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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與君陌路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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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她只覺得腿一軟,幾乎當場就跪下了。

如果不是重明死死扯住她的衣角,朱顏幾乎要下意識地拔腿就逃了,然而在最初一刻的驚駭過後,她的腦子恢覆了一點知覺,在臉上堆起一點諂媚的笑,咳嗽了一聲,一點點地蹭過去,便想要好好地求饒道歉。

是的,既然闖了禍、惹惱了師父,總不能縮著頭躲一輩子吧?既然遲早都要過這一關,擇日不如撞日,今日碰見,不如就硬著頭皮過去求饒。

以師父以往對自己的態度,拼著挨一頓打,估計也就好了。

“啊……這位是……”作為心腹,福全自然也知道總督大人最近在深院裏接待了一位貴客,然而對方身份神秘,總督大人從不令仆從進去,此刻他卻也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客人的模樣,不由得有些無措,不知道該不該阻攔郡主。

然而,這邊朱顏賠著笑臉剛走到了房間裏,不等想好要怎麽說,時影卻從榻上已經站了起來,也不見擡腳,一瞬間已經到了她的面前。

“師,師父……”朱顏下意識地倒抽了一口冷氣,往後退了一步,然而背後卻靠上了一堵無形的墻,再也不能退——她只覺得背心一冷:他……他要幹什麽?這樣沈著臉瞪著她,不會又要打自己吧?

她嚇得心裏一跳,臉色都白了,求助似的看了看旁邊的福全。然而奇怪的是就在這短短剎那間,那個近在咫尺的侍從忽然就從她的視野裏消失了!

朱顏深深吸了一口冷氣,知道師父已經設下了天羅地網,隔絕了周圍的一切,只能無奈地收回了視線,一咬牙,猛然低下頭,撲通一聲雙膝跪地,用負荊請罪似的態度低頭大聲求饒:“師……師父饒命!徒兒知錯了!”

一語出,她屏住呼吸等待回答,心裏計算著如果師父問她“錯在哪裏”,就立刻回答:“對師尊動手,出言不遜,罪該萬死!”

然而耳邊寂靜,竟然沒有聲音。

她以為師父還在生氣,背心一冷,不敢擡頭,連忙又低著頭大聲喊了第二遍:“徒兒知錯了!求……求師父原諒!要打要罵,絕不抱怨!”

然而,話音落地,一片寂靜。時影竟還是沒有回答。

朱顏心頭撲通亂跳,感覺全身冷汗湧出,將小衣都浸濕了。她低著頭正在胡思亂想,只見眼角白影一動,心裏一喜,以為師父要伸手拉她起來。然而擡頭一看,發現那居然是重明飛上來,用喙子扯住她的衣襟拼命拉她起來。神鳥的四只眼睛看著她,血紅色的瞳子裏滿是焦急。

怎麽了?它是讓自己別這麽幹嗎?師父……師父為什麽不說話?為了讓師父息怒,她一上來就行了這麽大的禮——要知道離開九嶷山後,她幾乎沒有對任何人再下過跪,哪怕是父王狂怒時要打斷她的腿,她也絕不屈服。此刻她做出了這樣大的犧牲,幾乎是拼著不要臉皮和骨氣了,他難道還不肯原諒她嗎?

朱顏小心翼翼地擡起頭,卻對上了一雙沈默的眼睛。

時影站在旁邊,卻還是沒有說話,也沒有如她所預想的那樣問她“錯在哪裏”,只是沈默地看著她——那種眼神是如此陌生而鋒利,令朱顏心裏一冷,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害怕。

糟了!師父……師父這次,看來是真的很生氣?

耳邊重明的咕咕聲轉為焦急,用力扯著她,想要把她拉起來。然而時影眉頭微微一皺,袍袖一拂,瞬間將這只多管閑事的神鳥給掃到一邊,然後走近一步,對著她伸出手來,終於開口說了三個字:“還給我。”

朱顏下意識地一哆嗦,結結巴巴地問:“什……什麽還給你?”

“玉骨。”時影的聲音冰冷而平靜。

“不要!”朱顏瞬地一驚,往後縮了一下,脫口,“你明明……明明已經送給我了!你....你在十三歲那年就送給我了!怎麽還能要回去?”

時影冷冷道:“不拿回來,難道還讓你留著它來殺我麽?”

