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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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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瀲正好如坐針氈地喝了燕婉敬的三大杯酒,兩人酒量都不錯,同窗時偷過先生私藏在梨花樹下的汾酒喝,一喝就是一壇,但是再這麽旁若無人地對飲下去,趙瀲怕底下人又不高興了,回頭記恨燕婉。

她找了個由頭,先從芍藥會上溜了出來。

元綏的目光一直膠在趙瀲身上,眼睜睜看著她紅裳如風地竄入了前庭,隱匿在一片婆娑綠影裏。

趙瀲一出垂花門,外頭日頭曬,柳黛取了一柄油紙傘替她遮著,但趙瀲沒那麽講究,將傘推給她一個人打,自己飛快地穿過沒有樹蔭的回廊,走到了八角亭外。

斷橋殘雪棋局已擺好。

那頭好幾個名門公子,此時都收斂了輕玩和諷弄的眼神,一個個矜持地伸長了脖子要觀戰。

趙瀲一奇,悄無聲息地走入了八角亭。

君瑕執白。殺墨在他椅背後將嘴巴一睹,發出一個沈悶的咳嗽聲,君瑕微笑起來,她早聽到公主的腳步聲了。

一子落,又是一子落。君瑕解這盤棋似不費吹灰之力。

以往有人解斷橋殘雪,解棋者抓耳撓腮,忖度再三,憋紅了臉也不知道下哪兒,下哪兒都是給對方作嫁衣裳,而擺棋的人則運子如風。如今到了君瑕這裏卻是正好相反,三步棋一下,情勢便驟然逆轉,六子之後,那擺棋的用黑子刮了刮耳後,疑惑地“嘶”一聲,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畫鳳凰的青年站直了身,幾步走了過來,驚詫道:“先生,對方來勢洶洶,你不退,反而進?”

棋面都是對黑子有利,單活的棋眼就能包圍住可憐兮兮的白子了,任何學棋的都知道此時當以退為進,保存實力再攻堅克難,但是君瑕這招,只有進,沒有退,殺招比黑棋卻要淩厲迅捷得多。

趙瀲也是“嘖”一聲,先生的棋風,猶如其人,溫潤如玉。她和他對弈十幾局,找不著其一絲破綻,沒想到用起殺招來,竟也能玉石俱焚。

但斷橋殘雪……趙瀲抱著謝珺的棋譜解過無數次而未果,眼下便要被君瑕輕飄飄地解了,自此以後君先生自能在汴梁揚名立萬,可是謝珺……

她說不上眼下的心情是憤怒,是可惜,還是釋然。她知道終有一日,謝珺的傳奇會被後來者伸手打破,那個少年猶如浩夜之中一粒流星,終將有璀璨消亡之時。

那時,所有人都將不再記得他。

擺棋的青年冷汗涔涔,又兩子,才發覺斷橋殘雪其間的端倪,黑子雖勢大,陷阱是一環套一環,但沒有致命殺招,白子雖處弱勢,但保留攻勢,一騰挪一扭斷,打吃。

回天無術。

他戰戰兢兢地起身,心悅誠服地沖君瑕拱手作揖,折腰施禮,一滴汗碰在地面,砸開一朵小小的花。

“先生棋藝精湛,這無解之局,在先生手底下不過一盞茶功夫便解了,在下佩服。”

不單單是他,八角亭裏作畫的吟詩的貴族,也都一一詫異地望向了君瑕,方才解棋的那位尤其將下巴一托,差點要跳起來找地縫兒,於是趁著人商業互吹時趕緊鉆出人群匿了。

趙瀲微微斂唇,依舊站在亭中八風不動。

君瑕坐在輪椅上起不得身,棋局終了,這時,趙瀲身後傳來了一陣喧鬧之聲,她眉頭一蹙,只見元綏隨著十幾名貴女的簇擁碎步走來,芍藥會竟是散了大半,她們嘰嘰喳喳鬧得很,但元綏又好奇地盯著君瑕,這個趙瀲帶過來的門客,有什麽本事竟然解了神童謝弈書留下來的殘局?

君瑕頷首,手扶住了輪椅,“並非一盞茶之功,這局棋,在下花了兩年時間鉆研。”

這話一說就更是讓人欽佩了。

花如此之功,解一局棋,既給足謝珺顏面,做足謙虛,又暗讚一把自己是個棋癡。眾人點頭的點頭,稱嘆的稱嘆,自愧不如的低頭,敬仰欽服的仰頭。

趙瀲的眉眼有了幾分笑意,她家先生說話做事從來不肯得罪人的,真是謙謙君子……

不過,身後有一道火似的目光太炙熱了,趙瀲漫不經心地一回頭,只見庭外一樹樹夏色綠翳間,元綏正仰著下巴瞧亭中光景,趙瀲擺了個手勢,讓她上來,元綏便趁勢而上笑著走入了聽見,後頭的貴女也隨著跟近幾步。

趙瀲笑道:“元妹妹也愛弈棋之術?”

