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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戰之殤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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淵斷然返回,轉身重新沖入了戰場,拔劍斬落了三支落日箭,身形如同白鶴回翔天宇。鮫人水藍色的長發在戰場上獵獵飛揚,猶如最亮的旗幟,一瞬間令朱顏有些失神。

是不是因為她太小,迄今只活了十八年,所以對這個已經活過了自己十倍以上歲月的鮫人,其實是完全不了解的?如果眼前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淵,那麽,她從小的記憶,從小的愛慕,難道竟然都投註給了一個虛幻的影子嗎?

她怔怔地站在那裏,一時間竟然沒有來得及留意到那個通往鏡湖的通道在失去了她的支撐之後,竟然已經轟然關閉!

此刻,四周大軍環顧,淵已經回不去了!

“傷重不重?”淵卻沒有在意這些,眼裏滿是擔憂,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扶起來,“還能走嗎?”

她心裏一暖,幾乎要掉下眼淚來,跺了跺腳,失聲:“你……你剛才為什麽不走?這回死定了!”

“我要是就這樣走了,你怎麽辦?”淵握劍在手,掃視了一眼周圍逼上來的軍隊,將她護在了身後,“這裏有千軍萬馬,若只留下你一個人,萬萬是沒法脫身的。”

“……”她心裏一暖,剛要說什麽,卻被他一把拉了起來,厲聲道:“楞著幹嗎?快跟我來!”

淵帶著她在戰場上飛奔,左突右閃,忽地躍起,將當先馳來的一架戰車上的驍騎軍給斬了下去,一把拉起了她,翻身而上,握住了韁繩。

朱顏證了一下:“你……你打算就這樣沖出去?”

“那還能怎樣?”淵沈聲回答,“沒法回到鏡湖那邊,也只有往回沖一沖了!”

話音未落,戰車沖入一個迎面而來的騎兵隊裏,七八柄雪亮的長槍急刺而來。“拿著!”淵厲喝一聲,將馬韁扔給了她,從腰邊抽出長劍。朱顏下意識地接過了韁繩,然而等她剛控制住馬車,雙方已經飛速地擦身而過——那一瞬間,有一陣血雨當頭落下,灑滿了衣襟。

劍光如同匹練閃過,三名驍騎軍戰士從馬上摔落,身首異處。淵斬開了敵人的陣勢,戰車從缺口裏飛快沖出。朱顏坐在駕駛者的位子上,有一個戰士的首級正好摔在了她的前襟上,滾燙的血噴了她半身。

她在那一瞬間失聲尖叫,慌亂地將那個人頭從膝蓋上拂落,卻忘記了手裏還拿著韁繩。一瞬間戰車失去了控制,歪歪扭扭朝著一堵斷墻沖了過去。

“你在做什麽?!”淵飛身躍過,一把從她手裏奪去了韁繩,厲聲道,“給我鎮定一點!”

他手腕瞬間加力,將失控的駿馬生生勒住,戰車在撞上斷墻之前終於拐了一個彎,堪堪避開。他側頭看了一眼朱顏,想要怒叱,卻發現她正在看著膝蓋上那顆人頭,臉色蒼白,全身都在發抖。

那是一顆驍騎軍戰士的人頭,比她大不了幾歲,看起來只有二十出頭的樣子,睜著眼睛,猶自溫熱——這個年輕戰士的頭顱,在被斬下來的瞬間,眼睛裏還凝固著奮勇,並無絲毫恐懼。

朱顏捧著這顆人頭,顫抖得如同風中的葉子。

這是一個年輕的空桑戰士,立誓效忠國家,英勇地戰鬥到死。他的一生毫無過錯,甚至可說是輝煌奪目的。可是……她又在做什麽?為了一個叛亂的異族人,斬下了一個同族的人頭?

那一刻,一直無所畏懼的少女劇烈地發抖起來,仿佛心裏有一口提著的氣忽然間散掉了,那些支持著她的勇氣和熱血忽然間就冷卻下來她頹然地坐在馬車上,看著燃燒的戰場、滿目的廢墟、蜂擁而來的軍隊,懷抱著那一顆人頭,忽然間放聲大哭起來。

是的!當初,在師父讓她選擇站在哪一邊的時候,她曾經明晰地說出過答案——

在那時候,她充滿了信心,覺得即便是得知了預言,也不該被命運壓倒,不該盲從。她覺得自己應該幫助鮫人一族,哪怕與族人為敵。

是的,她不信命運,她還想搏一搏!

