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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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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

一陣喊聲傳入西山道院,謝靈運和恒寶笑著闊步走進正廳,剛才在山門那邊就已經得知,師傅回來了!

果然見到堂上案椅中端坐著一個花甲老頭,他身穿一套舊得褪色的淡藍道袍,頭裹樸素的紫陽巾,長長的飄逸的發須都白花花,又精神抖擻,坐在那兒,慈眉善目、雙耳垂肩的樣子十分和藹,正是師傅南陽子,他正微笑地喝著杯茶;而鉛汞師叔、博佑師叔幾個人都在,他們坐在左右兩邊的椅子上,卻愁眉苦臉的無心品茶,似乎出了什麽問題。

看到兩個愛徒,老頭兒的笑容頓時更是可親,他放下茶盅,笑道:“阿客,阿寶,回來得正好,為師剛剛作了半首歪詩,你們聽聽如何:謝君夜采靈芝藥,壯我冶山朝天門。”

“哈哈!”兩人都忍俊不禁,師傅就喜歡開玩笑。

謝靈運又左右一望,沒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便問道:“大師兄呢?”

“你大師兄沒有回山,他還在城外的稻花村。”南陽子回答說,滿心的欣慰,他們幾師兄弟自幼一起長大,情同手足,誰回來見不著弟兄,都會這麽問上一句。

稻花村?哪裏?在那做什麽?謝靈運疑惑地點點頭,又問道:“師傅,有借到多少錢了嗎?”其實瞧瞧師叔們的表情,就知道大概的情況了。

“有錢有酒多朋友,患難何曾見一人?”南陽子卻沈思地吟了句詩,繼而感慨地一拍案桌:“這首七絕的前兩句有了!”

謝靈運和恒寶又是哈哈而笑,被師傅逗得都沒什麽失望之情了,借不到就借不到吧!又聽到老頭兒自嘲道:“徒兒們啊,酒肉朋友借不來;老道那些真朋友,又全是些清貧之輩,比我還要窮,奈何?奈何?”

“哎——!”鉛汞師叔忽然大嘆了一口氣,蓋住了全場的聲音,他站了起身,抱怨道:“師兄,你啊!你還在這裏吟詩作對,還嬉皮笑臉!真是……”右手背啪的打了一下左手掌,他嘆道:“阿客,一事未平,一事又起呀!”

博佑子等人立時也搖頭嘆息,謝靈運早就覺得哪裏不對勁,這幾位師叔一副死了人的模樣做什麽?他心下一驚,忙問道:“怎麽了?大師兄出事了!?”恒寶聞言瞪大眼睛,一下子怒得滿臉通紅:“誰抓走了大師兄!?”

“想哪裏去了,你們大師兄沒事。”南陽子一笑,不慌不忙地拿起茶盅喝了口茶,才說道:“但是確實出了些事兒,昨天我們回來金陵的途中,恰好路過一條偏遠的村子……”

原本他們是到一百裏外的雲臺山訪友借錢的,結果空手而歸就不說了,回來的時候繞了近路,正好途經雲臺山脈北邊山腳下的一條偏僻村落稻花村,卻入目一片瘡痍,才知道稻花村前些天遭到了一只兇殘妖怪的掠奪,剛剛收成的秋糧全沒了,房屋也被毀壞了近半,還死了好幾個村民,他們的家人自然在哭天搶地,其他村民也為挨寒挨餓的苦日子愁白了頭。

這時候,鉛汞師叔插嘴道:“你們師傅是準備要把銀錢全部拿去救災啊!”

“什麽!?師傅,不可啊!”謝靈運大急,恒寶則楞住了。

八歲小孩都懂的道理,銀錢只有一份,如果拿去救助那些災民,那朝天宮的稅丹怎麽辦啊?謝靈運深吸了口氣,壓住那一股焦急,真是理解了鉛汞師叔的心情,說道:“師傅,誰有錢讓誰管去,叫官府,叫神樂觀、棲霞寺那些人去管啊!”

