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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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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越是浮思聯翩, 越是睡不著,她便就想起了楚宿, 在她最恐懼以為自己將死時, 是他將自己從地上抱了起來。

剛及弱冠的男子, 清俊得仿佛茂竹, 文秀而彬彬, 又似玉堆的石山, 很難讓人不生出好感。

該怎麽感謝他呢?這實在是個叫人糾結又為難的事情。

翌日, 季樂再來,又問起楚宿的謝禮, 季泠喃喃道:“真不知如何才能表達謝意。”她想著楚宿這一科並未下場會試,顯然心裏還是有和楚寔較勁兒的意思,楚寔是狀元郎,楚宿即便不那個二甲傳臚, 也總不好名次太後。是以楚宿如今依舊在東正書院念書, 預備兩年後下場。

季泠想到的事情,季樂其實也想到了, “你不若送一套文房四寶?”這是最“安全”的謝禮,不會過於親昵,又又實際用處。

當時季泠就為難了,她的錢都給了江二文, 如今手裏不過幾兩銀子, 哪兒能買得起什麽好的東西,但東西不好, 送給楚宿做謝禮,卻就沒辦法出手了,那可是救命的恩情。

季樂見季泠為難,卻沒往錢財的方向去想,她以己推人,以為季泠是覺得“文房四寶”太疏離了,不由半開玩笑地道:“也是,那可是救命之恩。通常戲裏演的,美人遇到英雄,有救命之恩都是要以身相許的呢。”

季泠立即被鬧了個大紅臉。

對楚宿以身相許?哪個懷春的姑娘會不想呢?但季泠心裏很清楚,她是不可能的。楚宿未來的妻子絕不會是她這般出身的,而她也不能去給楚宿做妾,否則老太太教養她一場得多傷心啊?

然則夢裏那串紅珊瑚手串卻總是在季泠眼前晃悠,她不明白自己怎麽總惦記著它。難道是在夢的那一側,她和楚宿發生過什麽故事麽?

光是一想到這兒,季泠就有些臉紅心跳。可她旋即又清醒了過來,那紅珊瑚手串雖然珍貴,但楚宿送給自己並無特別的意思,因為芊眠後來跟楚宿身邊的懷秀打聽過,原來那紅珊瑚手串雖然是章夫人特地去求高僧給開過光的送與楚宿,但楚宿嫌棄它太女氣,並不肯用,就順手轉送了自己。

但不管怎樣,給楚宿究竟送什麽謝禮,卻成了季泠的一場心病,貴的送不起,便宜的又不能表示自己的心意。

大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夜,季泠又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正在造紙。是的,手腕上依舊帶著紅珊瑚手串,正勞心勞力不怕臟累的在做紙。

那紙制成後,季泠看見夢裏的自己對著陽光照去,紙底有淡淡素雅簾紋,季泠立即就意識到這柔白潔凈的紙似乎是她在某本書裏看過的“水紋竹紙”。

竹紙便宜,季泠她們日常練字通常用的都是竹紙。

如今這世面是,竹紙雖然不少,可如此潔白柔凈可透天光的卻很少見,那水紋的素雅與簡致更是考驗造紙者的品位及修養。夢中的她手裏拿著的一看就是精品,雖然不太真切,可比之著名的澄心堂紙、玉版紙之類的應該不差不了太多,只不知寫起來如何。

季泠正出神地想著,夢裏的畫面就有了波動。是懷秀進門,對著她道:“公子很喜歡,說什麽薄如蟬翼而堅,浸潤保墨、纖維細膩、綿韌平整。”

夢裏的季泠頓時欣慰地笑了出來,眼角都泛出淚光了,楚宿的一點點讚美似乎對她來說都彌足珍貴。

那夢裏的場景有一轉,季泠看見自己做賊似的進了一間書房模樣的屋子,屋子裏也無什麽特別要緊的東西,只是多寶閣上放著許多匣子,旁邊有書有小簽,寫著“澄心堂紙”、“仿澄心堂紙”、“薛濤箋”、“謝公箋”之類的小字。

如此季泠才反應過來,這屋子的主人想必愛好收藏各類名紙。耳邊響起腳步聲,但見屋子裏的季泠瑟縮了一下,往書案的擋板後矮聲躲了去。

再聽得門開聲,楚宿便走了進來,手裏拿著一個匣子,小心地在多寶閣上放好,又側身從書案上取了一個小紙簽寫了幾個字,擱在新進的匣子邊上,又欣賞了好一會兒才走出去。

到夢裏的季泠從書案後走出來,季泠才松了口氣,心道,原來這書房竟是楚宿的?而喜好收藏古代名紙的也是楚宿?

