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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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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鍋沸水炸開了。

太後震驚地將身子前傾, 鳳目凜然地盯著君瑕。

是了,這副風骨, 像是謝笈之子。

處理朝政大事, 不知遇上多少突如其來的情狀,太後從未失態, 但謝笈之子果真尚在人間——他、他回來意欲何為?報仇麽?

即便是報仇,太後也不怵君瑕手腕, 但她卻少不得要顧及女兒。

趙瀲在指腹被滾燙的茶水杯蓋燙著了, 但她已察覺不到疼,呆若木雞地凝視著那道身影。仿佛從那副端正雅逸的背影裏, 看出了歲月的一筆陳跡。

他是……師兄?

竟然如此, 怎麽會……可, 她有什麽理由反駁呢?好像從初見伊始, 他每一處的不同尋常,都有了妥帖完美的解釋。

他無意藏拙的棋力,本來是最好的證明, 但她從未那麽想過。

還有……

滿庭嘩然,這場驚變殺得人措手不及,元太師亦是手中一抖,杯酒傾灑, 而身邊的元綏卻已經癡怔了。她苦心孤詣, 欲與璩家退婚,為的,難道竟是一個泡影, 一個假謝珺?

此時無人再留意君瑕身邊那人,他正低著頭,面上是什麽光景,早已無人理會。

侍女將君瑕遞上來的金鎖呈遞太後。

太後見此金鎖恍然變色。

無需細瞧,這是當年趙瀲贈給謝珺的貼身之物,是趙瀲周歲時她親自去佛寺求來的護身符。

侍女殷勤地遞過來,太後本無意接,但忽然一把抓在手裏,用力捏緊了金鎖鏈,朝君瑕看去。

他人在玉階之下,並沒有起身之意,亦瞧不出心緒。只是默然許久之後,擡起那雙洞悉一切的眼,教太後微微心驚,他卻將一弧唇往上清揚,露出一道清明澄澈的微笑。

“此物,是莞莞所贈。”

太後強自不信,“你從何處偷來?”

說罷太後扭頭望向女兒,趙瀲呆呆地坐在席間,已經癡了似的,眼角垂著兩行淚痕,木胎泥塑般僵直身體,一動不能動。太後心裏總算稍安,看來今日之前趙瀲也不曉得君瑕的身份,沒有夥同外人欺騙自己。

君瑕微笑,“我一直帶在身邊。”

那話是說給趙瀲聽的,她猛然抽回神智,朝他緊盯過去。方才被他放入荷包裏的紅珊瑚珠,仿如自燃,滾熱的溫度緊貼著肌膚,灼得一片發燙。

璩大人皺眉道:“謝兄之子,果然在人間,為何又改頭換面了?”

璩謝兩家是世交,當年璩大人與謝笈也想讓兩家之子結義兄弟,豈料謝珺和璩琚似乎並不對付,從小為了一只木馬便能大打出手,後來謝珺更是拉著於濟楚出出入入的情同手足,璩琚便徹底同謝弈書斷了往來。

太後還不信,狐疑地盯了他好幾眼。

旁人不知道,不信,皆有另一人在場的緣故,但太後心裏萬分明白,此時跪在君瑕身旁的這個人是不折不扣的假的,而君瑕——

“太後明鑒。”君瑕施施然跪坐下來,“年幼時,我與公主同在秋暝先生門下學藝,公主自幼性情頑劣,曾引下飛鷹,危情下是我抓住了飛鷹尾羽,一刀斷了它的脖子——”

他話未落,趙瀲猛然起身,朝君瑕疾步走去,不待太後變臉色,趙瀲跪下來一把抓過君瑕的小臂,將衣袖往上卷起,玉色平滑的肌理,只有一處隱約泛紅,凹凸不平,形狀大小都騙不得人,確實是當年飛鷹利爪所傷。趙瀲眼眶滾燙,小心翼翼地撫了上去。

她以前怎麽竟從未留意!

