:“孟衡?”

作為同一個地產項目的競爭對手,孟衡他是見過幾次的,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孟家有了他才算沒有徹底垮臺。

不遠處能看到孟衡扶著那個崩潰大哭的女人,郭詔安低頭詢問陸春宴,“老板,你看那邊,那是孟濤的前女友嗎?”

陸春宴側頭看去,目光落在徐夏那張臉上,停頓了幾秒。

徐悠檢查出來結核性腦膜炎,小孩子確診是這種病的後遺癥很大,這類病變可引起腦膜粘連和腦實質的損害,因此會出現顱神經麻痹、失明、聽力障礙、肢體癱瘓、癲癇及智力減退等後遺癥,更有部分患兒死亡。醫生把這些都和徐夏說了,徐夏根本就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直接癱坐在地上。她捂著臉不停地哭,天好像塌了,整個世界都變成了黑。

孟衡抿著嘴,忍著鼻尖酸意,扶著她起來,“先進去看看小悠,你是媽媽要堅強些。”

徐夏搖了搖頭,她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他們從陸春宴身邊經過,孟衡與郭詔安互相點頭,餘光落在陸春宴臉上,緩緩收回。

徐悠被插上了管子躺在病床上,徐夏他們不能直接進去,而是站在玻璃窗外看著他。

小小的孩子,生命力也是微薄弱小的。

徐夏盯著徐悠發呆,孟衡忍不住安慰她。徐夏緩緩搖頭,發紅的雙眼裏全部都是血絲,她的手扒在玻璃上,聲音哽咽,輕聲道:“徐悠剛生下來的時候是活不成的,他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醫生對我說他死了,我不相信,掙紮著想要起來,讓他們救救他。

然後奇跡就出現了,他們在那邊喊,有心跳了,在呼吸,他活過來了。

老天對我已經很好了,我一直覺得徐悠是佛主的孩子,所以這一次,他離開了我,也是我配不上他。我失去了養育他的權利,所以佛主就把他帶回去了。”

孟衡皺起眉,徐夏閉上眼,額頭貼在玻璃上,她說:“小悠,媽媽真的很愛你。”

郭詔安推著陸春宴走進電梯,樓層下降,到一樓的時候,電梯門緩緩打開,郭詔安卻沒有動。

電梯的門打開又關上,如此幾下,饒是再心不在焉的陸春宴也發現了異樣。他回頭去看,眼前忽然一陣風刮過,明明是夏日,卻嘗到了冰雪的氣味。

他呆鈍坐著,突然身後的輪椅被狠狠推了一下,他整個身體往前傾,右腳踩地,用了些力氣,腹部右下方便一陣劇痛。身體被拖了一下,陸春宴側過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他驚呼道:“雪庭師傅。”

雪庭瞥了他一眼,把輪椅勾了過來,按了一下他的肩膀,陸春宴直接坐在了輪椅上。雪庭繞到陸春宴身後,推起輪椅往外走。

“雪庭師傅,我們要去哪裏?”

雪庭看著前面,醫院人來人往,形形色色都是痛苦的人。他走得很快,腳下仿佛生風,聽到陸春宴的問題,雪庭答道:“帶你去見秋瑤。”

……

有一件事,就連雪庭也沒有發覺。

那就是當初秋瑤送給徐夏的那顆種子。

徐夏當日生下來的的確是個死胎,是那顆被小心翼翼照料,最後發芽落根的桃樹救活了那個孩子。

徐悠的病一直是由秋瑤續著,可他突然生病,也是因為那棵桃樹的緣故。

雪庭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簡單和陸春宴說了一遍,他平淡地陳述,可聽的人卻越來越激動。輪椅推到了醫院外,雪庭想著該如何出去,就見陸春宴站了起來,他的手捂在腹部右下,忍著傷口的疼,低聲道:“我能自己走。”

