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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木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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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離準撕下衣襟為水彧包紮了傷口。水彧取了幾壇酒來,三人就圍著一塊石頭席地而坐,暢飲起來。

這一次,水彧和鐘離準沒有明裏暗裏的拼酒,而是真的對飲起來。

“這麽說,你也是投身江湖了?”水彧又給鐘離準斟了一杯。

“算是吧。”鐘離準略略頷首。

“江湖險惡,你要多加小心才是。”說話間,水彧又幹了一杯。

“誰說的?”鐘離準也幹了一杯,“我心中的江湖就當是這般,往事如煙過,一笑泯恩仇。”

“那是因為你大度。”水彧大笑了兩聲。

而後的推杯換盞,皆是二人情之所至,倒也是酣暢淋漓。三人暢談天南海北,就好像回到了當初在大漠上的那個夜晚。

但其實,一切都回不去了,便只有這片刻的歡聚,也算是好事吧。

當鐘離冰我問及當初在南域府遇到的行刺水彰的黑道殺手時,水彧亦明確地表示,這就是靳人麒安排的,意在挑撥元幫與水府的關系。但是,靳人麒低估了林濬與水雲天之間的信任。

後來,鐘離冰又問了有關追殺鐘離準的殺手的事,水彧則是坦言說不知。

水彧自嘲道:“我不過一個殺手,對權謀之事未曾上心。說來慚愧,這些年我根本就不知道靳人麒到底在做什麽。但是,我總覺得他不只是為了對付水家這麽簡單。”

鐘離準沈默了。

水彧問:“你已有猜測了?”

“我想我明白了。”鐘離準點了點頭。

水彧淡淡一笑,“既然如此,那是好事,我們繼續喝酒。”

若是往常,鐘離冰定會笑問“你們在打什麽啞謎”,而如今,她縱然不懂,卻也不再想問了。她只笑著為自己斟上一杯酒。水彧和鐘離準則都已開始直接用酒壇喝了。

酒酣之時,鐘離準借著酒勁道:“欽彣兄在此靜心修煉,想必武功是精進了不少,我倒想討教兩招。”

一說過招,鐘離冰便覺胸口一滯,不能呼吸。看似所有的一切都能一笑置之,可雪地裏鐘離準滿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樣子又如夢魘般縈繞在她心頭。

鐘離準托住了鐘離冰的手臂,關切地問道:“阿逆,身體不舒服麽?”

水彧本是下意識的地要伸出手來,終究還是收了回去。

“沒事。”鐘離冰擺了擺手,“不過是山上太高了,我呼吸略有些不暢。”

水彧後退兩步,擺開架勢,對鐘離準笑道:“來吧,樂意奉陪。”

鐘離冰松開了鐘離準的手,坐在了一旁。

鐘離準對水彧道:“原是我魯莽,你身上有傷,莫要勉強。”

水彧笑著搖了搖頭:“沒關系。”

電光火石之間,他們便即交上了手。鐘離準用的是家傳的功夫,水彧用的,則是榮亦非傳他的元幫的家傳功夫——那是一套岳家的拳法,不再是他平日裏出手時那種陰狠毒辣的殺手行徑。

水彧和鐘離準此番交手,二人都盡了全力,卻不帶一絲殺氣。真正的高手過招不過就是如此吧。

鐘離冰的心本是懸著,看到此處,卻不禁欣慰地笑了。

時間過去了那麽久,已不知是多久沒有看過這樣的場景。以後,恐怕也難看到這樣的場景了吧。

最後一招,兩個人同時選擇了全力進攻。或許是因為他們知道,彼此手中都有分寸,不會傷害到對方。最後,他們的手停在了彼此胸前,幾乎是同時出招,同時收手。兩人的手掌都停在了距離對方胸前一寸的位置。兩人相視一笑,都收了架勢。

鐘離冰在一旁拍手稱快,笑道:“高手過招,精彩非常。想來我爹和榮亦非交一次手,也不過如此吧。”

鐘離準搔了搔頭,“你這是言過其實了。”