“阿客。”南陽子撫著垂至胸前的銀白長髯,道:“他們並不是不知道這樁事情,官府也已經有過安置了,可是那一點點賑災款……只夠村民們度過這個冬天而已。”

稻花村離金陵城太遠了,位置又偏僻,鬧出來的事兒又不是瘟疫,影響不過來金陵這邊,所以官府沒有怎麽重視,發去的銀錢遠遠都彌補不了村民們的損失,就算能度過今年的寒冬,來年怎麽重建家園就難說了。

而那些富得流油的大道觀、大寺廟也沒去救災,一來名聲不揚,二來有其它事情要忙,比如說轟動全城乃至整個江南的稅丹失竊案,至於稻花村,不是有官府安置了嗎?

本來稻花村遭遇妖怪襲擊案,和道錄司稅丹失竊案發生的時間相近,兩者之間會不會有什麽關聯呢?然而根據村民的描述和現場的情況來看,那妖怪只是一頭尋常的狼精、豹精罷了,可能是有幾分道行,但實力還不足以跑去道錄司偷東西,所以兩者沒有關聯,也就吸引不來目光。

“一群小人,一群鬼卒!”謝靈運不禁怒罵出聲,那些人怎麽就有時間開壇辯戰了?還好意思說自家如何如何慈悲,那地方偏僻,對他們的聲望提升沒什麽幫助,就不要理了嗎?

如果老君、佛祖知道了,肯定都要抽他們一巴掌!可是……

“難道就該我們管麽?”

“不錯,就該我們管,如果我們不去管,就沒人管了。”

南陽子點了點頭,謝靈運的雙眉卻越緊越高,爭道:“師傅,我們還要交稅丹啊,再說北方的災民也在等著那些丹藥!”

鉛汞師叔、恒寶等人此時都不敢說話,道觀的大事向來不歸他們拿主意,但眾人苦巴巴的臉色分明在說……

啪!南陽子突然用力一拍桌子,老臉板了起來,道:“你們親自去稻花村看看那個慘狀,便知道要不要管!莊稼漢一年到晚就指望那些秋糧過活了,現在一斤都不剩下啊,連谷種都沒了!你們有誰想看到他們明年賣兒賣女、為奴為婢的麽?”老頭兒掃視了眾人一圈,又看向謝靈運,嘆道:“你們啊,北方的災民要救,近在眼前的金陵災民反而不要救了嗎?”

“……說得是。”、“當然要救的,我們朝天宮這麽多年來,有哪一次不管?”被掌門一通喝斥後,鉛汞師叔、博佑師叔等人都慚愧地改變了主意。

一時間,只剩下謝靈運鐵石心腸似的,他苦笑道:“師傅、各位師叔,我不是不想救災,更不是想害人,問題是我們自己現在泥菩薩過江啊!那幾百兩銀子是賣光了整座山,好不容易才湊到的,都捐掉了,那道觀怎麽辦?誰來救我們?”

“唯有不交稅丹了。”南陽子悠然一嘆,似安慰似認真的道:“這次事出有因,想來朝廷也會從寬處罰的,大不了降為中觀而已。誰人敢上山鬧事?為師還是有幾分薄面的。”

博佑師叔也勸解道:“阿客,掌門說得有道理的,老君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我們行善積德乃是修道的本份,如果看著災民挨苦而不理,於心何忍呢。”

“你們愛怎麽就怎麽的吧!”一肚子的惱火再也壓不住了,謝靈運怒道:“我這回才不管老君、佛祖、孔聖曰了什麽,我只認得孟子說的‘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自己的道觀都保不住了,自己的家人都要挨苦了,還去救別人?師傅、各位師叔,恕我沒有那麽超脫,我只想道觀能好好的,絕對絕對不能被人拆了山門!!”