“師……師父!”她震了一下,猛然間明白了他眼神裏的冷意,背後瞬間全是冷汗,結結巴巴,“徒兒……徒兒怎麽敢?”

“呵,你向來天不怕地不怕,有什麽不敢的?”時影居然冷笑了一聲,語氣平靜,看了一眼她手裏拿著的通緝令,忽然間,“今日你若是沒看到這個東西,此刻見到是否就要跳上來為他報仇了?”

他的聲音很淡,卻如靜水深流,讓人心裏發寒。

朱顏楞了一下,竟無言以對——是的,若是淵真的死了,此刻她一看到師父,說不定怒火萬丈,早就沖上去和他拼命了!可是謝天謝地,這一切不都沒有發生嗎?為啥師父老是揪著這個問題不放?

糟了,這回她得怎樣求饒,他才肯放過她呀?!

她哭喪著臉,垂頭喪氣:“我……我那天是隨口亂說的!您別當真。”

“欺師滅祖,這種話也能隨口亂說?”時影的聲色卻不動,語氣依然平靜而鋒利沒有半分放松的跡象,“你那時候是真的想殺了我,對吧?”

“徒兒年紀小,口無遮攔,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千萬別往心裏去。”朱顏結結巴巴地開口,努力堆起笑臉來,“我哪敢和您動手啊……以徒兒那點微末功夫,還不立刻被師父打趴到地上了?”

“是嗎?”他看了她一眼,似乎立刻洞察了她近日的改變,淡淡說道,“不必太過謙虛。你進步很快,以現在的能力,和我動手至少也能撐一刻鐘吧…...如果掌握了玉骨的真髓,甚至可以和我鬥上一場。只可惜……”

他手指微微一動,朱顏忽地覺得頭上一動,玉骨竟然“刷”地一聲從她的發髻裏跳了出來,朝著時影的手心飛去!

“師父!”她驚呼了一聲,不顧一切地撲上去,一把抓住了玉骨,“不要!”

還好,她這一抓還抓住了玉骨的尾巴。那支簪子在她掌心微微跳躍,似乎被一根看不見的線牽著,竭力想要掙脫。她用盡全力用兩只手死死地握住玉骨,和那一股力量抗衡著,一時間竟然都沒有辦法開口說上一句求饒的話。

然而,這一場短暫的拔河,最終還是以她的失敗而告終。

當身體裏力氣枯竭的瞬間,“刷”的一聲,玉骨如同箭一樣從她掌中飛去,回到了時影的手中——晶瑩剔透的尖端上還沾染了一絲殷紅,那是從她掌心飛出時割破的痕跡。

那一絲血沁入玉骨,轉眼間消失無痕。

時影低頭看著手裏的這一支簪子,眼神覆雜,沈默無語——原來,轉眼已經過去那麽多年了。

在她走的時候,他送了她這一支簪子,為她挽起了一頭長發。銅鏡裏她的眼眸清澈,神情卻懵懂,對於這個禮物的珍貴並沒有太多的清晰了解。

這支簪子流傳自遠古,從白薇皇後開始,便在空桑皇後發上世代相傳。母親去世後,父王拿走了她手指上的後土神戒,也褫奪了她的身份,然而這支簪子卻被保留了下來。那是母親留給他的唯一遺物。

他曾經將它鄭重托付給了那個少女,一並托付的,還有心中最珍貴的東西。可是時隔多年,事過境遷,到最後,卻發現原來一切只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多麽可笑,多麽愚蠢啊……

他沒有說話,只是收回了這支簪子,在手心默默握緊,就如同握緊了一顆無聲無息中碎裂的心。

“師父!”朱顏踉蹌著跌倒在地上,看到他這樣的表情,心裏不由自主地往下沈——是的,那種沈默,甚至比發怒時更嚇人!

他看了她一眼,腳步一動,便想要離開。那一眼令朱顏打了個寒戰,連站起來都忘了,連滾帶爬地撲過去,在地上便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角,失聲道:“師父!你……你不會就這樣不要我了吧?”