“表哥。”鐘離冰站起身來,終於叫出了這一句“表哥”。

“嗯。”水彧應了一聲。

“你……什麽時候下山?”鐘離冰問了一句。

水彧苦笑一聲:“我在此面壁思過,如今卻是感覺說不出的輕松自在。等到了我該下山的時候,我自會下山。”

而後,水彧看著鐘離準和鐘離冰並肩躍下峭壁的背影,目光久久不能移開。此時他還不會知道,他日後再下山的時候,一切的局勢,都已經變了。

“靳人麒所為是為了挑起□□和伊賽的戰爭。從前的心腹,誰知日後就不會成為心腹大患,這個道理,他自然明白。他早就算清楚皇上早晚有一日會對伊賽動手。他是謹親王府的幕僚,自然是為謹親王謀劃,他想讓謹親王立這一功。我那日看來,謹親王似乎並不染指朝政,卻是個好大喜功的人。他的幕僚給他這樣謀劃,一點也不奇怪。”下山路上,鐘離準說出了他的推測。語氣很是篤定,篤定得甚至不像是推測。

“你方才怎麽不說?”鐘離冰隨口問。

“畢竟是猜測,不想再讓欽彣兄徒增煩惱了。”鐘離準嘆了口氣。

鐘離冰道:“人都說江湖險惡,我倒覺得還是廟堂險惡。至少江湖中人坦誠相待,不會去算計那些我想不明白的事。”

“你說的對!”鐘離準長舒了一口氣。

“當然了,因為我是江湖前輩嘛!”鐘離冰得意地拍了拍胸脯。

“但是謹親王這一功立不了。”鐘離準又繼續說方才的事。

“何以見得?”鐘離冰又是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鐘離準斬釘截鐵:“這一仗,打不起來。”

“為什麽?”鐘離冰又問。

“你不是說會去參加阿冼的婚禮麽,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阿準哥哥,你也學會賣關子了!”

“江湖惡習。”鐘離準聳了聳肩。

“好啊你!”

他們就這樣笑著,鬧著,追打著下了山。

因著是來的時候急切,才不過寒暄了兩句,晨起的時候鐘離準和鐘離冰就上山去了。下了靈山,回了水府以後,鐘離冰才想起來問鐘離瑉和水雲卿怎麽沒在家中。

水雲天將鐘離瑉和水雲卿留給鐘離冰的信交給了她。鐘離冰讀罷以後,不覺是百感交集。父親和母親說,她如今已經能夠獨當一面,整個江湖都應是她的天下了。

當年為了能從家裏跑出來,不知跟父母軟磨硬泡,鬥智鬥勇了多久。如今,父母終於完全首肯她一個人闖蕩江湖了,卻沒了那種投機取巧的滿足感了。

才到了家裏沒過多久,水彰就拉著鐘離準指點功夫。自水彰走了那一遭江湖以來,見識比以往更廣,對各路功夫越發感興趣開來。他知道鐘離準是二俠斷風掌的正經傳人,自然忙不疊要向他請教了。

鐘離冰在花園裏閑逛著,見歆語從後面過來,便問道:“歆語姐姐,影妹呢?一整天都不見她出來,她不在家?去找莫姑娘了?”

“小姐……一直在房裏。”歆語支支吾吾,低下頭去。

“每次我回來的時候,她都忙不疊來找我鬧,這幾日是怎麽了?”

“小姐……心情不好。”歆語的頭更低了些。

“到底怎麽了,你別瞞著我!”鐘離冰抓住了歆語的手臂。

“表小姐……小姐她……”

“你別支支吾吾的。”

“自從大少爺上了靈山,小姐就整日懨懨的。如今,小姐日日都在房裏,為大少爺……吃齋念佛。”說罷,歆語不再言語,只低著頭,也不迎向鐘離冰的目光。

鐘離冰嘆了一聲:“你怕跟我說了,我會不高興麽?”

