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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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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陽幹了殘荷尖幾點碎露, 到了晌午時,富林苑輪值換班, 於濟楚才提劍而上, 此時百官俱散如潮水,他等了一會兒, 才見到姍姍來遲的君瑕。

但晚了一步,趙瀲在於濟楚換班之前便已獨自騎著棗紅馬走遠了, 日色斑駁, 花梢斑斕,淺紅深碧陸離, 秋色還未見恬淡。

於濟楚發覺君瑕臉色並不好, 有些蒼白, 皺了皺眉:“公主已經走了。”

君瑕輕輕一笑, “多謝告知。”

他想著趙瀲興許是回公主府了。這是第二次她將他拋下,上次是為了失蹤的小皇帝,眼下的情況看來也不容樂觀, 他只想求得她原諒,別的從長計議才好。

正要走出林去,於濟楚喚住他,君瑕頓了一下, 對方伸出了一只手。

少年時, 他們是知己,言淺交深。君瑕的笑意在眼底凝了一瞬,對方沐浴在絢爛的陽光底下, 眼神堅定而溫暖,一如往昔,他勾起唇,伸手同他碰了一下,“就這樣了,愚兄。”

於濟楚自幼老成,對著謝珺愛擺譜兒,仗著年長一歲,張口閉口自稱“愚兄”。

謝珺懶得理會那套,哂笑道:“你很愚麽?那也好罷,愚兄。”

於濟楚顯然地楞了一下,君瑕將手抽走了,恢覆了那股淡然沈靜,如蕭然林風。他不是那個少年了,也沒有那股銳氣和桀驁,全身上下都是被磨平棱角之後的溫和與圓融。

他早已不是那個謝珺了。

於濟楚按著鑲珠嵌玉的寶劍,望向他離去的背影,一點欣喜之意從眼底雕落,一片寂寥。

殺墨和殺硯挨著馬車修整許久了,好心的衛兵替他們拿了兩只果子,殺硯一個也沒吃,都留給二哥了,殺墨也不好意思當著弟弟的面兒吃獨食,幸得遙遙撞見先生回來,忙招了招手。

君瑕才走過來,殺墨便糾結著臉,道:“先生,方才公主好像生氣了,一言不發地回來,牽走了她的紅馬,我們沒有千裏馬,也追不上……先生,你惹著公主了?而且還嚴重到公主看都懶得看我倆一眼,紅著眼睛就走了。”

才扶上馬車轅木的君瑕,微微僵直了身體,似有若無地溢出一聲嘆息:“惹了。很嚴重。”

馬車搖搖晃晃,一路上君瑕便在猜想,今時不同往日,趙瀲也許負氣之下並沒回公主府,直至回府才終於又確定,裏頭沒有他要找的人。

寢房裏還燃著沈香火,博山爐幽幽飄著紫煙。紫檀木的桌案,紙鎮下壓著一副墨寶,墨跡才幹了不久,風一卷,紙張撲簌作響。君瑕微攢眉梢,將宣紙取了下來,隨著風鋪開,雖只是寥寥幾筆,但一個身姿修長、清雋孤傲的公子躍然紙上。

殺硯正好將公主府翻了一遍過來,“先生,沒找著,公主不在府裏。”公主顯然是與先生鬧了別扭,但何至於人都消失無蹤,殺硯便暗暗腹誹女人麻煩。

君瑕嘆了一聲,將宣紙折好,“她不願意見我。”

殺硯略有怔忡,覺得先生極少會露出這麽無能為力的神情。

“先生,不然還是求於大人幫忙,巡禦司的人要翻一個汴梁只是眨眼的功夫。”

……

轉眼趙瀲在蕭淑兒這裏已經叨擾了三日了。

兩耳不聞窗外事,澆花遛鳥倒也自在,白芷堂前隔著水榭紅廊,倒葺有一方蓮塘,如今留得殘荷懨懨幾支,蕭疏得很,紅葉離離地自水上鋪開一層秋涼。

百姓常祝賀新婚夫妻三年抱倆,蕭淑兒果真嫁過去三年,如今小兒子還沒斷奶。她那黏糖似的夫君總算肯放她回汴梁小住一月,其實,蕭淑兒一來一回花在路上都要數月了。但她那個夫君能給這一個月,已算是看在她三年不歸寧的份兒上額外多允了二十九日。

蕭淑兒見到一貫沒心沒肺的趙瀲,竟開始為了男女之情長籲短嘆的,不覺好笑,將兒子交給了下人,從身後走了過去,在趙瀲的肩頭輕輕一拍。

她便仰起頭,手裏掐著一根狗尾巴草,臉色郁郁。

池塘裏除了紅葉殘荷,還浮著一層花瓣。趙瀲方才靠著回廊,抱著膝蓋,低著頭,一邊揪花瓣一邊喃喃:“回去,不回去,回去,不回去……”

蕭淑兒忍不住笑,“你趕緊拿個主意,別糟蹋我的花兒了,她們就這一季,開得也不容易。”

趙瀲皺眉,覺得蕭淑兒不仗義,如今和丈夫鶼鰈情深,就見色忘友,三年不歸。

還生了兩個崽子了。

蕭淑兒見她拿著狗尾巴草在掌心轉著晃著,百無聊賴地望著池水,手指輕掩住艷紅朱唇,“我聽說你那位,讓巡禦司的人差點將汴梁翻過來了?我這裏雖然人煙僻靜,但至多一兩日,就能找過來了。”

不說還好,一說趙瀲更是撇嘴,“你還當這是三年前?現在的巡禦司,要翻個汴梁兩日就夠了,何況這裏是南城,和我的公主府不遠。他肯定不是誠心找我。”

她嘟著嘴仿佛要討人撒嬌,蕭淑兒忍俊不禁,“不是我說你,阿瀲,你的脾氣不是這樣兒的,刀架在脖子上你都不皺眉頭,竟然也有臨陣脫逃的一日?你在怕什麽?”