他似乎也被這句話震了一下,低下頭看著她——她倒是乖覺,不用他開口,就猜測到了他此刻忽然下定的決心。

“是我不好!千錯萬錯都是徒兒的錯!”聽到他沒有否認,朱顏心頭更害怕,聲音都有些發抖,“您要是生氣,就狠狠地責打徒兒好了,我一定一聲痛都不喊!可……可千萬別這樣不要我了啊……”

時影還是沒有說話,只是往後退了一步。朱顏死死抓著他的白袍下擺,怎麽也不肯松手,居然整個人在地上被拖得往前了一步。

“放手。”他終於開了口,語氣冰冷,“拉拉扯扯,像什麽樣子!”

“不!不放!”她被拖著,在地上死死抓住他的衣服,披頭散發,狼狽萬分,卻怎麽也不肯放手,“師父不原諒,我就不放手!就……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起來!反正……反正你也不要我了,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啊!”

剛開始她只是橫了一條心耍賴,可說到最後卻動了真感情,語氣哽咽,眼眶都紅了。時影看得她這種狼狽的樣子,眼神略微有一點點波動,語氣依舊冷淡:“哭什麽?我可沒有這種欺師滅祖的徒弟——給我站起來!”

朱顏一向了解師父的脾氣,知道他心裏松動,連忙一邊順勢站起,一邊賠笑:“師父說哪裏的話?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給徒兒十個膽子,也不敢欺師滅祖啊!”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時影微微一震,眼神忽然又變得森冷而嚴厲。

她心裏一個咯噔,不知道這話又是哪兒不對了,腦子飛快地轉著,剛要說什麽,卻見師父一振衣襟,眼前白光一閃,“刷”的一聲,她手裏一輕,整個人跌到了地上,摔了個嘴啃泥。

艱難地擡起頭,看到師父手裏握著的是玉骨——玉骨切過之處,衣襟下擺齊齊斷裂!朱顏握著那半幅衣襟,不由得蒙了一下,脫口道:“師父……你、你幹嗎?不會是要和我割袍絕交的意思吧?”

頓了頓,連忙堆起一臉的笑:“師父肯定舍不得的,是不是?”

“少給我嘻嘻哈哈!”時影看著她,語聲竟是少見的嚴厲,帶著嚴霜,一字一句,“你現在敢和我這麽嬉皮笑臉地說話,只不過是仗著我沒真的殺那個鮫人而已——不要笑得太早了。你以為這件事就這麽算了嗎?告訴你,那個鮫人,我是殺定了!”

“師父!”朱顏倒吸了一口冷氣,猛然跳了起來,“你說真的?”

“我什麽時候開過玩笑?”時影看著臉色煞白的弟子,冷冷道,“這些日子我吩咐葉城總督封城搜人,就是為了找他。覆國軍被全數圍在城南,負隅頑抗,已經撐不了幾天了。”

“什麽?白風麟封城,原來……原來是你指使的?”朱顏越聽心越往下沈,忍不住一跺腳,失聲道,“師父,你,你為什麽非要殺淵啊?你們兩個素不相識,到底有什麽仇什麽怨?!”

“……”時影停了一下,冷冷回答,“止淵是覆國軍的逆首,於公於私,都是必殺之人!”

“可是,師父你不過是個神官而已啊!出家人不是不問國事的嗎?”朱顏一急之下忘了要說得委婉,幾乎沖口而出,“這是帝君六王和驍騎軍才該管的事,跟你又有什麽關系!”

時影看了看氣急敗壞的弟子,嘴角忽然浮現出了一絲冷笑,問:“怎麽,你這麽想知道原因?如果我有正當的原因,你就不會有異議了嗎?”

“這……”朱顏遲疑了一下,立刻點頭,“是!”

“那好,我就告訴你,讓你心服口服。”時影看著她,屈起了第一根手指,一字一句,“第一,身為北冕帝的嫡長子,身負帝王之血,雲荒上的所有事情,當然跟我都有關系!”

朱顏大吃一驚,如同被雷劈了一樣,結結巴巴:“什麽?你……你是帝君的兒子?!”

沒有顧得上她的吃驚,時影只是繼續淡淡地說了下去:“第二,我之所以針對覆國軍,是因為我和大司命都預見到了空桑的國祚不久,大難將臨——而那一場滅亡整個空桑的災禍,將會是由鮫人一族帶來!”

“什……什麽?”朱顏幾乎已經說不出話來了,“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時影深深看著目瞪口呆的弟子,依舊波瀾不驚,淡淡問,“現在,你覺得我要殺那個人,有足夠理由了嗎?”