他在醫院門外攔了輛的士,按照雪庭指的路,車子來到了徐夏的家門前。

陸春宴付了錢就立刻退開門下車,跌跌撞撞地走著,好幾次差點摔了。

雪庭跟在他身後,看著陸春宴像是從春日覆蘇的背影。他們站在徐夏的院子門外,炎炎夏日,恰好是正午後,日頭低垂在半空烘烤著,地上浮著一層熱氣,植物都懨懨地耷拉著。

陸春宴仰起頭,額頭上泌著汗,他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桃樹,對雪庭說:“我見過他,前段時間我還來過這裏,我從他身邊走過,一眼都沒有看他。”

雪庭負手而立,稍稍側目,他說:“陸春宴,他被困在了忘川,你幫我把他帶回來吧。”

陸春宴回頭,幾乎是沒有猶豫,點頭說好。

雪庭打量著他,若有所思。陸春宴上前一步,焦急問道:“我該怎麽做。”他擡起手按在胸膛左側,低聲道:“讓我做什麽都可以,只要……只要他能回來。”

話音剛落,他聽到雪庭的笑聲,雪庭說:“行啊,那就用你的命去換吧,還能讓那個孩子康覆,也挺值得的。”

陸春宴面色一僵,沈默了兩秒,道:“好,能用就拿去吧。”

“你會後悔的。”

“如果不這樣做,我才會後悔。”

陸春宴說完這句話,耳邊的蟬鳴靜下了,風緩緩止住,光一寸寸暗下。眼前的房屋、街道、綠樹都在慢慢消失,隨之而來的是他自己的身體。手掌逐漸透明,他看著自己慢慢消失在半空中,一切都像是在夢裏,又是那麽真實。他望向雪庭,對方與他目光相對,低聲道:“你真的不後悔嗎?”

陸春宴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他眨了眨眼,轉過身仰起頭看著那棵桃樹。他張開手臂,做出了一個擁抱的姿勢,像是在說,秋瑤我回來了。

郭詔安打了個冷顫,眼前一亮,猛地驚醒,他下意識低頭,看陸春宴坐在輪椅上,沒什麽異樣,籲了口氣。電梯門打開,郭詔安推著輪椅出去。

他走了幾步,突然覺得不對勁,低頭看去,就見陸春宴從輪椅上歪倒下來,整個人摔在了地上。

陸春宴昏迷了數日,他檢查不出其他癥狀,只是一直睡著。

這幾日,徐夏得到了一個好消息,徐悠的病況有所好轉,再治療幾日,就能康覆。徐夏如蒙大赦,不禁喜極而泣。

悠悠夏日,有得有失。陸春宴的父母朋友與來過哭過,病房裏的人來了一波又一波,最後趨於平靜。

陳河把他這種不願醒來的狀態定義為自我封閉,大家似乎都開始慢慢接受他醒不過來的這件事。護工每天都會來給他按摩身體,防止他的肌肉萎縮。

郭詔安沒了老板,在公司裏過得不太順利,便辭了職去了另外一家公司,小企業沒那麽多煩心事。

陸春宴在那個房間裏躺了一個四季,這一年裏,他一直站在那條街上,看著院子裏的桃樹花開葉落。

他就這樣枯等了一年,光陰從他身後溜走,他仿佛沒有感覺。

雪庭慢慢走到他身邊,看著枝繁葉茂的桃樹,對他說道:“這世上哪有什麽用人類的命去換精怪之說,這不過是個說辭,我只是想看看你的真心罷了。”

陸春宴呆了呆,雪庭垂眸,輕聲道:“陸春宴,我把秋瑤還給你吧。”

雪庭擡起手,春風拂面,枝頭上盛開的桃花墜下,地上落滿了桃粉。陸春宴低頭看了眼,再次擡起頭時,眼前的人已經不見了。

他猛然吸了一口氣,盛滿一室陽光的房間內,原本平躺在床上的人突然起身,拔掉了手上的輸液管,整個人瘦的離譜。他掀開被子,想要下地,腳一碰到地卻是一軟,整個人摔在地上,後背撞到了床頭櫃,上面的玻璃瓶落下,“咣當”一聲巨響,砸破了午後的寧靜。

門外的人聽到聲音跑了進來,就看到陸春宴用手支撐著,艱難地想要爬起來。藍白相間的醫院病服掛在他身上,空蕩蕩的像是一件大褂子,他往四周看去,張了張嘴,許久沒有說話的喉嚨竟然一時之間無法發出聲音。