歆語才要開口,鐘離冰便續道:“在我面前,沒有什麽話是不能說的,沒關系。”她也知歆語窘迫,所以沒等歆語開口,她就轉身走了。

鐘離冰回了房,躺在床上,百無聊賴。一時間覺得心中如一團亂麻,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每到這種時候,就總喜歡胡思亂想,胡思亂想到最後,也不知道自己想的到底是什麽。待到她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是在背磬音訣。

逆行磬音訣比順行難得多,當初她已將磬音訣心法倒背如流。背磬音訣於她,就好似背詩詞歌賦於水影,早已是手到擒來,成為了一種下意識。

鬼使神差地,她坐了起來,隨著磬音訣心法開始運行體內的真氣。一個大周天下來,竟覺得心境明澈了許多,心也靜了下來。磬音訣原就是一門修身養性的心法,只是她逆行磬音訣時間太久,有些忘了,磬音訣還可以順行。

那一刻,仿佛整個世界都變得空靈。就在那一瞬間,鐘離冰感覺自己體內真氣運行的方向是對的,從來都沒有感覺到,真氣運行的方向是這般正確,哪怕她心裏清楚,自己可能再也不能積累深厚的內力,可這個方向,是對的。

李大夫和沈大夫的醫術都非常高明,但是回來以後,鐘離冰從來都沒有讓他們把過脈。本已意識到的事情,她不需要他們再告訴她一遍,她也不需要他們提出那些有一線希望恢覆內力的方法,她覺得,已經不再需要了。

現在的感覺,都是對的。

這幾日鐘離冰越發心情舒暢,水彰卻是郁悶得緊。

在鐘離準面前,水彰是半分便宜也占不得。鐘離準一向認為指點武功就該當毫無保留,他確是毫無保留了,可水彰又怎能招架得了。雖然幾日工夫,水彰也有不少長進,卻還是免不了每次交手都被鐘離準掀翻在地。

這一日見鐘離冰來了後院,水彰忙不疊便湊了上去,讓鐘離冰陪他過兩招。他倒是私心想著,表姐的武功,總是和阿準哥哥還有些距離的。

水彰和鐘離冰煞有介事地相對行禮,每次都是這樣,隨後便擺開了架勢。

水彰從不同鐘離冰客氣,第一招就是進攻。不同於往常,鐘離冰卻是向側撤了一步,這一步看似緩慢,卻是剛好讓過了水彰的第一招,讓他撲了個空。水彰迅速轉身便是第二招,這一次,鐘離冰險些躲避不及,打了個趔趄。雖然險些摔了,鐘離冰卻借勢出了一掌,這算得上是出其不意,水彰向後一翻,躲了過去。鐘離冰不急著出下一招,只待水彰的一掌擊至面前的時候,又是一個側身,輕推水彰的手腕,便將他這一掌化解了。

鐘離準在旁看得直是入神。這一次鐘離冰不同於平日裏,她此番出招很慢,似是慢了水彰幾倍,絲毫不像平日裏速戰速決的作風。可是細細看去,鐘離冰出手慢,水彰卻似是被壓著,動作雖快,出手卻更慢。鐘離冰並非是在與水彰對抗,而盡是順著他招式的力道,將他的招式一一化解。

鐘離準心中暗暗叫絕。年輕人習武向來出招極快,以求速戰速決,武林高手出招之時卻往往並不急在一時,應是在一招一式之間仔細觀察對手的套路,尋找其破綻,然後一擊制勝。為了克服出招求快的問題,他曾努力了許多年。而今阿逆似乎已經明白了這個道理,才能在三四招之間便進入了狀態,游刃有餘。

水彰一掌擊向鐘離冰面首,停了下來,後退兩步,笑著作揖:“表姐,承讓了。”

鐘離冰啐道:“你倒是下血本!”

水彰道:“若非強行出這一招,還是表姐贏了!”

鐘離冰笑道:“就你的話說得好聽!”