在那時候,她以為自己可以分辨錯與對,是與非,能憑著自己的力量處理好這些錯綜覆雜的問題。可是到了現在……她還敢說自己一定有勇氣繼續堅持下去,踏著族人的鮮血繼續往前走嗎?

“……”淵看在眼裏,不出聲地嘆了口氣,“啪”的一下將那個人頭從她手裏打飛,“好了。別看了。”

“你!”朱顏失聲,卻對上了一雙深淵一樣的眼睛

淵的眼神是如此的陌生,卻又依稀帶著熟悉的溫暖。他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阿顏,你還不是一個戰士,不要去看死者的眼睛——會承受不住的。”

“……”她咬著牙別開了臉,深深呼吸著,竭力平息著身上的戰栗。

迎面而來的是如山的大軍,長刀如雪,弓箭似林,嚴陣以待。而他們兩個人駕著一輛戰車,孤註一擲,如同以卵擊石。朱顏振作起了精神,勉力和他並肩戰鬥。這一路上,他們一共遭遇了五波驍騎軍的攔截,都被淵逐一斬殺,硬生生沖出重圍。

兩個人駕著戰車,從驍騎軍合圍時的最薄弱之處闖出,向東疾馳。

朱顏從未見過這樣的淵,所向披靡,如同浴血的戰神、甚至,當劍鋒被濃厚的血汙裹住,無法繼續斬殺的時候,面對著追上來的影戰士,他竟然幻化出數個分身,迎上去搏殺!

她在一旁輔助著,只看得目瞪口呆:淵所使出的已經不僅僅是劍術,甚至已經包括許多精妙的木法!這些術法和她從九嶷學到的完全不同。他……他怎麽也會術法?

海國的鮫人一族裏,也有懂術法的嗎?

當闖出最後一圈包圍的時候,他們兩個人的身上已經斑斑點點全是血跡,筋疲力盡。淵駕著戰車從屠龍村戰場裏闖出,一路奔上了官道,竟然是朝著葉城方向沖去,毫不遲疑。

“你瘋了麽?為什麽要回城裏?”朱顏嚇了一跳,“那裏全是總督的人啊!”

“不,我們得回星海雲庭。”淵沈聲道,語氣冷靜,“他們不傻。在碧落海那邊一定也布置了重兵,在等著我們自投羅網。”

“回星海雲庭做什麽?那才是自投羅網!"她茫然不解,忽地想起了一個人,心裏頓時有些不舒服,脫口道,“啊?你是想去找那個花魁嗎?她……她到底是你什麽人啊!”

“……”淵看了她一眼不說話。

“不過,我想她現在應該自身難保吧?”朱顏想起那個女人來,心裏不是滋味,皺著眉頭道,“那天師父可把她折磨得很慘……哎,她好像很硬氣,為了不供出你的下落,竟咬著牙挨了那麽厲害的刑罰!”

說到這裏,她語氣裏的敵意漸漸弱去,竟露出一絲敬佩來:“能在師父手下撐那麽久的,整個雲荒都沒幾個,了不起。”

淵看了看她,眼裏忍不住閃過一絲讚賞。畢竟是個心地澄凈的女孩,即便對別的女子滿懷敵意,但對於對手依舊也有尊敬——這樣的愛憎分明,和記憶中的那個人一模一樣。

看到他眼裏的笑,朱顏心裏更加有些不悅,嘀咕:“怎麽?你難道真的想回去救她?我們現在自身難保了好嗎?”

淵卻搖了搖頭,道:“不,她早已不在那裏了。”

“啊?不在那兒了?”朱顏楞了一下,“那你去那兒幹嗎?”

淵沒有回答,闖出了戰場,只是向著星海雲庭方向策馬疾馳。身後有驍騎軍急追而來,馬蹄得得,如同密集的雷聲。對方輕裝飛馳追來,漸漸追上了他們所在的戰車。

聽到蹄聲近在耳側,淵將韁繩扔給了朱顏,再度拔劍站起。

朱顏站起身,攔住了他:“我來!”

淵回頭看她,卻看到少女站在戰車上,轉身向著追來的騎兵,合起了雙手——她從戰場上初次遭遇血腥殺戮的驚駭裏漸漸求靜下來,重新凝聚起了力量。那一瞬,站在戰車上的她,似乎籠罩了一層淡淡的光芒。

咒語無聲而飛快地從她的唇角滑落,伴隨著十指飛快的變幻。那一瞬間,有無數巨大灰白色藤蔓破土而出,飛快生長,瞬間成為一道屏障,纏繞住了那些飛馳而來的駿馬!

