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在手背上的手纖細冰涼，掌心帶著細微的顫抖與潮濕，然後緩緩的松開。

他反手緊握這只冰涼的手，緊緊的握住。

你又怎麽知道，我心裏所想，和你不一樣呢？

蜀中世家紛爭事，暗起雲湧逍九天。

針翎釘棘十指牽，暴雨飛星乾坤顛。

唐門最初是殺手世家，但只在川蜀一帶出沒。他們善用暗器，神出鬼沒，並且每一代都有一名赫赫殺名的刺客之王威懾江湖。“三更雪”唐淵，“落日花”唐敵，“層層浮屠”唐孽，“十七絲”唐憐……

而唐煙，就是出身這樣實力流弊的家族。當然，他不是什麽嫡系的出身，而是分支出身的普通唐門弟子。如果非要說有什麽不普通的，就是當初他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和他哥哥一起被唐門三長老唐懷智挑出，參加一個瘋狂的計劃。

刺客之王。

就像是苗人養蠱，擇佼佼者困於方寸，萬蠱廝殺而成蠱王，最好的刺客亦是如此。而他和他的哥哥唐影，就是困在這裏的蠱，想活下來，就要為唐門斬殺無數強敵甚至同門。

但是，刺客之王計劃最後只會有一個人能活下來，只會是一個人。

但是，唐煙怎麽都沒有想到，在最後的死鬥來臨之前，峰回路轉。

“我和影？”

“沒錯。”唐憐聲音冰冷無緒，但是熟悉的人都聽得出她的心情極度糟糕：“宮裏選中你們倆。”

宮裏選人，自然是要選擇實力頂尖的強者，嫡系不會選，而分支裏面實力強的，就為數不多了。

而唐煙和唐影，雖然實力佼佼，但是並不是最強的，光是一同參加刺客之王的同伴裏，就有唐千樓、唐醉等人實力相當的，畢竟被選中參加計劃的，又有哪一個是庸才？

但是有一點就是別人比不了的，他和唐影是雙胞胎，而其他人則不是。

而宮裏來選人的，除了實力，就看中這一點。

就這樣，他們倆在同伴們覆雜的目光下，被帶去了宮裏。他們也明白，他們去了宮裏，自然也就脫離了刺客之王的計劃，也就不再需要自相殘殺了。

但是等待他們的命運是什麽，沒有人知道。唐煙甚至夜裏偷聽了，他們將來十有八九是照顧養在聖上身邊的晉王殿下，眾所周知的是，晉王殿下是最受寵的王爺，可想而知，那該是一個多麽任性跋扈的熊孩子。

當他們到了宮裏之後，並沒有立刻去保護晉王，而是在宮裏的暗衛培訓基地，影樓接受新一輪的培訓。這裏不是唐門，不是比起門派更像家族的唐門，這裏比唐門更殘忍。

感覺自己像是被脫了一層皮一樣，跪在門外，知道門內就是未來的主子的唐煙在心裏面苦笑著想，心裏面暗暗的期望接下來伺候的小王爺是一個好相與的，千千萬萬不要是一個刁鉆性子的。

然後，他聽到輕輕的腳步聲。

門打開的時候，眼前出現了一雙小腳丫。

那實在是一雙極漂亮的腳，小巧玲瓏得就像是玉雕的一樣，雪白的皮膚薄如蟬翼，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就連淡粉色的指甲，也泛著瑩潤的珠色，光是看著就讓人很想伸出手摸一摸。

是他們要保護的小殿下，晉王李璽。

他聽著小殿下和高公公的對話，軟軟的聲音甜糯得就像紅糖糖糕一樣好聽稚嫩，只是他的話……

這不像一個被寵壞的孩子，唐煙想。能夠為一個微不足道又毫不相識的陌生人盡心考慮的孩子，應該會很好很好相處吧。

然後，那雙白白嫩嫩的小腳丫停在了他們面前，然後小腳丫的主人，蹲了下來。

唐煙看到了一朵尚未盛開的牡丹花。

裹著紅色的絲綢睡衣的小殿下，一張略帶嬰兒肥的鵝蛋臉小巧精致，一雙漂亮的桃花眼如秋水明月一樣澄澈水潤，紅唇瓊鼻，肌膚如初雪新荔一樣瑩潤雪白。大概是因為被驚醒沒有睡足，懵懂的眼神裏還流轉著睡眼朦朧的迷離嬌慵，儂麗明艷得讓人瞧著就渾身發酥。

他聽到自己轟如雷鳴一般的心跳聲。

“你們……”問過了他們的名字，容貌明艷美好的小家夥睜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眼巴巴的表情讓人根本無法說出任何拒絕他的話：“會做川蜀的菹(泡菜)嗎？”

“……不會。”

小殿下眼底閃過遺憾之色。

在高力士離開之後，小殿下看向他們。

“我覺得，既然未來我們彼此要相處很長一段時間，那麽了解就是必要的。”他輕聲道：“你們自己去搬個椅子坐下說。”

“殿下，這不合規矩。”唐影低聲道。他們來之前，都在影衛培訓的影樓培訓過，知道皇宮規矩多。

“那你們這麽跪著，我蹲著？”

沒有人讓你蹲著啊。

“我和人說話的時候喜歡看著對方的臉。還是說你們不想坐著想站著？”

“……”

“你們站著，那我仰著頭說話很累的。”小殿下的聲音嬌嬌的，軟軟的，怎麽聽都像是在撒嬌一樣。

“我們聽殿下的。”唐煙道，起身，然後見到一只向他伸過來的小手。

“拉我一把，我腿蹲麻了。”