水彰道:“表姐你近日又偷練了什麽功夫,竟有些四兩撥千斤的意思。”

鐘離準接道:“也的確如此,你這幾日整體的狀態都不一樣了。”

“是嘛?我練了磬音訣。”鐘離冰不假思索,“前幾日想起我是背過的,就依著那心法呼吸吐納了幾次,感覺身心舒暢,這幾日閑來無事也就略練了練。”

鐘離準初聽了還不覺憂心,片刻便意識到鐘離冰所說的“練磬音訣”並非是逆行磬音訣,遂會心一笑。

說完了自己的,鐘離冰又如長姐一般故作老成地問水彰:“彰弟,你最近都在練什麽功夫啊?”

水彰倒是當真配合,正身作揖道:“表姐,我一直跟著舅舅練功夫,如今練的是岳家的拳法和掌法,林家的劍法和飛鏢。”

“好,好,好。”鐘離冰故作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拍了拍水彰的肩膀,“後生可畏啊,彰弟的功夫博采眾長,將來必是人中龍鳳,少年英雄。”

“多謝表姐。”水彰又做了一揖。

水彰又對鐘離準道:“阿準哥哥,擇日帶阿凝姐姐和阿冼哥哥來京城吧。”

水彰一提到鐘離凝,鐘離冰便隨口對水彰說:“阿凝姐姐已經有身孕了。”

水彰一聽說鐘離凝懷孕了,也是年少覺得新鮮,便也跟著興奮,但鐘離準還依舊為鐘離玨戴著孝,他也知不宜太過眉飛色舞,遂只道了聲“恭喜”。

鐘離準謝過了水彰,隨後意味深長道:“一定會。等到……太平了,我就帶他們來京城。”

鐘離準記得,鐘離冰告訴過他,靖遠舅舅說等到太平了,就到紮托去同阿爹暢飲。如今鐘離玨不在了,水雲天也不再有機會同他暢飲。可鐘離準似乎越發理解了當初水雲天對鐘離冰說過的那一句“太平了”的含義。因為他現在,就正經歷著這段“不太平”。

“好,一言為定!”水彰伸出了手。

鐘離準也伸出了手,同水彰的拳頭對撞。

鐘離冰轉過身,恰見到水杉從內室出來,便問:“杉表哥,你又出門?”

水杉道:“嗯,去明前樓轉轉,看看最近可有什麽新題。”

鐘離冰笑道:“看來這種地方還真是你們文人散心的好地方,何不帶影妹同去啊?”

水杉無奈地笑了一聲:“我倒是也想帶她出去散散心。”說罷,便往府門去了。行走間又忍不住對覃曦嘆了一聲:“今日,不帶她去,也罷。”

在路上,覃曦低聲對水杉道:“我已確認過了,莫小姐已經出了鄞親王府,往明前樓去了。只不過……”他遲疑了一下,“謙親王似乎也要去。”

“謙親王?”水杉面色微動,“不用管他。”

半晌,水杉和覃曦到了明前樓,在後面擇了個清靜的座位坐下,要了一壺茶水,默默品著,等待著明前樓的文客前來揭題。

揭題的文客上前來,水杉只用餘光略瞥了他幾眼,也不像平日一樣定睛看著那題板,似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覃曦在旁看著水杉,淡淡微笑著。

文客揭了題,是一片空白。這一日沒有新題,全憑在場眾人自由發揮了。

覃曦笑道:“有錢能使鬼推磨,果然沒錯。”

水杉合上了扇子,“那當然,我從小就是個商人。”

眾人有的竊竊私語,有的躍躍欲試。水杉環顧四周,果然見鄞親王府的小姐莫湮正坐在一個不起眼的位置,靜靜抿著茶水,仿佛不經意般地掃視著四周的人們。同時,他也看見了謙親王拓跋煒,拓跋煒是坐在最好的位置。他還看見了另外一個熟悉的背影,著一身藕荷色裙子,頭簪淡藍色絹花的紀筠熙——這他沒想到。

時候差不多了,水杉站起身來,對題板前的文客道:“既然今日無題,不知閣下可介意在下提一個?”

那文客點了點頭。

水杉道:“在下記得,從前有過一題,皮之不在,毛將焉附。想必上一次,各位聊得也不甚盡興,不如我們今日重提此題,閣下以為如何?”