說罷,他便一甩手,轉身大步離去。

看著他負氣跑了,正廳裏頓時一片寂靜。

“師兄,阿客這些天為了籌錢,真是竭盡心力啊……”鉛汞師叔嘆了口氣,又是心疼又是羞愧,道:“你看看他,從昨天一大清早開始忙裏忙外,直到現在,連個澡都沒有洗,飯都沒有好好的吃一頓。”

恒寶小聲嘀咕道:“還有之前在衙門,神樂觀那些人還辱罵師傅和師哥來著……”

南陽子緩緩撫著銀須,一雙老目裏滿是慈和,道:“少年人最重意氣,是我這個無用老頭拖累阿客了,我去看看他。”

朝天宮據山而建,入了兩重山門,再爬上那一大段蜿蜒的九曲廊山徑,便可以望到坐北朝南的神君殿,然後是三清正殿、大通明寶殿、飛龍殿,在這一條中軸線的左右兩邊,又有諸多殿堂。

三清正殿和大通明寶殿都是七楹的華敝大殿,疊拱層檐,翬飛輪奐,非常的雄觀壯麗;飛龍殿更是高居於山頂,能夠盡情地俯瞰北邊的秀美山景。西山道院建在西邊,而東邊坐落著八十二房道院,那是食糧道士、學童等人的居住地;還有飛霞閣、景陽閣,鐘樓、亭子、劍池等建築,這些無不默默訴說著朝天宮曾經有過的輝煌。

時值傍晚,天空上一片片如火似錦的紅霞,謝靈運來到飛龍殿後面的飛龍亭,眺望著那晚霞和秀山,心中想著什麽,那份惱躁漸漸地安靜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腳步聲忽而踏踏地響起,他回頭一望,卻是師傅來了。老頭兒呵呵笑著走進亭子,也是眺望前方的美景,問道:“阿客,很不滿師傅的決定嗎?覺得為師是個迂腐的老頭子?”

謝靈運搖搖頭,答道:“剛才是我沖動了,災民要救,稅丹也要繼續煉,需要多少錢,我就采夠多少錢的藥材。”

“哈哈!”師徒倆相視一笑,用不著說太多的話,就已經沒事了。

南陽子又說道:“凡事都是陰陽共存的,你不妨往好的那一面去看,這件事對我們來說,未嘗不是個轉機。”

“師傅你的意思是?”謝靈運若有所思。

“稅丹失竊乃是道錄司的責任,‘金陵護法’一職也是神樂觀那個老鬼田成子擔當著,我們交不上重制的稅丹,於情於理都並沒有大過錯。你我愁的是,神樂觀那些人會借題發揮,挾帶著民眾上山鬧事,甚至拆掉朝天宮的山門。”南陽子說著笑了笑,道:“如果我們安置好了稻花村村民,真有事態緊急的時候,就請他們來金陵說法,民眾會站在哪一邊?”

謝靈運沈吟著點了點頭,金陵城內的民望爭取不了,城外的民望卻可以多加發展。

然而他知道這只是無奈之策罷了,因為當到事情鬧大了,什麽村民說法都沒用,神樂觀有著大把的死忠信徒,到時候上山鬧事,可能還有好處收,他們哪管你三九二十七。

他不由得想起前幾年的“神劍危機”,當時突然盛傳後山的劍池真是幹將、莫邪鑄劍地的真址,而且藏有一把神劍,弄得幾個月裏,天下三教九流蜂擁而來,南宗、北宗、符箓三宗等道門祖庭也紛紛派出了門人來派,但鬧了一陣,又漸歸平靜了,全因沒人探查到有神兵的氣息。

那時候那些人是怎麽囂張跋扈,怎麽欺負他們的?田成子那小人還添油加醋的建議把飛龍殿拆了,說飛龍殿鎮壓住了神劍的氣息。稍一回憶田成子那個賤模樣,謝靈運就想作嘔。

因為師傅竭力地周旋和制止,厲害的家夥也沒來幾個,道觀才得以安然收場。師傅時常還說幸虧此地無寶,假如有的話,朝天宮鐵定被他人的爭鬥鬧得觀毀人亡,神劍也許會被桐柏宮爭走,也許會被龍虎宗奪去,反正落不到朝天宮的手中,哪怕這裏是冶城山。