“快走!”朱顏轉頭看了他一眼,“縛靈術只能撐一會兒!”

淵抓起了韁繩,策馬。戰車飛馳而去,轉瞬將那些追來的騎兵甩在了背後。灰白的藤蔓裏,傳來了驍騎軍戰士的掙紮怒罵,他們抽出刀來砍著,那些奇怪的藤蔓卻隨砍隨長,完全無法砍斷。

“是術法!”白風麟大喊,“影戰士,上前!”

玄燦帶著影戰士上前,開始解開這些咒術。然而朱顏一共設了三重咒,那些灰白的藤蔓被砍了一層又飛快長出來一層,一時半會兒竟是無法徹底破除。

得了這一瞬的空當,他們兩人駕駛著戰車,飛速甩開了追兵。

“還好我師父沒來……不然今天我們一定會死在這裏。”等到那些人都從視線裏消失,朱顏終於松了一口氣,“謝天謝地。”

奇怪,為什麽師父今日沒有出現在戰場上?既然他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要把覆國軍一網打盡,為何只是派了軍隊去圍捕,自己卻沒有親自出手呢?難道他對驍騎軍和影戰士就這麽放心?在放松下來的剎那,她只覺得全身酸痛,乏力到幾乎神智飄忽——這是透支靈力的象征。上次的傷剛剛好,自己就這樣竭盡全力和人鬥法,這一次回去只怕要比上一次臥床休息更多的時間。

然而,看到身邊的淵,她心裏又略微振作了一點。

無論如何,淵還活著!

她只覺得胸口悶,下意識地擡起手,想去解下臉上一直蒙著的布巾——那塊布已經沾滿了鮮血,每一次的呼吸都帶入濃烈的腥味,早已讓人無法忍受。可她的手剛一動,耳邊卻聽得淵道:“別解下來!”

“嗯?”朱顏楞了一下,回頭看著他。

“不能讓人看到你的臉。”淵專心致志地策馬疾馳,語氣卻凝重,“你這丫頭,居然不管不顧地闖到戰場上做出這種事來!幸虧沒被人識破,若是有人認出你是郡主,少不得又會牽連赤之一族!”

“嗯?”她楞了一下,有略微的失望。一直以來,淵對於赤之一族的關切,似乎比對她本人還要更多。此刻聽到他語氣裏的斥責,她忍不住使了小性子,憤憤道:“反正也不關你什麽事!”

“當然關我的事。”淵的手似乎微微震了一下,緩緩道,“很久以前,我答應過一個人,要替她看顧赤之一族。所以,我不能扔下你不管。”

朱顏聽得這句話,猛然一陣氣苦,沖口而出:“就是那個曜儀嗎?”

淵聽到這句話不由得一怔,看了她一眼:“你怎麽會知道這個名字?”

她嘀咕了一聲:“還不是那天你說的。”

“哪天?”淵有些疑惑,“我從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這個名字!”

“就是……那天啊!”朱顏想說就是她用惑心術迷惑他的那一天,畢竟臉皮還薄,臉色一紅,跺了跺腳,便氣沖沖地道,“反正,我知道她就是了!”

淵沒有再追問,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後將視線投向了迎面而來的敵人,語氣淡漠而堅定:“那麽你也應該知道,在你誕生在這個世上之前,我的一生早已經過去了。”

“……”朱顏猛然一震,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胸口劇痛。

是的,那是他不知第幾次拒絕她了,她應該早就不意外……可是,為何這一次的心裏卻是感覺到如此劇烈的疼痛?那是無力到極處的絕望,如同絕壁上的攀巖者,在攀登了千丈百丈之後,前不見盡頭,後不見大地,終於想要筋疲力盡地松開手,任憑自己墜落。

曜儀。曜儀……她到底是誰?

朱顏知道現在不是說這種事的時候,然而一提起這個名字,心裏卻有無法抑制的苦澀和失落,令語聲都微微發抖起來:“她……她就是你喜歡的人嗎?你是為她變成男人的?她到底是誰?”

淵沒有說話,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她是誰?”朱顏還是忍不住追問,很美嗎?”