那文客的話接的倒是快:“那麽這位公子定已是心中有數了,就請公子動筆吧。”說罷,他遞上了一支小指粗的大狼毫。

水杉絲毫沒有猶豫,即刻便揮筆成詩。

旅谷蕭殺木雕零,

自古餘恨意難平。

惜時鐘鼎猶益盛,

門下空聞鷓鴣聲。

寫罷擱筆,水杉一言不發,回到方才的座位坐下,靜觀著眾人的反應。

他落筆之時便已有人開始交頭接耳。不用細聽也知道,那些人是說他提前準備好了詩篇,就是為了來出風頭的。也有人認得水杉,便覺得水家的嫡出大少爺也不過如此。水杉只是淺笑。他今日就是為了來此出風頭的,莫說今日無題原本就是他買通文客的傑作,就是很久以前那道“皮之不在,毛將焉附”的題,都是他出的,那些人還是沒能想到根上去。

覃曦低聲道:“你給京城的文人留下這種印象總也不好。”

水杉苦笑:“那又有什麽關系,在影兒眼裏從政的是什麽形象,在大部分文人眼裏也是十有□□,今日的情形,總不會比那個更壞吧。”

此詩意味淺顯,不難看出是寫望族興衰。不過,更有不少沈默的人看得分明,此詩,有所指。

莫湮霍地站了起來,緊緊握著手中的手絹,身形微微一晃,好在旁邊的侍女扶住了她。她是水影的閨中密友,自然也識得水杉。她回過頭來,意味深長地望了水杉一眼,無言,勝似千言。

水杉朝莫湮微微點頭。

轉瞬之間,莫湮已絲毫沒了方才略略失態的樣子,也大方地朝水杉微笑點頭,隨後坐下了。

水杉看著莫湮的背影,讚道:“果然是名門之後,大家閨秀,舉手投足,坐懷不亂。”

覃曦沒回話,只是微笑。

水杉又看向紀筠熙的背影,眼中卻是一縷惆悵略過。

此後,文人們再寫出的詩篇,水杉也沒再關心,包括拓跋煒,他也沒關心。

這一日的文人集會還沒有結束,水杉和覃曦便離開了。

水杉偶有興致,在門前的石桌處逗留了片刻,略略閱覽著文人們留下的墨寶。

“少爺你看,這首倒是有趣。”覃曦略觸水杉手臂,“只有兩句,看起來,似乎兩句也沒有什麽關聯。”

水杉不語。覃曦察覺異樣,叫了一聲:“少爺……”

水杉自從目光落在了這一張上,就再沒有移開過,竟還忍不住取了這張紙拿在手上,細細閱讀。

覃曦大約也看出了端倪,遂沈默了。

逸少文章逍卿筆,

卿自獨唱越人曲。

區區兩句而已,以仄聲結句,應是沒寫完,也沒有留下署名,只在第三行處,留下了一個墨點。

王羲之,字逸少。逸少文章逍卿筆,便是李逍卿所臨王羲之的《蘭亭序》。而越人歌,也不覺在水杉的腦海中浮現出來。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和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放下那張紙,手中竟有餘香留下。先是雛菊香,再是薔薇香,最後是桔梗香。若即若離的混合,初讓人身心愉悅,後又有一絲苦澀。除了冷懷軒,何處能調的出這樣的香料?

那幅字,原來就是她贈的。

剎那失魂,水杉怔住了,不禁喃喃自語:“竟讓我……找到了她。”

良久,他轉身離去,將那帶著幽香的箋扣了過去,離開了明前樓。

紀姑娘,原來你是為我再入京城,而我,竟也是為了你……

莫湮是坐轎回的鄞親王府。一路上她都沈默著,沒有對平日裏極談得來的侍女說上一句話。她有時候很慶幸自己的命運,能長在鄞親王府,沒有經歷過祖輩發生的變故;她有時候也感慨自己的命運,本是可以無憂無慮的年齡,卻承襲了祖上留下的那個特殊的身份。