別看道觀這麽大,有時候真的非常窘迫,說到底,他們的修為實力太弱了……

“呵呵,為師助人救人,也不是全無考慮自家道觀的情況。”南陽子自嘲地敲了敲白首,仰頭嘆道:“行事至此,愧對祖師啊!師傅不想你們也這樣,尤其恒寶年紀小,方才便沒有說明白。”

“師傅,別這麽說!要是祖師有靈,那一定知道我們平日的作派,也知道我們眼下的艱難。”謝靈運想起了什麽,立時神秘地笑,道:“‘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老君說得也沒錯,師傅,這兩天徒兒有了一番奇遇。”

當下,他一一說出了自己的奇遇,《萬法歸宗》、鼠王老喜、僧朗缽盂,又加以展示。

南陽子連連地撫須,十分的高興開懷,笑道:“哈哈,為師早知你福緣深厚,好事,大好事!”

那些小法術一個不打緊,各個道派山門至少都懂一兩個,這要視乎自身的實力,比如朝天宮就只有念之可以清心凝神的“清心咒”,醫人治己可以,打架鬥法是不行的;神樂觀據說有好幾個如“放光法”、“招風法”等法術,正是偏重於攻擊性。

然而《萬法歸宗》裏足足有五十多種秘訣,有些常見,有些則世間罕見,像“引鼠法”這樣的奇術簡直聞所未聞,如此思維怪異的法術在書中居然還為數不少,攻擊力不大,卻各有奇效。它更記載著好幾個威力不凡的大法大陣,雖然語焉不詳,但絕對會引起他人的覷覦,無論是著重內丹心法、拳法劍法的金陵本地丹道山門,還是法術多端的符箓三宗。

至於那只僧朗缽盂鐲,小小一件,卻又是件重寶,全天下都找不到幾只的“須彌芥子”。棲霞寺之所以封存不用,也許有很多原因,卻肯定有一個是因為不敢擺顯。它不僅僅是方便行事,究竟都有著什麽功用,還有待摸索呢。

而裏面的生油是一種補精補神的大補品,危急的時候、沖關的時候都能大派用場。

詭術多端的《萬法歸宗》、神秘的缽盂鐲、珍貴的生油,現在謝客一舉得三,如何不是大好事?

謝靈運又問該怎麽處理,老頭兒擺擺手,繼續道:“年輕人哪個不喜歡這些花花綠綠的?讀書百遍,其義自見,這些法寶法術也是這樣,你盡管玩兒去。你懂得只采掉山上一半的草木,師傅也沒什麽好提醒你的了,但你切記!”

“不要四處張揚,暫時別讓你師叔、師兄弟他們知道這些,一來免得他們窮人暴發,變得好逸惡勞,事事要倚靠你的法寶;二來消息走漏出去的話,又是一樁麻煩。”

“好,我知道的。”謝靈運無不答應。

“一晃眼,你都這麽大了,也開始運用法術了。”看著眼前的落日景色,時光飛逝的感觸更重,南陽子回憶起了什麽,老臉上微微笑,講道:“為師記得,你五六歲的時候,比恒寶還小,有一次我們也是這樣,師徒兩人在這裏欣賞晚霞,你說想去摸一摸那些霞彩,讓我背著你飛過去,我就說等為師修成了真人……”

謝靈運不禁摟住了師傅的肩膀,這個老人年少時也曾經意氣風發過,也曾經驚才絕艷過,後來卻……他看著越來越蒼老的師傅,忽然眼眶濕潤、幾近哽咽,這些年師傅如履薄冰地維持著道觀的安寧,就算修為日漸倒退,哪一天見過他發火,哪一天不是笑呵呵地帶給他們歡樂……

有錢有酒多朋友,患難何曾見一人?

謝君夜采靈芝藥,壯我冶山朝天門。

以德報怨何報德,積善之家安能崩?

天道無親我有親,大道無情笑煞人!

無論如何,道觀才不能出事!他突然說道:“師傅,我想開始正式的修煉了。”

等我修成了真人,由我來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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