朱顏楞在了那裏,半晌沒有說話。

“真……真的嗎?”過了許久,她終於吃力地吐出了一句話,“你……你是皇子?鮫人會讓我們亡國?會不會……會不會有什麽地方搞錯了啊?”

時影皺了皺眉頭:“你是說第一個問題,還是第二個?”

“兩個都是!對了!這麽說來,你娘……你娘難道是白嫣皇後?”她仿佛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了起來,摸了摸頭發,失聲道,“你為什麽要瞞著我?原來如此!難怪……”她在頭頂摸了一個空,回過神來,指著他手心裏的玉骨,顫聲:“難怪你會有這個東西!”

“我從沒打算要瞞著你,”時影無聲皺眉,握緊了那支簪子,“我以為你看到玉骨該早就知道了——原來你的遲鈍還是超出我的想象。”

“……”朱顏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晶瑩剔透的簪子,如同一樹冰雪琉璃——那是遠古白薇皇後的遺物,從來只在帝都的王室裏傳承。如果師父不是帝王之血的嫡系傳人,又怎麽會有這麽珍貴的東西?那麽簡單的問題,粗枝大葉的她居然一直沒想到!而父王應該是早就知道了吧?所以才對師父這樣敬畏有加。

可是這些大人,為什麽一直都瞞著自己?

“那……那第二個問題呢?”她急急地問,“鮫人會滅亡空桑?不可能!”

時影蹙眉,語氣嚴峻:“你覺得我會看錯?”

“……”師父語氣一嚴肅,朱顏頓時不敢回答了,然而很快又意識到如果默認這一點,基本就等於默認了師父可以殺掉淵,立刻又叫了起來,“不可能!鮫人……鮫人怎麽可能滅亡我們空桑!他們哪裏有這個能力?”

“現在還沒有,但再過七十年,就會有了。”時影的聲音冷酷而平靜,“鮫人眼下還不能成氣候,只不過是因為千百年來,始終沒有一個繼承海皇血脈的人出現,群龍無首而已——可是,他們中的皇,如今已經降臨在這個世上了。”

“什麽?!”朱顏楞了一下,脫口而出,“不可能!星尊大帝不是把最後一任海皇給殺了嗎?海皇的血脈在七千年前早就中斷了!”

時影點了點頭:“是。星尊帝是殺了最後一任海皇純煌,並且將他唯一的同胞姊妹雅燃封印在了自己的地宮——但是,海皇的血脈,卻並沒有因此而斷絕。”

“怎麽可能?”她不敢相信,“人都死光了!”

“鮫人的血脈和力量傳承,和我們陸地上的人類是不一樣的。”時影並沒有嘲笑她的見識淺薄,只是語氣淡淡的,“他們的血脈,可以在間隔了一代人,甚至幾代人之後,驟然重返這個世間。”

朱顏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什麽意思?”

時影這一次非常有耐心地解釋了下去:“海皇純煌在死之前,可以在某處留下自己的血,讓力量得以封存。在時隔多年之後再化為肉胎著床,從而讓中斷的血脈再延續下去。”

這一次朱顏沒有被繞暈,脫口道:“那……那不就是隔世生子嗎?”

“是。”時影難得地點了點頭,“你說得很對。”

“怎麽可能!”她叫起來了,“有這種術法嗎?”

“這不是術法,只是天道。”時影語氣平靜,“鮫人和人不同。造化神奇,六合之間,萬物千變萬化——我以前是不是跟你講過‘六合四生’麽?六合之間,萬物一共有四種誕生的方式,記得是哪四生嗎?”

“啊……”她沒料到忽然間又被抽查功課,楞了半晌,才結結巴巴地道,“濕生、胎生、卵生和……和化生?”

她居然又蒙對了。時影點了點頭:“天地之間,螻蟻濕生、人類胎生、翼族卵生,而極少數力量強大的神靈,比如龍神,則可以化生——唯獨鮫人,既可以胎生,也可以化生。只不過能化生的鮫人非常少,除非強大如海皇。

“什麽?”朱顏睜大了眼睛,“你是說……最後一任海皇在滅國被殺之前,秘密保存了自己的血脈,再用化生之法讓後裔返回世間?”