“我不是怕!”趙瀲反駁了一句,一想到什麽,又皺起了眉頭,將兩只腿都蜷了上來,抱住了膝蓋,猶猶豫豫、扭扭捏捏地臉色幾變,聲音卻像蚊子哼哼,“我是不知道怎麽面對他。”

“唔,”蕭淑兒認真想了想,“這,有什麽差別麽?”

“當然有。”趙瀲一擡頭,見蕭淑兒正對著自己笑,沒來由一股煩躁之意浮上心頭,心底話一股腦如紮穿了布袋往外洩,“我拿謝弈書當哥哥,我喜歡君瑕,但我發現君瑕是謝珺,我……就好像……你知道的!”

她扭過頭,別扭地靠住了柱子。

蕭淑兒自然懂,但是,她還是覺得好笑。

有了心上人的趙瀲,顯然是更生動更活潑了,她以前就怕,自己隨夫君遠遷嶺南,留趙瀲一個人,她又沒什麽朋友,又不大會照顧自己,遲早悶壞。

蕭淑兒緩緩靠近,笑意吟吟地問:“阿瀲,你問問你自己,真的只拿謝弈書當哥哥?”

“我……”趙瀲臉色微紅。

當然不是。

自幼有婚約,趙瀲再是不通俗物,也知道“未婚夫”是個什麽意思。縱然她想拿謝珺當哥哥,可經年日久,那份感情總會變質,變成五味雜陳的一團,雖不能說是男女之情,但終是沒那麽簡單清澈了。

她更煩躁,蜷著腿不說話。

“我和謝弈書是老交情了,他那副神氣的模樣,化成灰我都認得出……”

“就算找一百個與他相貌相似的人,只要他站在我面前,我一眼就能把他揪出來!”

“管他什麽美玉珠璉,我不要了!”

在君瑕面前誇下的海口,此時就像一記記連環掌抽得臉疼。

蕭淑兒忍俊不禁道:“我知道你的脾氣,你是百折不撓的硬骨頭,認準了什麽就是什麽,你把這事鬧得這麽大,氣得太後如冒青煙,若不是對他死心塌地了,認死了這個人,怕是不至於此。既然認定是他了,你管他是君瑕還是謝珺呢,不都是你傾心喜歡的人?”

趙瀲耳朵一動,心尖癢癢的似擦過了羽毛。

蕭淑兒微笑道:“依我之見,與其這麽避而不見,倒不如同他把話說開。你便問他,十年前對你是個什麽心思,他回來到底什麽目的,為什麽容顏盡改,也不肯在你面前承認自己身份,為什麽要欺騙你。”

這話說得上道至極,蕭淑兒不愧是兩個孩子的娘,一語中的。

趙瀲直了眼睛,瞠目結舌地想著:是啊,我怎麽什麽都不盤問便跑出來了?這人騙了我這麽久,他理虧在先,怎麽跑的卻是我?

婢女們端來一疊秋果,蕭淑兒信手取了一只塞到趙瀲手心,“餓了一大早了,吃點兒罷,要是還拿不準主意,我再揪幾朵花給你。”

趙瀲吐了吐舌頭,看了眼被她糟蹋的落紅,慚愧羞顏,“不用了,用完午膳我就回去。我餓了。”

“那還不簡單。”可算說動趙瀲了,蕭淑兒知道她這個暴躁脾氣,這番話前兩日說,她心裏沒靜下來,全是怨氣,自己上前反惹一身火氣,不如不說,今日說起來便甚好,趙瀲自己也想通了,蕭淑兒回眸淺笑,“紅釵,弄些點心來,再吩咐廚房做幾疊小菜。”

趙瀲更是慚愧,來蕭淑兒這兒說是來做客的,結果自己沒一點好脾氣,蕭淑兒照顧兒子,還要分神照顧她……

“對了,大侄子呢,我還沒抱抱。”

蕭淑兒帶她到耳房,小家夥睡在搖籃裏,嘴裏吐著奶泡兒,真是稀奇可愛。

趙瀲伸手刮了刮他的小鼻子,沒動手抱,怕驚醒了小孩子。

早幾年趙瀲自己都是個半大孩子,心性不定,愛促狹,愛使性子,三年不見,確實成熟了不少,蕭淑兒怕她臉紅,低笑道:“同你家那位和好了,也趕緊同他生一個罷,我似你這般大的時候,大女兒已經呱呱墜地了。”

趙瀲手一僵,臉也跟著紅,“也好,我本來就想同他生一個,兒子太鬧騰了,生個女兒就好。”

想生孩子的初衷,是想為他留下一條血脈,也為自己留下一個寄托。因為他的銷骨之毒難解,也許到最後也不能解毒。

趙瀲一想到銷骨,瞬間血液冰冷,如坐針氈。

她一天、一個時辰、一刻都不想浪費了,只想與他在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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