大約是從夢裏得了啟示,季泠就跟犯了魔怔似的,也一心一意地想著要造出水紋竹紙來。自己造的東西,花費且不說,最要緊的是心意,而且楚宿也喜歡,這才是最重要的。

季泠這個人吧,別看平日裏柔和可欺,沒什麽主見似的,但實則心裏拿定了主意的事情卻三頭牛都拉不回去。

“姑娘怎麽想著造紙了?”芊眠好奇地問。

季泠道:“一時興起罷了。這些日子在床上躺久了,看了幾本說造紙的書,就來了興致。那也不費什麽功夫的。”

“可是也很麻煩的呀,也沒地兒給你造啊?”芊眠道:“姑娘若是想要紙,我叫小童兒去街上買就是了。”

季泠搖搖頭,芊眠說的問題她都考慮過的,也有了主意。

第二日,季泠拖著還沒好的病體就去了嘉樂堂,跟老太太說想去莊子上住一段日子,也省得過了病氣給老太太。

她是中毒又不是其他的病,老太太知道不會過給人,但看季泠的臉色依舊蒼白得沒有任何血色,又想莊子上清凈,依山傍水的說不定對病情好,多勸了兩句之後也就準了。

季泠這便去了京郊的莊子裏。那莊子周圍有好大一片竹林,此時恰逢小滿前後,毛竹剛長出嫩竹來,最適合造紙,季泠心中感嘆,連天都在幫自己。

季泠造紙都是對照著古籍裏的寫的法子,自己一次次琢磨出來的。當然也私下去京郊的造紙坊看過的,學了些經驗。若非是在莊子上,她也不會如此自由。

從砍竹、斷青到翻攤、縛料,這些還算是簡單的,試個十次或幾十次的也就成了,只要有心研究典籍再請教一些老人也就能成,最難的卻是入簾抄提。

這要求季泠拿著紙簾把紙槽內的漿液蕩在紙簾上,要求手腕有技巧的晃動,使紙簾上的漿液厚薄均勻。這一步聽著簡單,但實則沒有十年功夫想要做好卻是極難的。

但紙張出來之後,光潔美觀與否,重點可就在這一步了。

季泠不舍晝夜地親自試煉,也過了兩個來月才掌握了技巧。若是叫別的抄紙熟練工看了恐怕都要驚為天人,因為若是沒有抄紙的天賦,這麽短時間別說掌握了,能入門都算不錯了。

然則季泠這功夫也不是兩個月就練成的。她跟著王廚娘學了好些年的廚藝,雕工也學過,而且是不可或缺的。這門功夫要做得好,對手腕用力的精確性要求非常之高,比抄紙可高多了。

王廚娘的要求可謂是苛刻,甚至要求季泠在一粒米上刻出一朵花來。

有這樣的精細要求在前,抄紙所需的微妙勁道,季泠可說是妙到巔毫,唯一差一點兒的就是力氣。所以她不能如其他抄紙工一般一日抄幾摞紙出來。

“抄提”一關便算是過了,而入簾的“簾”卻也是極其講究的。

那竹簾上的簾紋會落在紙上,形成不同的紋路,有粗糙的,有精巧的,這也是技巧。

而季泠用的竹簾,乃是她自己用細如發絲的竹絲編織的,還跟著莊子上的織布婦人學了一陣子,如此就能在竹簾上織出自己想要的紋路。

一般的工人在這一步可謂是望塵莫及。

季泠卻極有耐心地去編織她的竹簾。說不得她也是有私心的,她名字中有個“泠”字,所以便愛上了水。她的竹簾編織的是水波紋,溪畔還有一從翠竹,竹紋落在水面上,因有微微漣漪所以會有點點變形。

只為著這一點,季泠就在莊畔的溪流邊枯坐了三天,只為研究那竹紋和水紋。

到六月裏,季泠終於造出了第一張她自己滿意的竹紙。

膚卵如膜,潔白細膩,瑩潤如玉。

看得芊眠這樣不懂紙的丫頭都驚嘆不已,“姑娘,真是,姑娘的手可真巧啊。”芊眠驚嘆得都有些說不囫圇話了。“這麽短的時間就……”

這麽短的時間自然不可能達到如此水準的,但季泠有“夢”啊,從她開始造紙的第一晚,她就又開始持續做夢了。夢見夢中的她是怎麽一步一步造紙的,手腕又是如何用巧勁兒的,若是沒有夢中的季泠幫助,她絕對不可能這麽快就造出“臥雲紙”的。

“臥雲”得名於季泠造紙的這個莊子,臥雲莊,後來的人也就把季泠造出的紙統稱為“臥雲紙”了。

端午節的時候,老太太本派人來接了季泠的,但那時候季泠造紙正在關鍵時候,哪裏肯走,因此找了許多借口這才拖延到了六月。

如今紙也造出來了,季泠就再沒有借口住下去了。但季泠萬萬沒料到的是,來接他的會是楚寔。

當然楚寔也不是專程來接她的,他和書院的幾名好友到莊子上來小住一日,走的時候順便將她帶走而已。

但這“順便”兩字已經叫季泠汗毛直立了。她也不懂自己為何會怕楚寔,就好像小動物天性怕老虎、獅子似的,有種會淪為口中食的危機感。

可看到楚寔的人時,卻又是另一番光暗。清儒俊雅,風華蘊藉,說話先帶三分笑,聲音潤沈,好似上等絲綢摩擦過細沙,不是頂好聽的,卻是最撓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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