“如果我告訴你她是誰,你就可以死心了嗎?"淵微微蹙起眉頭,扭頭看了一眼後面追來的大軍,“現在都什麽時候了!還說這些幹嗎?”

“死也要死個明白啊!”朱顏卻跳了起來,氣急敗壞,“我這一輩子還從沒有輸給過別人呢!偏偏在最重要的事情上輸了,還輸得不明不白,那怎麽行?”

“呵……”淵忍不住笑了起來,轉頭看向這個惱羞成怒的少女,語氣忽然放緩了下來,輕聲道:“阿顏,別胡鬧。我是看著你長大的,就像是看著……”

說到這裏,他輕聲地頓了一下,搖了搖頭。

“就像是看著她嗎?”朱顏陡然明白了過來,臉色微微一變,“你……你是因為我長得像她,才對我那麽好的嗎?”

她的聲音有些微的發抖,宛如被一刀紮在了心口上。

“如果不是她,我們根本就不會相遇。”淵控著韁繩,在戰場上疾馳,似乎是下了一個什麽決心,語氣低沈而短促,因為,如果沒有她,這個世上也就不會有你。”

"什麽?”朱顏楞了一下,沒有回過神來。

“她比你早生了一百多年,阿顏。”淵的聲音輕柔而遙遠,眼神也變得有一瞬的恍惚,“當我還是一個試圖逃脫牢籠的奴隸,是進帝都覲見帝君的她發現了奄奄一息的我,買下我,把我帶回了赤王府。”

“……”朱顏心裏一跳,心裏隱約有一種奇異的感覺。

進京覲見。赤王府。這是……

“你想知道她是誰嗎?”淵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補充了一句話:“曜儀只是她的小字,她的真名,叫做赤珠翡麗。”

“什麽?!”那一刻,朱顏忍不住全身一震,仿佛被刺了一下似的跳了起來,失聲道,“你說謊!怎麽可能?這……這明明是我曾祖母的名字!”

淵卻笑了一笑,語氣平靜:“是的,她就是赤之一族三百年來最偉大的王,也是你的先輩,你的曾祖母。”

“什……什麽?”朱顏說不出話來,張大了嘴巴,怔怔看著他。是的,怎麽可能?他……他說他所愛的那個女人,居然是她的曾祖母?

那麽說來……她心裏驟然一跳,不敢想下去。

從此,我就和赤之一族結下了不解之緣。”淵的聲音輕如嘆息,“上百年了……恩怨糾纏莫辨。雖然空桑人是我們的敵人,但我卻對她立下誓言,要守護她的血脈,直至我的靈魂回到碧落海的那一天。”

她怔怔地聽他說著,完全忘記了身在戰場,只是目瞪口呆。

原來……這就是她一直以來想要的答案?她一生的勁敵、那個她永遠無法超越的女子,居然……是自己的曾祖母?這個答案未免也太……

淵一直沒聽到她的聲音,不由得轉過頭看了一眼。赤之一族的少女坐在戰車上,張口結舌地看著他——雖然被布巾蒙住了臉,看不到表情,但那一雙大眼睛裏露出的凝固般的震驚,已經將她此刻的心情顯露無疑。

淵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安慰她。

“這就是你一直想知道的答案。”他輕聲道,忽然一振韁繩,策馬疾馳,“現在,阿顏,你滿意了嗎?”

朱顏坐在戰車上,說不出話來,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答案驚呆了。許久,她才擡起頭,不可思議地看了看他,低聲道:“那麽說來……你喜歡的人,就是我的曾祖母了?”

“高祖母。”淵簡短地修正。

“……”她沈默下去,雙手絞在了一起,微微發抖,”那……那你的劍術,難道也是……”

“是她教給我的。”淵淡淡道,“你也應該知道,曜儀她不僅是赤王,也是一百多年前的空桑劍聖。”

“……”朱顏說不出話,是的,她當然也知道那個一百多前的赤王是傳奇般的人物,文治武功無不出色,比她厲害一百倍。她心裏沸騰一般,沈默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麽,驟然擡起頭,大聲道:“不對!赤珠翡麗,不,我的高祖母,她……她不是有夫君的嗎?她的丈夫明明是個空桑人啊!”

淵的眼神微微一變,嘆了口氣:“是。在遇到我之前,她已經被許配給了玄王最寵愛的小兒子了。”

“果然我沒記錯!”朱顏倒吸了一口氣,“那……那她是不是也逃婚了?”

