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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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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舒老娘離開汴都沒幾日後,皇後娘娘在伏山舉行的踏青游緩緩拉開序幕。

伏山踏青事以往此事乃是禁衛軍聯合三營對伏山進行安全防衛,今年謝岍撿個偷閑的大漏子,守衛責任明文規定落在新成立的內禦衛頭上。

別個人或三兩結伴溪邊垂釣,或五六成隊打馬球,喜歡安靜的人由高及低沿曲水而坐,流觴賦詩言笑晏晏,好不風雅高潔。

在這般天藍雲白山水如畫的好時節裏,謝岍讓人在下風口架起個炭爐子,手拿大蒲扇,邊慢吞吞烤著肉看於冉冉和郁孤城兩個跑東跑西忙來忙去,邊不緊不慢和姚佩雲繼續說伏山踏青的由來。

依照宮裏舊習俗,每年春三月,皇帝一家會領著所有王公貴族、勳爵文武及其家眷子弟在水邊舉行拔禊,其中最重要的環節就是東宮太子踏歌而舞。

直到柴大爺坐大殿。

多年來,大爺膝下無兒,拔禊沒有太子,不巧,幾次無有太子的拔禊舉行後,民間發過幾場時疫與稼害,朝廷裏一幫會看星星的人跳出來拿星象異動說事,他們一口咬定時疫與稼害是上天對拔禊沒有太子的懲罰。

大臣此舉本是逼大爺過繼子嗣早立東宮,好死不死,那次碰上一位年幼的皇女夭折,臣公們在朝議時要死要活逼迫,大爺盛怒之下幹脆廢止了拔禊,朝野上下頓時沸反盈天。

皇後娘娘——也就是小阿聘的娘親,她是位識大體的很值得人敬佩的女子,男人們在前頭朝堂上因為拔禊和立儲事吵得不可開交時,她親手寫請帖,和藹可親地把都中大大小小誥命夫人、貴家女眷、嫁人的沒嫁的、上到五六十下到八月孩,全請去伏山踏青。

男人們還在你死我活大義凜然天地昭忠心地吵架,他們的家眷已經和皇後娘娘打成一片,熱熱鬧鬧在伏山玩耍起來。

最後玩結束,皇後娘娘還給好幾位臣公家的女孫保成媒,大內賞賜也紛至沓來,參與踏青的人家無一不獲皇後娘娘恩典。

面對皇後娘娘潤物細無聲般的主動示好,臣公們裏子面子都得到了照顧,即便再氣憤也沒法再和皇帝糾纏下去。

拔禊事又被和時疫稼害牽扯到一起,大臣們為了不讓自己下不來臺,最後只能在三臺主導下廢止拔禊,改之為伏山踏青。

由是伏山踏青才會這般規模浩大,但用謝岍的話來說是:“總得找點事幹吧,不然老幫菜們又要閑找茬。”

郁孤城終於結束了跑來跑去的忙碌,搬個馬紮坐到旁邊等吃烤肉,她接下姚佩雲倒的新茶,同時接住謝岍的話茬,說著姚佩雲聽不懂的官場專屬諷刺黑話:“這樣也好,省得孤忠無路哭昭陵。”

讀書好啊,多讀書能增加見識開闊胸襟,不至於淺薄粗鄙,努力讀書寫字看文章一兩年的姚佩雲深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郁孤城那句“孤忠無路哭昭陵”裏默默低下頭,繼續用鐵簽子串串兒。

吊臂謝岍其實已經恢覆得差不多,沒事時裝模作樣吊著胳膊,此刻忙碌,解了胳膊上的細布,直接用傷手給爐子裏的木炭扇風。

炭燃分明無煙,她卻深深擰起兩條濃黑眉,中肯評價了郁孤城的調侃,說:“敢情就我幾個是奸官佞臣,”

說著把手裏一把鐵簽子往爐子邊沿用力一磕,放下蒲扇拿西域流入的孜然香料往肉串上灑,嘴裏話沒停:“也不知趙渟奴腦子裏成天想的什麽,塗曾小老兒牽扯曲王案都被你板上釘釘了,至今還讓他穩坐三營首座,別扭。”