“家中父兄皆愛,元綏也知曉一鱗半爪。”元綏終於得以湊近了看君瑕,男人一身雪白,不染塵埃,眉眼秀逸清雋,而姿態偏雍容閑適,並不如她原來所想,是個下九流人物,不覺一時呆怔,笑道,“斷橋殘雪是棋中名局,先生如此棋力,將來必揚名天下了。”

聰慧如君瑕,焉能聽不出元綏口中的恭維,只是微拂落眼瞼,殺墨也不喜這個假惺惺的女人,更不喜她目光灼灼地打量先生,像個女賊人一樣,好像下一瞬她就跳起來將先生一把抱走了。

趙瀲道:“我家先生自然棋力不凡,用不著元妹妹恭維,將來也不輸謝珺。”

在一片驚訝之中,趙瀲坦蕩地接過殺墨的手,將君瑕的輪椅推下了亭。

元綏楞著。

都知道謝珺是趙瀲心底的禁臠,在她面前誰也提不得碰不得,沒想到趙瀲竟自己提出來了。元綏楞完之後,捏著手指想到,也許是新人來了,趙瀲早就不再將謝珺當回事了。她嘴唇一咬,心底湧上來一股無底的恨,猶如深淵。

燕婉也終於姍姍跟來,在後頭幾個貴女喚元綏,“元綏!過來玩雙陸了!”

賀心秋將元綏的衣袖輕輕往下拽了拽,有點害怕元綏這模樣,她一扭頭,呵一聲冷笑,便又改換了笑靨迎上了燕婉。賀心秋雖是知曉元綏那聲冷笑不是朝著自己,而是對著趙瀲,卻也有幾分害怕。

傳聞當年,太師屬意兵部司馬之子謝珺為婿,但不幸沒爭過皇權,平白將一個炙手可熱的奇才讓給了皇家,元綏也對謝珺頗有好感,可他人卻許了趙瀲,也是這事才讓元綏與趙瀲徹底翻臉,從此後針尖對麥芒,私下裏再也不往來了。

但這只是傳聞,十年前賀心秋才四歲,還不到省事的年紀。只依稀記得,那時候攝政王把持朝政,意圖篡位,太師德高望重,卻不肯站隊,反而謝家一門鐵骨錚錚連上書十八彈劾攝政王名不正言不順,是亂臣賊子,公然在朝堂上扔下笏板扭頭就走,言辭又激烈,狠狠開罪了攝政王,這才招致滅門之禍。

元綏隨著燕婉玩雙陸去了,賀心秋只好隨著她跟上。

趙瀲將君瑕推下八角亭,殺墨也正想著跟來,但趙瀲橫了他一眼,這只是促狹,但少年偏偏心肝一顫,竟感覺到了一種畏懼。但見先生不說話,他就委屈巴巴地戳在原地不動了。

涼風一拂,君瑕忍不住偏頭微笑,“殺墨又惹了公主了?”

趙瀲涼涼道:“先生的耳力真不錯,這也能聽出來。”

君瑕將手置於膝頭,淡淡微笑,“還算是可以,大多眼瞎的心都不盲。”

“是麽。”趙瀲聲音更涼,“那先生猜猜我在想什麽?”

前頭有幾桿翠竹,陰翳遮了過來,將人臉篩得半明半晦,君瑕放下手,忽笑道:“我不會讀心術,但,總不離方才那局棋。”

“答對了。”趙瀲一松手,兩人正好停在臺階上,要是趙瀲推一把,就能讓君瑕沿著石階滾下去,到時候人仰椅翻,恐怕不止瘸腿那麽好受了,她轉到前頭來,矮了一級臺階,雙手扶住了他的輪椅,身子一低,“先生,我有個未婚夫你知道麽。”

君瑕點頭,“方得罪了公主的新河瞿家的公子。”

“不是他。”說實在的,趙瀲都沒將瞿唐放在眼底過,她美目顧盼,瀲灩著一波明媚如春的笑,“是十年前,我還不怎麽懂事兒的時候,皇叔給我指派,太後為我賜下的,兵部尚書之子謝弈書。”

君瑕似懂非懂,“原來,我贏了他的殘局,與公主有了過節?”

趙瀲伸手,將他的下巴一擡,“先生的生意明明開在姑蘇,為什麽又在汴梁置了一個香藥鋪,將外債放到汴梁,又不顧惜雙腿之障親自來汴梁?今日解了謝珺的棋局一舉成名之後,先生想做什麽呢?是想借著我往上爬,將我趙瀲踩下來當墊腳石,好把一只手探進哪裏?”

這一番話說得真是不客氣,但是君瑕自己反思一下,他方才的所作所為,的確有讓趙瀲懷疑的理由。

趙瀲疑惑地將他光潔白皙、溫滑如緞的下巴悄然一勾,就勾到了眼前,手感好到教趙瀲忍不住偏著頭微笑,“先生博學,素來不會口拙,也不輸人的,怎麽不答了?”

被她勾得這麽近,君瑕只得將頭歪到另一頭,清咳了一聲。

“公主,這世上有一種人,無心仕途,也無心富貴,只求能多活一時一刻。”

趙瀲微楞,君瑕的臉色其實時而浮著一種不正常的白,就像現在這樣,縱使時暑氣喧燥,他的臉頰上也一絲汗都沒有,肌膚似乎總是半溫半涼的,她疑惑地瞥過了眼,“先生,你是有——”

一語未落,殺墨從樹蔭底下竄了出來,從臺階上君瑕的背後一把托住了輪椅,趙瀲只好松了手站直起來,殺墨恭恭敬敬地懇求道:“公主,到時辰了,先生要歇晌了。”

殺墨竄出來得及時,讓趙瀲都一時莫名,只覺得這主仆二人有點什麽諱莫如深的秘密是不可告人的,尤其是對她。莫名得很。

不過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趙瀲方才是逗他的,不知為何套出了君瑕那麽一句話,其實她只是想,摸摸他的臉而已,還得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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