她在水杉離席之後離開,當水杉在門口的案幾處逗留時,她就站在屏風後面看著。她清楚地看見他將一張只寫了兩行的箋子翻來覆去地讀過,然後扣在了石桌上。

他離開了。她沒忍住自己的好奇,上前翻開了那張箋子。那淡淡的香氣讓她明白,這兩句詩出自一個女子之手,這個女子看似含蓄實則直接地表達了她的愛慕。而水杉,他看懂了。

但一路上莫湮並非是在想這些。

先是今日無題,再是水杉重拾舊題,揮筆題詩,出盡風頭。其中滿滿的刻意,任誰都能察覺。然而這些都不是重點。在莫湮心中,這首詩本身足以令她忽略其他的所有。

他說的題是“皮之不在,毛將焉附”,而他題的這首詩……

旅谷蕭殺木雕零,

自古餘恨意難平。

惜時鐘鼎猶益盛,

門下空聞鷓鴣聲。

那首詩,莫湮只讀了一遍就記住了。自她習詩詞以來,就對這種寫望族興衰的詩詞十分敏感,都是這樣物是人非的意境,這一首,不算是最好的。況且,對於“皮之不在,毛將焉附”,這首詩,根本就不能扣題啊。除非……把這題和這首詩,連起來看。連起來看!連起來看……

那麽,誰會是皮,誰會是毛?

莫湮進了府,下人們皆行禮,喚一聲“小姐”。莫湮進了書房,朝坐在書桌前的鄞親王拓跋煜施了一禮:“女兒拜見父王。”

拓跋煜淡道:“宿惜你回來了。”

“是。”

“坐吧。”

“宿惜”是莫湮的字,平日裏水影也是這樣叫她。

莫湮是鄞親王拓跋煜的義女,鄞親王府的小姐,三歲就在鄞親王府了。雖然她身份不高,卻是沒人敢輕視她。

她剛剛進府的時候,拓跋煜叫她“宿惜”。此二字本應是“宿昔”,是為從前,過去之意。古時候便有曹子建之詩“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參差”,又有張九齡“宿昔青雲志,蹉跎白發年”,更有杜工部“宿昔青門裏,蓬萊仗數移”。拓跋煜又改“昔”為“惜”,希望她能惜取眼前。

與旁人不同,她的名字卻是她後來自己取的。“莫湮”,倒過來讀就是“湮沒”,她說,她會被湮沒在歷史的長河當中,不會留下任何波瀾。

拓跋煜問:“你今日匆匆來找我,可是遇到什麽事了?”

“父王。”莫湮上前,取了一支細狼毫,在紙上落筆,錄了那首詩下來。寫罷收筆,俱是蠅頭小楷。

拓跋煜讀罷,徐徐放下這張紙,語重心長道:“雖然你從小我就告誡你,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能忘了你家族的歷史,可你也不必如此草木皆兵。這世上寫望族興衰的詩多了。”

“可女兒覺得,這首詩有所指。”莫湮遂把這一日在明前樓的見聞都說了。

“水杉?”拓跋煜沈思,“近來,他倒是常顯露鋒芒。”

“是……他是……隱竹的哥哥。”莫湮說了一句不著邊際的話。

拓跋煜看著莫湮,問道:“你是覺得……他所指的是靳府的舊事?”

“那……父王怎麽看?”莫湮低低問了一句。

“我倒覺得……”拓跋煜若有所思,“他的格局,恐怕不止如此。”

“那……父王覺得,此詩之中,何謂皮,何謂毛?”

拓跋煜意味深長道:“我倒覺得,他寫的,既有所指,又無所指。我準備……替皇兄會會他。”

莫湮眼中閃過一絲黯淡:“父王是認為,他想通過女兒的眼睛,讓您看到這首詩,讓您……註意到他?”

拓跋煜沒理會,只道:“這段日子,你便當做此事沒有發生過。你去找影兒的時候,也不要提起此事。”

“女兒知道了。”莫湮點了點頭。

見拓跋煜沈默,莫湮遂行了一禮:“父王,那女兒告退了。”說罷退了出去。

拓跋煜看著水杉的詩句,似笑非笑地說:“很久……沒有遇上這麽有意思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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