隔墻有耳,保不齊是擋風帳墻那邊有人偷聽,還是旁邊往來路過的人裏有梢子,謝岍故意這樣說,賣弄起自己“愚昧無知”人設時可賣力了。

郁孤城配合說:“右仆射自有考量吧,我等凡夫俗子不可而知。”

謝岍那張嘴可能叭叭了,不想冷場時總有話可接:“好好怎麽沒來?我還說要請她踏青呢。”

上次見時拍胸脯保證說話算話,嘿,她這不就又把人忽悠了。

姚佩雲也擡眼看過來,只見桌對面身穿輕甲的人脊背挺直端坐著,周身籠在暖陽裏,神色依舊清寂:“這兩日有些欠妥,等天再暖和暖和吧。”

聲落,還沒等謝岍逮著機會再多問兩句寧煙落的健康,同樣輕甲在身的於冉冉大步流星從東南方向過來。

許是走了很遠路?大統領頂著一腦門細汗,甫走近就把手中空水囊扔在桌上,不見外地自己倒杯水喝,說:“你們猜,內禦衛在那邊抓了個啥?”

伏山不算深山老林,踏青會開始前當地官府早已組織人手配合三營把主要活動場所清理過,保證沒有豺狼虎豹熊瞎子,郁孤城熟悉外圍環境,說:“蛇蟲?”

於冉冉又倒一杯茶喝著,搖頭說:“是狐貍,一只通體雪白的半大狐貍崽,四只爪子和尾巴尖尖上各一撮紅毛,特別漂亮。”

狐貍啊,伏山這片提防近幾年的確沒怎麽見過狐貍,看來是有人故意用這玩意吸引大家註意力了,謝岍邊聽邊琢磨於郁二人的對話,順手把烤好的羊肉串往自己嘴裏送。

幾乎與此同時,身邊一道目光平靜地投過來。

千鈞一發之際,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五方大帝、如來佛祖、送子奶奶、祖師爺爺,大都督腦子裏一陣霹靂亂閃,即將送進嘴裏的肉串乖巧地拐彎,從善如流轉到姚佩雲面前,同時伴著大都督人畜無害的眨巴眼和一聲清澈中不失愚蠢的笑:“嘿嘿。”

於冉冉:“???”

郁孤城:“???”

姚佩雲被謝岍的表情逗樂,抿嘴笑起來的同時接過她烤好的一把肉串,放到桌上盤子裏笑說:“真的是,怎麽能自己拿著就吃呢,於將軍和郁將軍都還沒嘗嘗呢。”

謝岍重新拿了生的串串放爐子上烤,眨巴著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無辜地為自己辯解:“沒吃,沒吃啊,完整的,”說著還沖桌對面兩人招手:“吃吧,吃飽了好做事。”

“......”於冉冉和郁孤城動作整齊劃一地沒有動,兩人不約而同對視一眼,都從對放眼裏看出自己不該在這裏礙眼的心理活動。

那要不先撤?

於冉冉拿起個肉串咬一口,味道正宗,對姚佩雲說:“狐貍送皇後娘娘過目後暫關小公主帳外,過會兒得空讓謝二帶你去瞅新鮮。”

“謝~公~爺~”於冉冉話音未落,一道歡欣雀躍的男人聲音漸漸由遠及近:“終於找到你啦......”

小炭爐前的幾人循聲望去,啊,是韃靼部落的汗儲,紅毛質子鴻格爾。

“他怎麽也在這裏?”謝岍迎著日光瞇眼,看動物雜耍般眺望一撮紅毛揮著手連蹦帶跳往這邊跑。

身邊沒人能回答謝岍這個問題,四個人齊刷刷看鴻格爾即將跑近,謝岍終於被鴻格爾一身的珠光寶氣環佩叮當閃了眼,感嘆說:“小紅毛越來越像漢人,真是,人靠衣裝馬靠鞍。”

“狗戴鈴鐺跑的歡。”於冉冉掀一眼跑得特別歡的鴻格爾,咬著手裏的烤串吃。

人靠衣裝馬靠鞍,狗戴鈴鐺跑的歡。再看鴻格爾撩蹄子撒歡跑的樣子,別說姚佩雲被逗樂,連郁孤城也勾了下嘴角,謝岍和於冉冉一本正經的搭唱總會露出幾分漫不經心的搞笑來。

鴻格爾很快跑過來,裹著一身的熏香味兜頭兜腦撲了幾人滿身,烤串味都差點被蓋下去,小紅毛嚇嚇喘著氣,還不忘像模像樣給幾人抱拳拾禮,說:“他們在山坡那邊賽馬,彩籌就是你一直在找的金鑲八寶釧!”

