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青山與孟母這樣的熱情，讓杜雲非有一些不好意思。

他很誠懇地把當時的情況交代了一遍，然後又說道：“孟老師、師母，我當時也不知道孟欣不能吃花生，不然我肯定會提醒她的……”

孟母趕緊抓住了他的手，“小杜，你可別這麽說，別說是你了，就連我都不知道小欣對花生過敏。這一次要不是你反應快，小欣可就沒命了。”

被孟母抓著手，杜雲非的臉都紅了，他連連謙遜道：“師母，真的沒關系的，我想任何人遇到這種情況，都會像我這樣做的……”

……

幾次三番之後，孟母這才撒開了杜雲非的手，但是她看向杜雲非的眼神卻一直十分熱切，鬧得杜雲非都有點不敢擡頭。

在三人正在說話的檔口，急診室的門忽然打開了。幾個醫護人員推著推車走了出來，而孟欣則虛弱地躺在推車上，帶著哭腔喊了一聲“媽”。

聽見她喊得這麽一聲媽，孟母當時眼淚就掉了下來，奔到推車旁邊抓著孟欣的手哭道：“你把媽媽都嚇死了，你說你要是出了什麽事，我還活不活了？”

孟青山也在一邊紅了眼圈，“聽說你出事，你媽在路上就哭了，要不是我一直勸她，她準定眼睛都哭腫了。”

孟欣這才看到孟母眼睛紅彤彤的，如此她情緒更加失控了，忍不住哇得一聲大哭出來。

從鬼門關走了一遭的人，此時此刻才知道死亡究竟是什麽可怕的事情。

杜雲非無所適從地站在一邊，看著他們一家人情深切切，默默的鼻子也有些發酸。

他不由得想到了幼年時他去建築工地上去爸媽吃飯時的場景，當時接近四十幾度的高溫，烈日灼烤，杜父光著膀子指導工人紮鋼筋，杜母則在一邊拌水泥，彼時兩個人都被曬得皮膚發紅，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杜雲非暗暗下定了要好好讀書的決心，因為彼時的他覺得在工地上幹活的父母，是那樣的粗鄙，那樣的卑微。

然而時至今日，再回想起那一幕來，杜雲非卻開始痛恨當時自己的膚淺和幼稚。若不是父母早年的辛勞，又如何有今日偌大的項目承包商公司？所有事情都不是一蹴而就，他的父母走得是一條最難走的路，他卻曾以他們的工作感到羞恥。

這樣想著，杜雲非不由得紅了眼圈，慢慢低下頭去，他覺得心口發悶。

“師兄……”

一聲呼喚把他從深沈的思緒裏叫了出來。杜雲非下意識地答應了一聲，然後擡頭看向聲音的來源。

孟欣睜著一雙惶恐的大眼睛看著他，眼角的淚還沒有幹涸。

“師兄……”孟欣又帶著哭腔叫了他一聲，那其中所包含的覆雜情緒，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

杜雲非頓時呆立在原地。

孟欣深深望著他，不發一言，可是所有的眼神，卻早已勝過了千言萬語。

孟青山和孟母也全都轉過頭來看向杜雲非。

時光仿佛都凝固了一般，杜雲非覺得一呼一吸都那樣清晰。

沈默著沈默著，一邊的醫護人員重新開始推動手推車，“先把病人安置到病房去吧。”

說話間，手推車又開始移動，孟青山和孟母收回了目光，跟著手推車慢慢地往前走去。

杜雲非卻始終沒有挪動一步。

“師兄……”孟欣又叫了一聲，這一聲遠比前兩聲更響亮更悠長。

杜雲非僵直著身子立在原地，孟欣的聲音仿佛驚雷一樣在他頭頂盤旋。然後他眼睜睜看著手推車越走越遠，可是他卻都沒有勇氣再往前走一步。

一旁路過的病人和護士紛紛看他，他站成了一尊雕像，好似任何事情都不能再讓他移動半分。

“師兄……師兄……師兄……”杜雲非反覆念著這個稱呼，心口卻越來越悶。

過了很久，他才渾渾噩噩地轉過身去，然後心神不寧地走出了醫院大樓。

**

杜雲非沒有跟過來，盡管她叫了他三聲。

當得知這個事實之後，孟欣終於忍不住捂著臉哭出聲來。

她這才知道，自己心裏的那根線斷了。

她曾給了自己無數次的鼓勵，她曾無數次的幻想他對她是有著不同尋常的感覺的，然而剛才的一切，擊潰了她一直以來的粉飾太平。她終究還是失敗了，她相信，杜雲非一定是明白了她的，然而明白了有什麽用呢？他終於還是用自己的行動作出了回答啊……

看著躺在病床上泣不成聲的孟欣，孟青山和孟母對視一眼，然後心照不宣地點點頭。所謂女大不中留，女兒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孟青山和孟母多半也已經都明白了。

但是瞧著剛才兩人之間那種微妙的關系，以及杜雲非一言不發地就走了這件事上，孟青山和孟母也差不多知道，孟欣之所以哭得這麽傷心，也是因為求而不得吧。

孟母也許對杜雲非了解不深，可是孟青山卻是了解他的。像他這樣優秀的男孩子，從來都不乏追求者和仰慕者，但是卻沒有一個人能夠入得了他的心的人，且不說他是不是眼光高脾氣傲，孟青山自己也清楚，孟欣與杜雲非其他的很多仰慕者一樣，並沒有什麽很特別的地方。相反，於杜雲非而言，孟欣還可能是讓他不作考慮的那種女孩子。