趙瀲倏地擡起頭,淚光點點地瞪著他,“你再說一遍,你是誰。我要你親口告訴我。”

她很少哭。

但她每次一墮淚,他便手忙腳亂,怎麽哄也哄不好。

“莞莞,”他伸出衣袖給他拭淚,被趙瀲一手揮開,她就執拗著非要找個答案,君瑕無奈地一笑,“這才是我對你最大的謊言。我是謝弈書,你記得麽,你曾經用巴豆粉害我,後來被我借花獻佛拿去誆騙師父,你偷我的劍,結果劃傷了手指,你被馬蜂蜇了滿臉包,我……”

趙瀲一把將人往前一推,別過了頭。

她不想聽了。

確認無疑。

此人才是真正的謝珺。她又被騙了,身心都被騙了。

趙瀲咬住了嘴唇,扭頭向別處地跪著。

縱然還有人不願相信,可由不得他們不信。

這麽許久了,君瑕身邊那人連半句辯詞都沒有,也許是做賊心虛了。

太後一直緊皺著眉眉宇,不發一言,但身邊喁喁之聲四面而起。

“難怪從這個假謝珺回來之後,任是門庭若市,也從不肯與人對弈,原來是假的。”

“《秋齋斷章》是謝珺自創的名局,這果然解鈴還須系鈴人,早就該作如此想。”

“看模樣連公主都讓她這個門客給騙了……公主可憐得喲。”

元綏也咬著牙,不為別的,為的是裝模作樣的趙瀲,和城府極深的君瑕。

那日燕家的芍藥會上,元綏便已察覺到趙瀲這個門客不簡單,後來她曾暗中拋下梧桐枝為引鳳前來,但始終沒有回音。

元綏給的條件比趙瀲優渥數倍,他不肯來,元綏還只道這個君瑕不識好歹。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打從進公主府開始,就已在步步籌謀,謀的是什麽,旁人不得而知。元綏只恨不能找個地洞鉆進去,全汴梁都知曉了她退婚是為謝珺,誰知道那人卻是個假的!她已沒有臉再在宴席上待下去,可眼下不能沖動,離不得場,只得將頭顱往下深埋,她寧可像鴕鳥,吃上一嘴沙子,也不想再多留片刻!

璩琚本來還不甘,元綏為了謝珺要與他退婚,但峰回路轉,元綏真是……愚昧!

他本想嘲諷地看上她幾眼,只是那般高傲倔強的元綏竟埋著頭,也許是在垂淚,他眉頭一皺,又是一杯烈酒入喉,嗆得刺眼。

本來便沒辦法真將她怎麽了,元綏那女人沒心沒肺,辜負了他,但他又能如何。

這業障真是要命。

太後自稱,是從兗州將休養的十年的謝弈書接回汴梁,如今真人在此,她請回來的這個自然是假的,而且在百官心中,極有可能是她這個太後一手遮天,與假謝珺撒了個彌天大謊。

可太後圖什麽,將女兒許配給一個頂替別人之名活著的人,虎毒還不食子呢,太後此舉確實教公主寒心,難怪公主寧可要跟個門客私定終身,也不想名正光鮮地出嫁。

太後沈聲道:“口說無憑,你所說的這些不足為證。”

沒想到太後還要硬撐。

君瑕笑了笑,“太後可曾記得,當年,我父兵部尚書謝笈曾給太後上過一封密信,而後被太後駁回,信紙不慎落於我手,後焚毀於謝家大火之中。在下不才,偏有過目不忘之能,縱使十年過去,對信中內容也能背下來,太後姑且一聽,在下背的還對不對。”

“不,住口!”太後勃然色變,驚得手中冰藍的珠釧連線斷裂,滾下了玉階。

不用懷疑了,這是謝珺,真的謝珺。

他什麽都知道,謝家滿門被滅,他、他是來尋仇的……

太後幾乎要從禦座之上跌下來,趙清詫異地問道:“母後,朕倒很有興致,那信上說了什麽?謝笈也是名臣良將,為什麽說不得?”

太後楞著,倏地回頭,趙清撐著胳膊肘,昏昏欲睡狀,單手支頤,滾圓的眼睛眨著幾絲困惑,不待太後怔楞著回話,他便又扭頭看向假謝珺,散漫地撐了個懶腰。“昨日夜裏,朕派遣兗州的暗探回了消息。兗州謝家老家那邊,如今光景慘淡,已是外強中幹。正巧,唔……”他又打了個哈欠,捂嘴休憩了小片刻,在太後驚詫地瞠目之下,他狡黠地摸了摸鼻梁,“謝家有個不受待見的庶出,名雲柳。生得人模人樣,聽說很有幾分看頭,但因為是庶出,多年飽受排擠打壓,兩年之前便離家出走,銷聲匿跡了。”

旁人不懂小皇帝說這個做甚麽,趙瀲突然心頭一跳。趙清說的,給她的禮物就是這個?