這就是鮫人中所謂‘海皇歸來’的傳說。”時影頷首,居然全盤認可了她的話“七千年前,當星尊帝帶領大軍殺入碧落海時,純煌自知滅族大難迫在眉睫,便在迎戰前夕,將自己的一滴血保存在了明珠裏,由哀塔女祭司溟火守護——而海國滅亡之後,星尊帝殺了海皇,卻沒有在哀塔裏找到那位女祭司,也沒有找到那一縷血脈。”

朱顏楞了一下:“那……當時為什麽沒有繼續找下去?”

時影沈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是否要繼續說下去,最終還是說道:“因為,當時白薇皇後已經生完了皇子,重返朝堂,得知了海國被星尊帝屠滅的消息,盛怒之下與丈夫拔劍決裂——雲荒內戰由此爆發,星尊帝已經沒有精力繼續尋覓海皇的血脈。”

“白……白薇皇後和星尊帝決裂?怎麽可能!”朱顏脫口喃喃道,“不是都說他們兩個是最恩愛的帝後嗎?《六合書》上明明說,白薇皇後是因為高齡產子,死於……對,死於難產!”

時影沈默著,沒有說話。

朱顏看到他沒有否認,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嘀咕道:“你一定是騙我的對吧?別欺負我史書念得少啊……還繞那麽大一個圈子……”

時影微微皺起了眉頭,嘆了口氣:“你錯了。後世所能看到的《六合書》,其實不過是史官按照帝君意圖修改過的贗品而已,有很多事,並沒有被真實地記錄下來。”

“啊?”她楞住了,“什……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和其他雲荒大部分人一樣,你所知道的歷史,都是假的!”九嶷山的大神官頓了一下,語音嚴厲,唯一的真實版本,被保留在紫宸殿的藏書閣,只供皇室成員翻閱。”

“真的嗎?那你怎麽又會知道……”她愕然脫口,轉瞬又想起師父的真實身份,楞了一下——是了,他當然會知道,他是帝君的嫡長子,身負空桑最純粹的帝王之血!

那一瞬,眼前這個人似乎忽然就陌生了,極近,卻又極遠。

是的,在童年時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她對那個在空谷裏苦修的白衣少年的身份一無所知。現在想起來,那個孤獨的少年能夠在那種禁忌之地裏來去自如,必然是有著極其特殊的身份吧?在她十三歲那年,他們在蒼梧之淵遇險,幾乎送命——那時候,她背著他攀出絕境,一路踉蹌奔逃,匆促之中甚至來不及想一下:到底為什麽會有人要殺害這樣一個與世無爭的少年神官?

可他實際身份之尊榮,最後卻還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但既然他是皇後嫡出的嫡長子,又為什麽會自幼離開帝都,獨自在深山空谷裏苦修呢?在懵懵懂懂中長大的她,對身邊的這個人——卻居然從未真正地了解。

“內戰結束後,毗陵王朝的幾位帝君也曾經派出戰船,在七海上搜索海皇之血的下落,有一度甚至差點擒獲了溟火女祭,可最終還是一無所獲。”時影的聲音低沈而悠遠,如同從時間另一端傳來,“如今,海國已經滅亡了七千年,海皇的血脈似乎真的斷絕了——直到五年前,我忽然在碧落海上看到了那一片虛無的歸邪!”

“歸邪?"朱顏楞了一下。

“是啊。似星非星,似雲非雲,介於虛實和有無之間。”時影忽然轉頭看著她,又問,“歸邪在星相裏代表什麽?”

沒想到又被冷不丁考了一道題,她下意識結結巴巴地回答:“歸……歸國者?”

今天運氣真是一流,雖然是大著膽子亂猜,這一回居然又答對了。時影點了點頭,低聲道:“歸邪見,必有歸國者。而那一片歸邪,是從碧落海深處升起的!所以,歸邪升起,代表著沈睡在海底千年的亡者,即將歸來!”

“……”朱顏倒吸了一口冷氣,不再說話了。

“這些天機,原本是不該告訴你的。”時影嘆了一口氣,搖頭,“按照規矩,任何觀星者即便看到了天機,都應該各自存於心中——而一旦洩露,讓第二人知曉,便會增加不可知的變數。”

可是…...即便如此,師父還是告訴了她?