“小欣……別哭了……”孟青山有些於心不忍，伸手擦去了孟欣臉上的眼淚。

“爸、媽，你們說，我是不是那種特別差勁的人？不然為什麽杜師兄都不肯多看我一眼呢？原本他對我很好的，難道都是我想多了麽？”

壓抑了很久的情緒終於爆發開來，孟欣忍不住痛哭：“我已經很努力在改變自己了，以前我很蠢，所以我拼命讀書，拼命做題目，學英語，不只是為了考研，也是希望能夠讓他不要嫌我蠢，以前我很鬧，但是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想安安靜靜的，就不說話看著他，我都覺得挺開心的。可是即便如此，他對我，也不過就是在對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

“爸，媽……我好難受，好像自己失戀了……可是其實我還從來都沒有戀愛……”

孟欣一邊哭著，一邊絮語。那一刻，她仿佛有說不完的話，仿佛有吐不完的心事。

看著她哭，孟欣也忍不住哭了，心疼得把她抱在懷裏說道：“這世上的好男兒多的是，不缺他一人……”

“媽！可是我喜歡的只是他啊！”孟欣鉆進孟母的懷裏，泣不成聲。

孟青山不由得連聲嘆氣，此時此刻，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畢竟戀愛這種事情不像是做研究，你想怎麽調整就怎麽調整。人家杜雲非沒有這個心思，你總不能摁著人家讓人家做不情願做的事情吧！

“哎……”孟青山嘆了一口氣，“小欣，聽爸爸一句話，這件事情就讓他過去吧，你現在年齡還小，以後還有很多機會，等到你再長大一些，就知道你現在經歷的這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孟欣聽了不說話，卻也不再哭了。她把頭偏到一側去，沈默了良久，她終於平靜了下來。

“從今往後，我再也不報不切實際的幻想了。”

這句話說完，卻不像是釋懷了，反而像是另一種更深重的傷懷。

孟青山和孟母都忍不住長嘆了一口氣，“人生還長著……”

孟欣認真地點點頭：“所以我明白了，我還是要為自己活著。剛才在鬼門關的時候我就想了，如果老天讓我沒死成，我以後一定按照自己想要的活法來，人這一輩子那麽多的不確定性，過了今天，說不定就沒了明天，我怕自己還沒有好好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就先死了。”

“呸呸呸……不能說這樣的晦氣話。”孟母捏了捏孟欣的小耳朵，慈愛道：“不管怎麽樣，媽媽都只希望，你能忘掉不開心的事情，過開心的日子。你懂了麽？”

孟欣點頭，眼中泛起了淚花，“我懂了，以後，我一定只開心，不傷心。”

說著不傷心，心口卻疼痛不已。

孟欣強忍住眼淚，笑著抱了抱孟母，“媽，我明天的考試還要繼續參加，相信我，我一定要考上。”說完，她又看向孟青山，嘴角帶著一抹自信的微笑，“爸，不久的將來，我就要做你的研究生了。”

孟青山為之一振，朗聲叫了一聲好，“爸爸等著你來報到！”

孟欣這才笑了起來，漸漸掩去了眼底的失落。

**

一夜輾轉無眠，孟欣在孟父和孟母的陪伴下走進了第七考場。

四目相對時，杜雲非的眼裏全都是愕然，而孟欣眼裏則全都是平淡。很快，她就轉過了頭去。而孟青山和孟母則意味深長地多看了杜雲非幾眼，才雙雙離開了考場。

考試的鈴聲響起，杜雲非機械地開始發卷子，發到孟欣的時候，他站在她旁邊，深深地望向她。孟欣卻自始至終都沒有擡頭。

杜雲非說不出的失望，嘆著氣把試卷放在了孟欣的桌子上。

他本想問問她身體還好不好，能不能堅持考試，可是走到她身邊的時候，就覺得問不出口來。而且看著她的臉色，他也明白，她身體並不好。

所以，強撐著還來參加考試，真的是很重視這一次機會麽？

杜雲非站在教室的最後面，看向孟欣，她的脊背挺得直直的，肩膀平平，好似在故意跟誰叫著勁。

杜雲非又嘆氣，想來也知道，他昨晚貿然的離開，於她而言，真的是莫大的傷害。

還不知昨晚他走後，又發生了什麽……

這樣想著，杜雲非心亂如麻，一場監考下來，心思也總是不在考監考上。

他始終提心吊膽地看著那個背影，生怕她因為體力不支忽然昏倒，所以她每一次的動作，都牽動著他的神經，他擔心，下一秒，她就倒下，所以隨時做好了沖上去的準備。

然而讓他想不到的是，一直到考試結束，孟欣都勉力堅持了下來。

收到她的試卷的時候，杜雲非註意到她試卷上沾染的點點水痕，正驚訝之時，擡眸正好看見她倔強的臉。本是寒冬臘月，她卻滿頭大汗，整張臉上掛滿了汗珠。

“你還好麽……”杜雲非驚得睜大了眼睛，一時之間也忘記了收試卷。

孟欣不言不語，很快收拾了東西離開了座位。

然而杜雲非看得清楚，她離開後的桌子上，分明躺著一個考試袋。

原本普普通通的考試袋，此刻刺得人眼睛生疼。

她是真的生氣了。杜雲非總算是確認了。

下一秒，他收起了桌上的考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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