他沈默下去,護工把他扶起來,陸春宴喘著氣靠在病床上。護工對他說道:“陸先生,我去找醫生過來。”

陸春宴垂著眼,看著自己枯瘦的手掌,又擡起頭,玻璃窗外的陽光正好,茂盛的樹枝抵在玻璃上,綠意正濃,是春天到了。

從那天之後,他就再也沒見到過雪庭。

一切都像是夢一樣,可徐悠的確是奇跡般的覆原,他也昏睡了一年。

醒來後,他的身體還非常虛弱,好不容易能開口說話,他先聯系了郭詔安,讓他去找徐夏,他想要徐夏院子裏的那棵桃樹。

一個月後,春寒料峭,連綿陰雨。

郭詔安重新回到了陸春宴身邊做事,雖然陸老板給他安排的第一件事有些奇怪,可他心裏還是高興,憑著他和孟衡相識的那點關系,軟磨硬泡,硬是讓徐夏松口答應了。

桃樹被移栽回了老宅,花農精心養護,三月時,枝幹上簇著一朵朵欲開的花苞。

陸春宴穿著棕色風衣,麋鹿色的手套支撐著手杖。天上落下雨,他在醫院門口等了四五分鐘,一輛黑色轎車停下,郭詔安從車上下來,撐開一把傘走到陸春宴面前。

“老板,這雨下太大了,我過來的時候堵了一會兒。”

“沒關系。”手杖點開水窪,陸春宴走進雨幕裏。

車子是往老宅去,一路上光堵車便耽擱了一個多小時。

前面的車隊長長一排,郭詔安坐在車內,等得有些不耐,忍不住對陸春宴說:“老板,這的紅燈一到雨天就這樣,時間加了一倍。”

他說完回頭看了一眼,隨即止住聲音。只見陸春宴側頭靠在車窗玻璃上,窗開了一條縫隙,連綿的雨水和風一起飄了進來和陰藍的天空顏色一起,落在了他的臉上。

車後的喇叭突然響起,陸春宴出聲提醒道:“詔安,跳綠燈了。”

郭詔安慌慌忙忙回頭,松開剎車,緩緩踩下油門。

車輪碾過潮濕的路面,濺起些許水花,他們沿著那條路往前,終於到了那座許久沒有住過人的宅子了。郭詔安對這的印象不大,之前陸春宴會常來,但都是他自己一個人過來,後來陸春宴也不來了後,宅子裏的人就被遣散了。

不過自陸春宴醒來後,這個幾乎荒廢了的宅子又被重新打理了一番。

陸春宴從車上下來,郭詔安看他走得不穩,不禁提醒道:“老板,地上滑,你慢些走。”

陸春宴點了點頭,握緊了手杖。他才覆健了一個月,能站起來已是不容易,搖搖晃晃走著,小心翼翼跨過稍高的門檻,走進院內。

上一次他來時,也是下雨,雨水淋濕了大半衣服,他心情不好,匆匆進屋。

這一次他走進院子裏,站在桃樹下,擡起手,掌心輕輕撫過樹皮,手指點著墜著雨滴的綠葉。

陸春宴在這裏呆了半個月,他大部分時間,都是坐在屋門前看著院子裏的桃樹。有鳥雀來時,他充當稻草人,站起來上前幾步,停在枝頭的麻雀就都飛走了。他還讓花農教他如何松土捉蟲,雖然腿腳不便動作笨拙,可一切都還是親力親為。

三月下旬,花完全開了,桃花變成了雨,窸窸窣窣落下,灑滿了一地。陸春宴舍不得那些落花,蹲在地上,把花瓣一點點撿起來,放在玻璃小罐子裏。

他低著頭,專註地看著地上的落花。

“啪嗒”一聲,似乎有什麽落下,陸春宴楞了楞,手僵在原處。

耳邊響起熟悉的聲音,帶著少許稚氣,可卻讓陸春宴立刻熱淚盈眶。

秋瑤歪著腦袋,皺著眉看著腳邊的人,他問:“你拿我的花做什麽?”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