他為了挽回她、不讓師徒兩人決裂,已經顧不得這樣的風險。

朱顏沈默著,不肯開口承認,但心裏卻已經隱隱覺得師父說的可能都是真的。那一刻,她的心直往下沈去,只覺得沈甸甸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現在,你心服口服了嗎?”看著她的表情,時影聲色不動,“今天我之所以耐心和你說這麽多的話,是看在你年紀小、只是被私情一時蒙蔽的分上,不得不點撥你一下——相信你聽了這些話,應該會有正確的判斷。”

“我……我……”她張開嘴,遲疑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是的,話說到這份上,她自然是沒什麽好講。可是,心裏卻有一種不甘心和不相信熊熊燃燒,令她無法抑制。

時影的語氣冰冷:“所以,那個人,我是殺定了!”

朱顏猛然打了個寒戰,擡起頭看著師父,失聲大喊:“可是,即便海皇重生的事是真的,那個人也未必就是淵啊!萬一……萬一你弄錯了呢?一旦殺錯了,可就無法挽回了!”

“為了維護那個人,你竟然質疑我?”時影驟然動容,眉宇間有壓抑不住的怒意,“那個覆國軍的領袖,不但能讓所有鮫人聽命於他,而且還擁有超越種族極限、足以對抗我的力量!這不是普通鮫人能夠做到的,如果不是傳承了海皇的血統,又怎麽可能?”

“……”朱顏不說話了,垂下頭去,肩膀不住顫抖。

那一刻,她擡手摸了摸脖子裏的玉環,想起了一件事,心裏忽然涼了半截——是的這個玉環!這個玉環是他送的,卻封印著古龍血,跟龍神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如果淵不是身份非凡,又怎會持有它?

可是,如果……如果那個人真的是淵,那麽說來,他就是整個空桑的敵人了?師父要與他為敵,要殺他,也是無可爭議的。

可是……可是,她又怎能眼睜睜看著師父殺了淵!

“不要殺淵!”那一瞬,她心裏千回萬轉,淚水再也止不住地下落,哽咽,“我……我很喜歡淵!我不想看他死……師父,求求你,別殺他!”

聽到這句話,時影的肩膀微微一震,往後退了一步。

“真沒想到……我辛辛苦苦教出來的,會是你這種徒弟。”時影看著她,長長嘆息,“為了一己之私,置空桑千萬子民於水火!”

“不……不是的!”朱顏知道這種嚴厲的語氣意味著什麽,換了平日早就服軟了,此刻卻還是抗聲叫了起來,"如果將來淵真的給空桑帶來了大難,我一定會第一個站出來阻止他的!可是……可是現在不能確定就是他啊!為什麽你要為沒發生的事殺掉一個無辜的人?這不公平!”

“……”沒想到她會這樣說,時影倒是怔了一下。

“那麽說來,你是不相信我的預言了?”他審視了滿臉淚水的弟子一眼,發現她整個人都在劇烈地發抖,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樣的滋味,卻依舊聲色不動。“或者說,你其實已經相信,卻還是心存僥幸?”

朱顏被一言刺中心事,顫了一下:“師父你也說過了,天意莫測——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我……我是不能任由淵就這樣被人殺掉的!”

“不到最後一刻,你都不會死心,是不是?”時影長長地嘆了口氣,眉宇之間迅速地籠罩上了一層陰郁,往後退了一步,語氣低沈,一字一句,“既然這樣,我們師徒,便只能緣盡於此了。”

“師父!”最後一句話落入耳中,如同雷霆,朱顏微微顫抖,握著那一片被他割裂的衣襟,失聲,“不要!”

“如果你還想要維護他,我們師徒之情便斷在今日。從此後,塵歸塵土歸土。”時影的聲音很冷,如同刀鋒一樣在兩個人之間切下來,“日後你要是再敢阻攔我殺他,我便連你一起殺了!”

他說得狠厲決絕,言畢便拂袖轉身。朱顏看到他轉過身,不由得失聲,下意識地上去拉住了他的袖子:“不要走!”

然而這一拉,卻居然拉了個空,一跤狠狠摔了下去。

時影微微一側身,便已經閃開,眼裏藏著深不見底的覆雜感情。她心裏一急,生怕他真的便要這樣大怒之下拂袖而去,也不等爬起來,瞬間便在地上往前掙了一步,伸出手去,想要抱住他的腳苦苦哀求。

然而她剛伸出手,他瞬間便退出了一丈。

時影看著在地上可憐兮兮的她,眼裏忽然露出一種難以壓抑的煩躁來,厲聲道:“好了,不要這樣拉拉扯扯,糾纏不清!既然你選擇了那個人,必然就要與我、與整個空桑為敵——這是不可兼顧的,不要心存幻想了!”

