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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對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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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對飲

無論是她,還是皇帝,似乎都是一步錯,步步錯。可已經發生的,亦是唯一會發生的。既如此,又何來的悔,何來的錯。

只是城澄想,自昭祉被他收做養女起,不,或許更早,自他允了榮王請旨賜婚的折子起,她便口口聲聲說恨他。然而時至今日,她終於看清自己是怎樣一個愚蠢的女人——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離愛無憂患,何處有怖畏?是故莫愛著,愛別離為苦。若無愛與憎,彼即無羈縛。

她終於明白,最讓她失望的人不是裴啟紹,是她自己。她用恨他這個借口,騙了自己整整八年。

“孟城澄,你該死。”

本以為早已塵封的往事,卻在不經意間開啟。被她強行鎖起來的記憶,如同泛濫的洪水,洶湧而出,將她瞬時間淹沒。許是兒女都已回到自己身邊,幸福中的人,總是想不起來仇恨。她想自己,已經沒有那麽恨皇帝,甚至……甚至不想讓他過得這樣辛苦,這樣卑微。

畢竟她知道,他是怎樣一個要強的人啊——

可是這些話,她只能憋在心裏,斷然不能同榮王提起。裴啟旬或許不會對她怎樣,卻會要了皇帝的命。

她恨自己的心軟,也恨自己的不爭氣。裴啟旬對她這樣好,她卻仍然無法忘記過去的日子,過去的自己。

城澄覺得自己簡直要憋死,整日裏強顏歡笑,日漸消瘦下去。裴啟旬不明所以,卻隱隱察覺些許。

是日清晨,鳥鳴四起。裴啟旬早早起身,交待城澄:“本王今日會晚些回來,不必等我一起用膳。你若悶了,可找人說說話。”

城澄不說話,只是縮在被子裏。他無奈地摸摸她的頭發:“城澄,你有心事。”

她沒有出聲,權且算作默認。

她的心事不能和他說,裴啟旬心裏既難過,又欣慰。難過是因為他們始終無法向彼此坦誠,欣慰的是他知道,城澄一定是不想傷害他,所以才不和他提。

晨輝初露照入宮城,在丹墀之下灑下萬點金鱗。裴啟旬看著眼前震撼的美景,卻陡然間生出幾分厭煩的心思。適時有下人上前低聲傳話,正是莊征:“啟稟殿下,您走之後,王妃給宋府下了帖子,邀……”

“宋行霈?”寒風之中,裴啟旬若有所思,面無表情,“也好。”

宋行霈來得很快,上門說明了來意,而後便被管家帶入梧竹幽居。這裏不是從前的孟府,他也並非從前的宋行霈,時光荏苒,昔日的知己漸行漸遠,不免叫人一番唏噓。然而如今,她是誥命夫人,他是公侯伯爵,兩個中年男女可以不在意世俗目光,只是隨性而來,隨性而去,命運待他不薄,宋行霈知道滿足,知道感激。

忍冬進來通傳,道是恪靖伯到了,已在門外。恪靖是行霈的爵位,長公主死後,旁人已不稱他為駙馬。

他要來,城澄自然知曉,因為那帖子是她親自下的,上頭只有光禿禿兩個字,過來。只是她未料到,他竟來得這麽快,不問時間,不問緣由。

城澄放下手中的酒杯,不叫忍冬去請,而是親自站了起來,推開了門。鋪天蓋地的白雪,刺的人眼睛生疼。她閉了閉眼睛,再去看他,臉上掛著明晃晃的笑:“你來啦。”她把他讓進屋,率先在桌案前一頭坐下,穩穩地為他倒了一杯酒,做了個請的手勢。

“我來了。”天氣實在寒冷,行霈入屋後並沒有急於脫去披風,只單問了這麽一句,“榮王爺不在家嗎?”

這麽長時間過去,他心裏仍是介意她嫁給榮王的事情,卻又不得不避諱禮法。看起來漫不經心的樣子,心裏卻攪起了風雲。

聽見他問,城澄淡淡地答:“不在,進宮去了。”她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低頭看著杯中女子的影,眼窩兒莫名的發酸,“你知道的,我最不喜歡那地方。”

行霈沒有接話,卻是顯得有幾分突兀地問道:“你約我前來,所為何事?”

這幾年他們幾乎又是斷了聯系,所為何事,行霈實在太想知道,太過好奇。

“喝酒。”城澄看著行霈,只覺無論從前,還是如今,宋行霈都是一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至於他慌亂的,迷茫的,痛苦的樣子,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見過了,真是可惜。

“說起來不怕你笑話,當年那群玩的好的,如今也就只能和你對飲一杯了。”雲舒死遁,婉儀疏離,至於蘇臨水與蘇臨麒,他們互相利用,也彼此防範,充滿著戒心。無利益,無牽絆者,大抵也只有宋行霈一人。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宋行霈點點頭,舉起酒杯:“唉,喝!”