“是逃了,但半路又回來了。”淵搖了搖頭,“我們那時候都到了瀚海驛了,她忽改了心意——她是赤之一族的郡主,不能為了個人的私情把整個族群棄之不顧,她若是逃了,赤玄兩族說不定會因此開戰。”

“開戰就開戰!”朱顏憤憤然道,“誰怕誰?”

“孩子話!”淵看了她一眼,眼神卻嚴厲起來,叱道,“作為赤之一族的郡主、未來的赤王,豈能因一己之私,讓萬人流血?”

“……”她呆呆地聽著,一討說不出話來。

這樣的話,從淵的嘴裏說出來,竟然和當初師父說的一模一樣!他們兩個,本來是多麽截然不同的人啊……可是,為什麽說的話卻是不約而同!是不是男人的心裏,永遠都把國家和族人看得比什麽都重要?

朱顏一時間百感交集,幾乎說不出話來。原來,同樣的抉擇和境遇,在一百多年前就曾經有過——而那個一百多年前的女子,卻最終做出了和她今日截然相反的抉擇!

她怔怔地問:“那……她就這樣嫁給了玄王的兒子?”

“是啊。”淵淡淡地說著,語氣裏聽不出悲喜,“她回去和父親談妥了條件,為了兩族面子,維持了名義上的婚姻,分房而居,各不幹涉,一直到十一年後她的丈夫因病去世。”

朱顏怔了怔:“那你呢?你……你怎麽辦?”

淵淡淡地道:“我當然也跟著她返回了天極風城。”

他說得淡然,朱顏心裏卻是猛然一震,知道這一句話裏隱藏著多大的忍讓和犧牲:作為一個鮫人,他放棄了獲得自由的機會;作為愛人,他放棄了尊嚴,跟隨著她回到了西荒的大漠裏,隱姓埋名地度過了一生!

“我有幸遇到她,並且陪伴了她一生。”淵的聲音溫柔而低沈,即便是在這樣的殺場上,也有夜風拂過琴弦的感覺,“這一生裏,雖然不能成為她的丈夫,但對我來說,這樣也已經足夠。”

他的聲音低回無限,在她聽來卻如兵刃刺,那一瞬,她只覺得心裏的某一簇火焰無聲地熄滅了……是的,從小到大,赤之一族的小郡主是多麽勇敢無畏、充滿自信的少女,明亮如火,烈烈如火,從未對任何事情有過退縮。然而這一次,她忽然間就氣餒了。

她下意識地喃喃:“可……可是,她已經死去許多年了啊。”

“是的。”淵的神色微微一暗,“我要等很久很久,才能再見到她的轉世之身。希望到時候我還能認出她來。”

朱顏沈默了一瞬,心裏漸漸也涼了下來,喃喃道:“你們鮫人,是真的一輩子只能愛一個人嗎?可是你們的一輩子,會是別人十輩子的時間啊。你……你會一直在輪回裏等著她嗎?”

“嗯。”淵笑了一笑,語氣寧靜溫柔:“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鮫人都是這樣——但至少對我來說是真的。我會一直等她。”

“……”女也坐在戰車上,握著韁繩的手顫抖了一下,想了一想,忽然問,“可……可是!那個花魁如意,又是你的什麽人?她……她好像也很喜歡你,對不對?你這麽在意她!你……”

“她?”淵仿佛知道她要說什麽,笑了一笑,道,“她是我妹妹。”

朱顏愕然:“妹妹?”

“我們從小失散,被賣給了不同的主人。直到一百多年後才相逢。”淵低聲嘆了一口氣,“也是因為她的介紹,我才加入了覆國軍。”

朱顏楞了一下:“什麽?她……她比你還早成為戰士?”

“是的。”淵眼神裏帶著一絲讚賞,低聲道,“如意是個了不起的女子……她領導著鮫人反抗奴役,從很早開始就是海魂川的負責人了,比我更加適合當一個戰士。”

“海魂川?”朱顏有些不解,“那是什麽?”