“師父!”朱顏心裏巨震,腦海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識地喃喃,“我……我不要與你為敵……我不要與你為敵!”

“那就放棄他,不要做這種事。”時影冷冷道,用盡了最後的耐心,“你是赤之一族的郡主,即便不能為了空桑親手殺了他,至少也不該阻攔我!”

“不……不行!”她拼命搖頭,“我不能看著淵死掉!”

時影眼神重新暗了下去,語氣冷淡:“既然你做不到,那就算了。”

一語畢,他轉過頭,拂袖離開。

朱顏看著他的背影,只覺得心裏有一把利刃直插下來,痛得全身發抖,她往前追了幾步,顫聲喊著師父,他卻頭也不回。

“師父……師父!”眼看他就要離開,她的眼淚終於再也止不住,如同決堤一樣湧出,看著他的背影,哭著大喊起來,“你……你真的不要我了嗎?你在蒼梧之淵說過,這一輩子都不會扔下我的!”

時影微微一震,應聲停頓,卻沒有回頭。停頓了片刻,卻只是頭也不回地回答了一句:“不,我沒有扔下你——是你先放棄我的。”

朱顏楞了一下,一時竟無言以對。

“凡是我想要殺的人,六合八荒,還從來沒有一個能逃脫。”時影轉頭冷冷看著她,語氣冰冷嚴厲,“我看你還是趕緊的好好修煉,祈禱自己那時候能多替他擋一會兒吧!”

一語畢,他拂袖而去,把她扔在了原地,身形如霧般消失。

當周圍他設下的結界消失之後,朱顏發現自己還是站在葉城總督府,滿臉眼淚地對著空無一人的庭院大喊——而一邊的福全正在驚詫無比地看著她,顯然完全不明白剛才片刻之間發生了什麽。

那一刻,朱顏只覺得無窮無盡的悲傷,雙膝一軟,竟然跪倒在了那一架開得正盛的薔薇花下,放聲大哭起來。

師父……師父不要她了!他說,從此恩斷義絕!

她在白薔薇花下哭得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從出生以來從未有過這一刻的傷心——師父和淵,是她在這個世上除了父母之外最親的兩個人,卻居然非要她在其中選擇一個,簡直是把心都劈成了兩半。

“郡……郡主?出什麽事了?”此刻,結界已經消失,福全驟然看到她伏地痛哭,不由得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怎麽了?”忽然間,外面傳來一句驚詫的問話,“這不是赤之一族的朱顏郡主嗎?為何在這裏哭?”

兩人一驚,同時擡起頭,看到了滿臉驚訝的葉城總督。

白風麟應該是剛從外面回來,身上還穿著一身隆重的總督制服,在他的身後跟著一個黑衣黑甲的勁裝中年將軍。兩人原本是一路客套地寒暄著從外面進來,此刻站在回廊裏,吃驚地看著花下哭泣的少女,不由得面面相覷。

“福全!怎麽回事?”白風麟率先回過神來,瞪了一銀旁邊的心腹侍從,“是你這個狗奴才惹郡主生氣了嗎?”

福全立刻跪了下去:“大人,不關小的事!”

“沒……沒什麽。”朱顏看到這一幕,立刻強行忍住了傷心,抹著淚水站了起來,為對方開脫,“的確不關他的事情……別為難他了。”

白風麟看著她在花下盈盈欲泣的模樣,更覺得這個少女在平日的明麗爽朗之外又多了一種楚楚可憐,心裏一蕩,恨不得立時上去將她攬入懷裏,然而礙著外人在場,只能強行忍下,咳嗽了一聲,道:“不知郡主今日為何來這裏?又是遇上了什麽不悅之事?在下願為郡主盡犬馬之勞。”

朱顏正在傷心之時,也沒心思和他多說,只是低聲說了一句:“算了,你幫不了我的……天上地下,誰也幫不了我。”

說著說著,心裏一痛,滿眶的淚水又大顆大顆落了下來。她恍恍惚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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