說著他嘩啦啦抖開卷在手裏團亂的畫紙,戳著上面的圖畫說:“你看,一模一樣噠!”

謝岍在找金襄八寶釧的事身邊人差不多都知道。

謝岍老娘的陪嫁裏有這麽一對金襄八寶釧,上頭的八色純寶石是高祖時期寶艦遠航從九洲之外帶回來的,價值不菲,但不久前謝岍回謝相府找東西,意外發現自己老娘嫁妝裏的那對兒金襄八寶釧少了一只,細細盤查,發現她老娘的嫁妝少了很多東西。

經過多方打聽,委婉得知那些都是被蔡小娘偷梁換柱給變賣了錢財,其實不一定都是蔡小娘幹的,只是因為她如今倒臺,所以好多罪名都能被理直氣壯栽贓在她頭上。

謝岍老娘出家多年,在君山上與世無爭,若非收到謝岍和姚佩雲的問候信,並回書讓自家叉燒女兒從她的嫁妝裏淘點喜歡的幫她送七娘,謝岍八百年也想不起她娘的嫁妝來。

這本是件不打緊的事,被鴻格爾熱心滿滿特意跑來喊了,謝岍當然要過去看看,於冉冉和郁孤城自行離開去做事,謝岍和姚佩雲並鴻格爾一起翻過小山坡來到這邊的跑馬場。

光拋出小狐貍怕吸引力不夠,還要單獨用金釧吸引謝岍去,謝岍當然選擇將計就計,趙渟奴說了,以後處理事情能用溫和手段就用溫和手段,天天整那血雨腥風有損陰德,而且對形象不好,嘿,謝岍都懶得吐槽趙長源這家夥了,反正,聰明人要這麽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木頭搭成的丈高觀臺上,眾人見謝岍現身紛紛見禮,眼力價高點的還跟姚佩雲寒暄幾句,那股客氣勁多少有點過頭,不知道的還以為姚佩雲是有爵在身的郡公縣主。

有位穿著騎服的貴夫人用吳繡的團扇打著風,大聲促狹說:“大都督怎有興致來看孩子們賽馬?”

這句話乍乍聽來沒有別的意思,但結合貴夫人的調侃語氣和打量在姚佩雲身上的目光,以及貴夫人身邊那些人在聽見這句話後臉上露出的莫測笑意,姚佩雲方聽明白了貴夫人的含沙射影。

欸,她不喜歡汴都貴圈不是沒有理由的。

“......”比賽場上到處都是少年小孩嘰嘰喳喳,懶得再看鴻格爾半眼的謝岍客氣地給貴夫人抱拳拾禮,倒是對誰都敢拿出那股不知何為尊老愛幼的皮實勁,要笑不笑說:“聽見我家的鸞鈴響,不過來看看不像話,只是可惜,相府裏小孩太多,一時倒是沒找見哪個是我家的。”

“......”貴夫人原本愜意的臉色頓時變得跟吃了蒼蠅般難看,姚佩雲不懂這句話背後是什麽故事,反正貴夫人悻悻甩手坐回了椅子裏。

現場負責的中宮女官已飛速給定國公安排好座位,待入座,謝岍歪過身子挨著姚佩雲低頭跟她說話:“方才那夫人是位國公夫人,有次她去宮裏拜皇後娘娘,說我壞話讓我撞見,沒搭理她,她反而見著我就跟豪豬炸毛般害怕。”

“鸞鈴是什麽意思?”姚佩雲下意識往貴夫人那邊看一眼,不巧恰好和別人對上視線,她坦蕩回視,對方飛速避開目光。

謝岍把案上幾盤糕點往跟前拽,低聲說:“小馬駒脖子下掛的鈴鐺叫鸞鈴,將門很多都有這種習慣,家中子孫擁有第一匹自己的小馬駒時,長輩會親手給馬駒系個鸞鈴,我說系鸞鈴,不過是噎那位夫人至今還沒抱上親孫輩,那是她心病,整天一個個閑的他們,自己家的事都沒弄明白呢,還有閑工夫對別人指手畫腳。”