“是引導陸地上的鮫人逃離奴役,返回大海的秘密路線,沿途一共有九個驛站。”淵搖了搖頭,並沒有說下去,只道,“如果不是如意介紹我加入了覆國軍,我真的不知道在曜儀去世之後,那樣漫長的餘生要如何度過。”

那是他第一次和她說起這樣的話題,讓朱顏一時間有些恍惚。是的,這是淵的另外一面,潛藏在暗影裏,她從小到大居然一無所知。

她皺了皺眉頭,喃喃道:“那……她去世之後,既然你加入了覆國軍,為什麽還一直留在赤王府?要知道西荒的氣侯很不適合鮫人……”

“曜儀剛去世的時候,孩子還太小,外戚虎視眈眈,西荒四大部落隨時可能陷入混戰。”淵淡淡道,“所以,我又留下來,幫助赤之一族平定了內亂。”

“啊?是你平定了那一場四部之亂?”朱顏楞了一下,忽然明白過來,“這……這就是先代赤王賜給你免死金牌的原因?”

淵不作聲地點了點頭,手腕收緊,戰車迅速拐了一個彎,轉入了另一條胡同,他低聲道:“叛亂平定後,我又留了一段時間,直到孩子長大成人,成為合格的王——那時候我想離開西荒,可長老們卻並不同意。他們希望我留在天極風城。”

朱顏有些茫然:“為什麽?”

“怎麽,你不明白嗎?”淵的嘴角微微彎起,露出一絲鋒利的笑容,轉頭看著身側的懵懂少女,一字一頓,“因為,這樣就可以繼續留在敵人的心臟,接觸到空桑六部最機密的情報了啊!”

“……”朱顏一震,如同被匕首紮了一下,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氣,怔怔地看著身側的男子,說不出一句話來。

“唉……阿顏,”看到她這樣呆呆的表情,淵忍不住擡起手摸了摸她的面頰,苦笑著搖頭,“你看,你非要逼得我把這些話都說出來,才肯死心。

“……”她戰栗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往後躲閃了一下,避開了他的手指——鮫人的皮膚是一貫的涼,在她此刻的感覺裏,卻仿佛是冰一樣的寒冷。她用陌生的眼光定定看著淵,沈默了片刻,才道:“原來,你一直留在隱廬裏,是為了這個?”

“最初是這樣的,”淵收回了手,嘆息了一聲,讓戰車拐過了一個彎道,“但是十年前,左權使潮生在一次戰鬥裏犧牲了,長老們商議後,想讓我接替他,回到鏡湖大營去——

朱顏下意識地問:“那你為什麽沒有回去?”

淵看了她一眼,道:“因為那時候你病了。”

“……”朱顏一震,忽然間想起來了——是的,那時候父王帶著母妃去帝都覲見帝君了,而她偏偏在那時候得了被稱為“死神鐮刀”的紅藫熱病,病勢兇猛,高燒不退,在昏迷中一天天地熬著,日日夜夜在生死邊緣掙紮。

而在病榻前握住她小小的手的,只有淵一個人。

他伴隨著孤獨的孩子度過了生平第一次大劫,當她從鬼門關上返回,虛弱地睜開眼睛,就看到了燈下那一雙湛碧如大海的雙眸。那一次,她哭著抱住淵的脖子,讓他發誓永遠不離開自己。鮫人安撫著還沒脫離危險的孩童,一遍遍重覆著不離開的誓言,直到她安下心來,再度筋疲力盡地昏睡過去。

想到這裏,她的眼眶忽然間就紅了,吸了吸鼻子,忍住了酸楚,訥訥道:“所以……你繼續留下來,是為了我嗎?”

淵看著她,眼神溫柔:“是的,為了我的小阿顏。”

她嘀咕了一句:“可後來……為啥你又扔下我走了?”

“那是不得已。”淵的眼神嚴肅了起來,語氣也凝重,“我忘記了人世的時間過去得非常迅速,一轉眼我的小阿顏就長大了,心裏有了別的想法——我把你當作我的孩子,可是你卻不把我當作你的父輩。”

“父輩?開什麽玩笑!”朱顏憤然作色,忽然間,不知想起了什麽,露出了目瞪口呆的神情,定定看著他,嘴唇翕動了幾下,“天啊……天啊!”

“怎麽?”淵此刻已經駕著戰車逼近了群玉坊,遠遠看到前面有路障和士兵,顧不得分心看她。然而朱顏卻仿佛被蜇了似的跳了起來,看著他,嘴唇微微顫抖,仿佛發現了什麽重大的秘密,顫聲道:“原來是這樣!天啊……淵!我、我難道……真是你的後裔嗎?”

這一次淵終於轉過頭看了她一眼:“什麽?”