細思量起來,於濟楚幾番欲言又止,趙清又與君瑕眉來眼去,可見都是知情人。

連同君瑕一道騙她,果然,可真是一份厚重大禮。

小皇帝拂了拂刺著飛龍的衣擺,懶懶地靠住了椅背,“昨日這人棲於後宮,沐浴凈身之際,脫下衣衫,後背有謝家祖傳的螭紋圖騰。謝珺的曾祖父離家之後,後來晚輩身上再也不紋這種烙印了。朕要是猜得不錯,這人是應叫謝雲柳才是,謝雲柳與謝珺是同宗同源,按照輩分還得喊謝珺一聲‘叔叔’才是,侄替叔名,這不是大逆不道麽。”

小皇帝這一說,倒解釋得聽清楚了,難怪這謝雲柳生得卻是如美玉明珠、光華曜目的。

只可惜了是個贗品。

太後沒料到,原來趙清一直在培植耳目,連她親近的幾個宮人之中,也有趙清的眼線。

她一直想給趙清留下一個太平皇位可坐,這幾年,頭疼病愈發厲害,即便她再戀棧權位,也自知沒多年了,她只想給趙清肅清朝堂,給他一個好接手的江山,替趙清留下一切,包括為趙家開枝散葉。這些時日,她亦在漸漸放權。

但她的艱辛磨難,換來的是趙清的處處防備,和步步緊逼。

太後的額頭忽然脹痛不已,“皇帝,你幾時竟派人去了兗州?”

趙清砸吧砸吧嘴,“不久之前,本以為一無所獲,沒想到有大收獲。”他望向除下,“朕問你,你可是喚作謝雲柳?”

君瑕側目,只見他神色從容,雖事情敗露,仍不顯畏葸地回話:“是。”

當堂承認,這下不用多言。

趙清搓了搓小手,又看向君瑕,笑瞇了眼睛,“太後說,他一番艱辛,好容易覓得遺珠,要將獨生的女兒文昭公主許配給謝弈書。人不是在這兒麽,朕也沒什麽異議,就著謝珺為駙馬罷。”

這一番話下來,眾人哪裏還有不明白的。

小皇帝方才沒表態,木人兒似的坐著,是因為他壓根一早便知曉謝雲柳是冒牌貨。眼下再說給謝珺和公主賜婚,這此謝珺已非彼謝珺了,還順著太後的話,堵得她啞口無言。

老臣皆欣慰:小皇帝終於長大了啊,知道算計親娘了。

原來趙清與君瑕早已串謀,太後想通關節,急怒攻心,沈聲喝道:“既是謝珺,為何在汴梁從不吐露姓名?為何隱瞞身份進公主府,為何欺瞞公主,騙她成婚?來人,將這個欺君罔上、大逆不道的君瑕推出去!”

趙瀲勃然變色,太後身邊的甲衛沖了下來,要拿君瑕,趙瀲飛快地起身一腳踢開一只手,護在君瑕身前,“誰敢動他!”

“趙瀲!”太後怒極起身。

她正要匆匆走下臺階,身後卻傳來小皇帝語調微涼的嗓音:“誰才是君!”

太後怔怔回眸,發間的鳳冠搖搖欲墜,鳳目裏掠過錯愕和失望。

趙清扶著龍頭起身,負手道:“朕才是君!君瑕雖欺世人,但不欺朕,朕一早便知道他的身份。倒是太後找來的謝雲柳,欺君罔上,大逆不道至極。”

太後慘然跌坐回禦座。

趙清俯瞰眾人,字字鏗然:“謝珺忠良之後,乃遭奸人賊子迫害,遂至今日,錯不在他。朕之皇姐,才貌甚佳,品行淑懿,良緣早結,佳偶天成,太後已有賜婚書在前,朕今日再行擬旨,為二人欽定鴛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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