“哈哈。”城澄幹笑了一聲,舉杯一飲而盡。沖他揚了揚酒杯,不客氣地命令,“倒酒。”

室內燃著不知哪裏貢來的銀霜炭,暖洋洋的卻無一絲異味,將這裏暖成最醉人的溫柔鄉,酒不醉人,人自醉。她在錦緞上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單手支著下頜,半趴在小桌上,以攝政王妃的身份來說,實在是有些不像樣子。但城澄卻極為適意,眼下的情景讓她想起未出閣的那些日子,肆意張揚,無拘無束,只有痛快二字!

其實,晨間尚未落雪之時,城澄已獨酌了幾杯,卻還覺不夠,沖動之下,就叫人給他遞了帖子。喝吧,怎麽辦,一個人怎麽都喝不醉,拉個墊背的,或許能多飲幾杯。她指著他的臉,搖了搖頭,用肯定的語氣:“這幾年,你也與我疏遠了。”

行霈看著她,城澄似乎仍然是老樣子,放浪形骸之外,他卻不得不顧忌諸多身外之物,比如他人口舌、比如榮王、比如他的爵位。

他單手拿來酒杯,一飲而盡,然後用手背擦了擦嘴。看她似乎已然半醉,宋行霈拍拍她的肩膀,這已是恪靖伯和榮王妃之間最大的禮度。他沒有牽扯其他,只道:“少喝些,對身體不好。”

他婆婆媽媽的樣子,城澄覺得挺煩人的,借著酒勁,她罵他一句:“滾開,邊兒去。”她當然不是真的攆他走,她缺個倒酒的人,也缺個聽她說話的人。裴啟旬,不合適,她不敢也沒臉同他說。旁人,她說了,他們也不懂。只有行霈能懂,但他太愛裝糊塗,還以為別人看不出。但她就是知道,他都是裝的。別看宋行霈無官無職,天地瀟灑的樣子,實際上他活的比誰都仔細,她瞧著都替他累。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難過的樣子,你喜歡我開心的樣子,可我怎麽可能一直那麽開心。”

她想起延祚元年的冬天,他未娶,她未嫁,宋府雲開裏,綠蟻醅新酒,紅泥小火爐。八年過去,終究物是人非,各自落得一身牽掛。剪不斷,理還亂。走到如今,都已不是為了自己而活。

她讓他滾,行霈卻並沒有理會,仍是按著她的肩膀。這些年過去,城澄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而他娶妻、生子、妻死、續弦,小心翼翼地護著宋府度日。自從上回茶坊別後,他揣了太多的明白,現在難得想要學她,且放肆一回。

他看著城澄,猜度著她心中究竟有什麽苦悶。榮王攝政,夫榮妻貴,她本應風光無限,而不是在這裏喝悶酒。行霈不愧懂她,不過三言兩語,就大致窺探出城澄的心事:“你心裏的苦,我是知道的。這裏有酒,又無他人,我賒這一身也好。你有什麽難過的,盡可以同我講。”

言罷,他又飲了一杯。咧嘴下肚後,他齜牙咧嘴地沖她笑。兩個中年男女,在大雪之中開始一場無聲的決鬥。哪個輸,哪個贏,他是不在意的。

他說他知道,他終於承認他知道,城澄好高興,又好傷心。那年昭祉進宮後,他們在茶坊觀星,他說過的話教她難過了好久好久。從那以後,她的心事都不敢說給別人聽,她好憋屈!

又飲一杯後,城澄隨手丟了酒盅,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那,我說了啊。全都是大實話,不許打我,不許生氣,生氣也憋著。”說到這裏,她禁不住破涕為笑,辛酸又無奈。

“你說,我聽。”

她的心裏話,講還是不講,都是她的事情。行霈自知,他唯一可以奉獻的熱忱,便是忠誠於聽者的義務。

她受到鼓勵,繼續說道:“閑來無事,我也並不想舊事重提,只是你知道,近日風雲變幻,前日一道立後的旨意,讓我想了好多,幾天晚上都睡不著覺……”

她顫顫巍巍地去抓酒壺,斟滿後與他碰了碰杯,便又是一杯下肚,像是為自己壯膽,也像是對他賠罪。行霈一個富貴閑人,這些宮闈秘聞,知道了,對他並無一星半點兒的好處。可他早已逃不開了,從當年他們認識開始,一切都已成定局。

見城澄不聽勸,又去倒酒,行霈只好摁下酒壺,怕她過度。“立後?怎麽了?”他一頓,“雖說當初你若入宮,也可與之一搏高下。但講道理,當初淡泊名利的是你,如今難過的也是你。有時候,我當真不知該如何安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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