“我……我是你的子孫嗎?!”少女坐在戰車上,看著這個已經活了兩百多年的鮫人,臉色發白,“你說我的高祖母是你的情人!你說她和丈夫只是維持了形式上的婚姻!那麽,她,她生下來的孩子,難道是你的……”

淵沒有說話,只是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朱顏恍然大悟,頹然坐回了車上,捧住了自己的頭,脫口道:“所以,這就是你把我當孩子看的原因?天啊!原來……你、你真的是我的高祖父嗎?天啊!”

她心潮起伏,思緒混亂,一時間說不出一句話來。

多麽可笑!她竟然愛上了自己的高祖父?那個在一百多年間凝視和守護著赤之一族血脈的人,那個陪伴她長大、比父親還溫柔呵護著她的人,竟然是自己血脈的起點和來源!

這交錯的時光和紊亂的愛戀,簡直令人匪夷所思。

她在車上呆呆地出神,不知不覺已經接近了群玉坊。這裏是葉城繁華的街區,雖然天剛蒙蒙亮,街上卻已經陸續有行人。在這樣的地方,一輛戰車貿然闖上大街,顯然是非常刺眼的,會立刻引起巡邏士兵的關註。

淵當機立斷地在拐角處勒住了馬,低喝:“下車!”

朱顏的腦子一片空白,就這樣被他拉扯著下了戰車。淵拉著她轉到了一個僻靜無人的街角,指著前面的路口,道:“好了,到這裏就安全了——趁著現在人還不多,你馬上回去吧!”

“啊?”她楞了一下,思維有些遲鈍。

“天亮之前,馬上回赤王府的行宮去!”淵咳嗽著,一字一句地叮囑,“記住,永遠不要讓人知道你今天晚上出來過,不要給赤之一族惹來任何麻煩——忘記我,從此不要和鮫人、和覆國軍扯上任何關系!”

“可是……你怎麽辦?我師父還在追殺你,”她的聲音微微發抖,“你,你打不過師父的!”

“戰死沙場,其實反而是最好的歸宿,”淵的聲音平靜,神色凝重地對她說了這一番話,“阿顏,我和你的師父為了各自的族人和國家而戰,相互之間從不用手下留情,也不用別人來插手——哪怕有一天我殺了他,或者他殺了我,也都是作為一個戰士應得的結局,無需介懷。”

“……”朱顏說不出話來,眼裏漸漸有淚水凝結。

“再見了,我的小阿顏,”淵擡起手指,抹去了她眼角的淚水,聲音忽然恢覆了童年時的那種溫柔,“你已經長大了,變得這樣厲害——答應我,好好地生活,將來要成為了不起的人,過了不起的一生。”

“嗯!”她怔怔地點頭,眼裏的淚水一顆接著一顆落下,忽然間上前一步扯住了他的衣服,哽咽道:“淵!我……我還有一個問題!”

淵放下手,原本已經轉身打算要走,此刻不由得回過頭來看著她:“怎麽?”

她楞楞地看著他:“你……你真的是我的高祖父嗎?”

淵垂下了眼睛,似乎猶豫了一瞬,反問:“如果我說是,你會不會覺得更容易放下一點?”

朱顏不知道該搖頭還是該點頭,淵卻是搖了搖頭:“不,我不是你的高祖父。我和曜儀沒有孩子。鮫人和人類生下孩子的概率並不大,即便生了孩子,孩子也會保持鮫人一族的明顯特征——你不是我的後裔。曜儀的孩子,是從赤之一族的同宗那裏過繼來的。”

“啊……真、真的?我真的不是你的孩子?”她長長松了一口氣,嘴角抽動了一下,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淵看著她覆雜的表情,嘆了口氣,拍了拍她的肩膀:“不過,我看著你長大,對你的感情,卻是和對自己的孩子一般無二。”

她只覺得恍惚,心裏乍喜乍悲,一時沒有回答。

淵輕輕拍了拍她,嘆了口氣,虛弱地咳嗽著:“所有的事情都說清楚了……再見,我的小阿顏。”

他的眼眸還是一如童年的溫柔,一身戎裝卻濺滿了鮮血,刺目的鮮紅提醒著她一切早已不是當年。他最後一次俯身抱了抱她,便撐著力戰後近乎虛脫的身體緩步離開。

她還想叫住他,卻知道已經再也沒有什麽理由令他留下。

淵松開了手,轉身消失在了街角。

那一刻,她忽然有一種強烈的預感,覺得這可能是自己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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