“嘗嘗這些點心,”謝岍捏一塊糕餵過來,“中宮的手藝,絕無僅有。”

幾步遠處,蹲在圍欄後的的鴻格爾背對這邊用力請清嗓子,抱著盤花生酥邊啃邊探頭探腦往跑馬場上看,那酸酸的小背影寫滿了孤獨。

姚佩雲怪不好意思,接過糕點自己吃,鴻格爾忽然沖觀賽臺不遠的獎臺一指,說:“謝公爺快看,你的金釧出來啦!”

小紅毛嗓門高,一句話引得周圍人看過來,矮屏隔壁那桌有為青年夫人吊著尖嗓子說:“那金襄八寶金釧是簡侯夫人幫簡小世孫壓的彩籌,怎麽成謝家的了?”

“是啊,”眺目看遠處獎臺,金襄寶在日光下璀璨奪目熠熠生輝,謝家老二若有所思:“那麽好看的飾品,怎麽能成謝家的呢?”

下頭離得近的男席上有人聽見這邊說話,朝謝岍舉手中酒杯,哈哈笑說:“這還不簡單,謝公爺親自下場,保管多少漂亮首飾都能收入囊中!公爺若覺得與小孩賽馬無趣,不如咱們哥兒幾個陪您跑兩圈?”

此話一出,哄堂大笑,男席女席下的笑聲一浪高過一浪。

跟謝岍賽馬似乎是個非常有趣的話題,立刻有人頑笑著接茬說:“得了吧兄臺,莫說和謝公爺賽馬,便是謝大帥那位始齔之齡的兒子來,你怕是都比不過呢!”

說完又是一陣哈哈大笑,但話題已不再是方才那年輕夫人引起的陰陽怪氣,熱血沙場男兒事,在坐不乏十六七歲少年郎,提起大漠邊塞,人人熱血激蕩,沒被八月狂風灌過滿腔沙漠狼煙,年輕人總覺得恣意威風就是金戈鐵馬。

提起邊塞兒郎,一位曾經隨父兄去過祁東的少年說:“都說胡兒十歲騎馬拉弓,可你們知道他們祁東的兒女麽?祁東兒女那都是直接在馬背上出生的!弓馬本事都中誰可敵?”

這話說的不錯,當年大帥夫人生產兒子謝知方正是在隨軍的馬車裏,謝知方也算是在馬背上出生的祁東小兒郎。

坐在下一階的人還在你一言我一語聊弓馬,謝岍那雙鷹眼已經在觀臺上烏烏泱泱的人群裏找到了目標。她沖下面招手,不多時,一對衣著低調而不失體面的年輕夫婦帶著兩個孩子走上前來。

年輕男子似乎腿腳有點不方便,慢慢走過來,慢慢揖禮,說:“二姐好,”說著又規規矩矩拜姚佩雲:“六弟謝嶼帶家小拜問七娘姐好。”

面對一家四口向自己拾禮拜,姚佩雲忙起身回禮,一手扶謝嶼他媳婦一手先後扶兩個孩子,謝嶼媳婦柔柔笑,也沒說那些虛假客套的場面話。

謝岍拉開椅子讓謝嶼坐,說:“你們自己來的?”

姚佩雲不僅對謝嶼的兩個孩子露出莫大善意,還親手給謝嶼夫婦倒茶,謝嶼接下茶頷首謝,回答謝岍說:“家裏接了皇後娘娘請帖,父親臺署當值排不開,使我們帶孩子出來,雲妮兒今年也到能跑馬的年紀,我想著讓知非帶她到場上跑跑,咱們家的孩子,總不能在弓馬上提不起來。”

博懷謝氏,以武立門,百年家訓代代傳,“兒孫自強”四字深融血脈,書可以念不好,功名可以考不上,家傳的弓馬本事永遠不能丟。

而說到兒女,平時少言寡語的年輕父親有些憨厚地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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