唐煙握住他的手，小小的，軟軟的，讓人有一種一輩子都不放開的想法。

……結果他這輩子都沒有放過手。

煙發現，李璽小殿下，實在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孩子。

小孩子都喜歡什麽？

吃喝玩樂？投壺打馬球？

反正不會是讀書練字，下地種田。

作為暗衛，生活的重心就是圍繞在主子身上的，在長期觀察下，煙發現小殿下其實是很喜歡吃的，只是他和那些追求山珍海味、龍肝鳳膽來證實自己的奢華與尊貴的人不一樣，他只是喜歡在吃食上講究又精細，煙見過小殿下自己在莊子的時候做的烤魚，真的是講究得不得了。但是在皇宮裏，他又是恢覆那種淡淡，看不出絲毫喜好的飲食習慣，每一樣菜一口，吃完一輪就放筷子，絕不多吃一口。

來皇宮也有一段時間了，他們都知道小殿下的受寵程度，也清楚他的艱難與不易。

他是嫡子，卻不是太子。

他是嫡子，卻母族被降罪，母後差點被廢。

他沒有絲毫的母族依靠，只是依靠身為聖上的父親的憐憫與寵愛活下來。

他活得很難，很辛苦，也很不容易。

唐煙一直看著他，所以一直都知道，小殿下並不是什麽天真單純的傻白甜，他防心極重，行事仔細又謹慎小心，卻也從來都沒有害人之心，他和唐影是暗衛，明面上保護他，但是心知肚明的也是為他做陰私骯臟的事情，但是小殿下卻從來都只是把他們當做侍衛，不曾讓他們做過任何有失磊落光明的事情。

他那麽不容易，卻依舊用孱弱如雛鳥的肩膀，努力的保護著他們這些被劃為“他的人”的人，盡心盡力的庇護他們，為他們著想，同時自己每一天都努力活得樂觀而陽光。

他活得生機勃勃，眼底有光，就像個小太陽一樣。

看著穿著厚厚的衣服，少有像小孩子一樣興致勃勃在雪地裏堆雪人的小殿下，唐煙也忍不住揚起嘴角。

他當然知道小殿下為什麽這麽高興，因為他在皇莊上忙碌一年的成果，成功了，並且成功的公布於眾了。

番薯和土豆，這兩個高產的食物，足以解決天下饑荒。

雖然出身唐門，但是唐煙小時候生活的環境，尤其是父母去世之後自己和哥哥兩個小孩子相依為命的那段時間，都讓他很清楚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是怎樣的，也知道每每到了冬季和饑荒之年的時候，吃飽，是多麽奢侈的事情。

所以在皇莊裏番薯和土豆成熟的那段時間，他和哥哥唐影從暗衛變成侍衛又化身保姆最後淪為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農民，他們都沒有絲毫的怨念，因為他們知道，這些都是小殿下為了天下百姓辛辛苦苦一年，翻閱了無數農書，甚至親自下地幹活才獲得成功的成果。

“阿煙！”嫩嫩的聲音在隔著圍脖變成又軟又甜，小殿下邁著小短腿，跌跌撞撞的跑了過來，然後像滾滾一樣，一頭撞在他身上。

說起來奇怪，小殿下從他們熟悉一點之後，就一直喊他“阿煙”，喊他哥哥就是“影”。

“阿煙你怎麽穿這麽少。”胖滾滾一樣的圓滾滾伸著小胳膊，唐煙熟練的將圓圓的小殿下抱了起來，暖乎乎的。

“我不冷。”和小殿下熟悉了之後就知道，他很反感別人在他面前低聲下氣，自稱“奴才”、“臣”這一類的稱呼，索性唐煙自己也不喜歡，所以在沒有其他人的時候就在他面前經常“你”“我”的稱呼。

“我才不信呢。”安澤一伸出戴著貂皮的手，摘下來捂著唐煙的臉頰：“冰涼涼的，你還說不冷！”

唐煙抱著他，看著飛揚的雪，忽然輕聲道：“殿下為什麽這麽拼呢？”

他知道小殿下很艱難，但是，他現在有聖上這個父親保護，將來就算是太子繼位，他也可以作為一個紈絝活下來。雖然不好聽，但是成為一個紈絝閑王，也不會有誰想不開把他當做對手。

他現在這麽小，又從小被嬌寵長大，也不需要像他們這些底層人民活得那麽艱難。

他們，是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可以選擇。

而他，卻不必如此。

雖然懷裏的孩子年幼嬌小，但是唐煙本能的覺得，他是知道自己想說什麽的。

“那麽阿煙，又為什麽這麽努力變強呢？”小殿下看向他，一雙澄澈的眼睛帶著洞察一切的明悉：“阿煙也可以做一個實力不強不弱的人，平平常常的過完一生，為什麽又要這麽努力呢？”

“說到底，無論是我，還是阿煙，我們努力追求的，不外乎要在不想笑的時候可以不笑，不想做什麽事情的時候可以直接說不，自己的命運自己掌握而不是寄托於別人的憐憫罷了。”

唐煙側過頭，看著懷裏的小殿下，猩猩紅的大麾，裏面是繡金絲牡丹的衣裳，襯得小殿下眸光瀲灩晶瑩，肌膚勝雪賽荔，這天地間的月色與雪色，都被他的神采逼退得黯淡了三分。

太耀眼了，耀眼得如同東升的旭日，光芒足以鋪天蓋地。

就像這一刻，他的眼睛裏，除了小殿下，再也裝不下任何。

這個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耀眼的人呢？唐煙想，在自己除了相依為命的哥哥之外只覺得冰冷沒有什麽溫度的世界，怎麽就會有比太陽更加耀眼的存在呢？

他是他的毒，這一刻，唐煙無比確定，自己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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