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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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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被母親帶回來子巷劉家,舒晴路上受風不慎病下,常燒熱迷糊,昏沈躺在屋裏晝夜難分時辰難辨,只在阿娘或弟弟來送飯送藥時知道大約到飯點了。

阿娘趁此機會拿走她身份文牒,背著她退掉她的租房,還去軍衙幫她告病假一月,說讓她安心在家養病,其實舒晴知道,阿娘此舉是為不讓她再有任何機會見到於冉冉,即便將軍已去汴都,大抵再不會來祁東。

舒晴病了挺長時間,期間木木然待在家中,不得上衙當差,便只安靜在自己屋裏待。

不發燒能下床後她想回帥帳繼續當差,阿娘堅決不允。

阿娘想讓她趁機好好歇歇身體,可是慢慢的,因她在家時日漸長,劉叔叔開始在飯桌上甩她臉子,或當著她面故意和阿娘找茬吵架,劉叔叔話裏話外無非是嫌棄她在家吃用,不出門去掙錢。

阿娘寬心大肺,從不多想劉叔叔那些莫名其妙的發脾氣,反正他夫妻二人多年就是這樣吵架吵過來的,奈何舒晴心思敏感,由是更不想在家多留,某日她偷偷收拾包袱準備離開,這才發現自己身份文牒不見蹤影。

她去找阿娘,阿娘大方承認拿的她身份文牒,並且退了她租房,阿娘仍舊態度堅決,勒令她在家休息,也好看著她,不讓她做出什麽驚世駭俗的事情。

她不明白阿娘為何非要她在家,弟弟偷偷告訴她,之前大夫給她看病,說她腔子裏氣阻血淤,最好辦法是吃藥化開那團淤血,最壞是吐出來,至於心中郁結之氣,則非三五個月能輕易消除。

阿娘不讓她去當差,另一方面也是怕她公務勞碌,被胸腔裏的那口淤血從此撂倒。

舒晴當然不想死,於是乖乖聽話在家休息。

沒多久,趕上劉叔叔父親亡故十周年祭,十周年是最後的大辦,家裏本要擺席,劉叔叔小氣,跟鄉裏鄉親關系也不好,沒幾個人願意主動同他來事,故家中只打算擺三兩桌,喊劉叔叔兩個弟弟家過來把事簡單一辦。

忌日前兩天,家裏要炸肉團,阿娘安排她往油鍋裏丟團,劉叔叔燒火並不停翻肉團,阿娘還要抓緊時間去處理羊肉,弟弟在屋裏溫書。

多年來舒晴幾乎不做覆雜的飯食,自然不會團肉團,有些笨手笨腳,被劉叔叔不耐煩地趕起來:“這麽大個人啥都不會弄,不要在這裏礙手礙腳了,去做當午飯吧,我要吃打鹵面,用你阿娘處理好的羊肉。”

舒晴一只手上沾滿黏糊糊的面汁,被趕起來後有些不服:“丟面團而已,我可以學。”

“哪有時間讓你學,滾滾滾,”劉叔叔被油鍋裏迸濺熱油點子燙了手,更加不耐煩,拿著筷子的手用力一揮,剛離開油鍋的筷上甩出的熱油點子正好甩在舒晴臉上:“去做飯,不要讓我再說第二遍!”

舒晴用力擦臉上被熱油點子燙到的地方,咬牙說:“吃拉條子吧,我不會打鹵。”

劉叔叔是當年從中原遷居到祁東的漢人,飲食上偏中原,多愛吃中原風格的面食。

聽見舒晴反駁,劉叔叔更不耐煩,瞪眼呵斥說:“不會打鹵,養你這麽大你會幹啥?!”

舒晴從小就怕劉叔叔瞪眼罵她,長大後明知道眼淚無用,被劉叔叔罵嚷時仍舊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淚蓄上眼眶,她低下頭低聲辯駁說:“我只是不會打鹵子。”

劉叔叔瞪著她,最後擡手指門口:“不會做就滾,離開我家,滾!”

她知道劉叔叔嫌她在家白吃白喝不掙錢,她也理解劉叔叔掙錢不容易,她早就想管阿娘要出文牒離開這裏,可阿娘如何都不肯放她走,說怕她再學壞,她也體諒阿娘想讓她休息的好心。

可舒晴想回軍裏當差,軍裏有吃有喝有地方住,劉叔叔怒氣騰騰,舒晴轉身看眼兀自在廚房屋忙碌不休的娘,最後低著頭走出阿娘家的門。

祁東這麽大,除了軍衙她還能去哪裏?她沒有家啊。

一個人時會覺得自己其實非常堅強,只要咬著牙不說苦和難,就可以獨自悶頭走出好遠又好遠,走過一年又一年……

直到流著眼淚抽噎著把曾經的委屈和酸楚說給眼前人聽,舒晴才知道原來自己的堅強和勇敢都是努力裝出來的,她的內心敏感而脆弱。

坐在自己身邊的人不會花言巧語,甚至有些不善言辭,但那些過往說出來後,舒晴知道有雙手會把她所有的無依無靠統統接起來。

於冉冉任她在沒有手帕可用後,隨手扯起自己衣袖擦涕淚,說:“你不是想買宅子麽?”

沒有家,那就先自己置辦座宅子。

“是,買房子,”舒晴眼睛腫得睜不開,邊抽哭嗝邊說:“可是,我沒有錢了,錢都、都留給阿娘養老了。”

“我借你,”於冉冉說:“大不了立個借據,以後你慢慢還我。”

“我打聽過汴都各處宅院價格,”舒晴說:“照我現在的收入來說,還你錢得還到下下輩子去。”

“唔,”於冉冉略微沈吟,說:“其實還有個辦法。”

“什嗝麽?”舒晴抽個哭嗝,問。

於冉冉說:“跟我成親怎麽樣?成親也能有個家。”

“……”舒晴沒出聲,她打哭嗝咬了舌頭。

不見舒晴回答,於冉冉慌忙取下掛在脖子上的羊皮繩,繩尾套著枚樣式簡單的女式戒圈,說:“這我娘唯一留給我的東西,是我爹當年親手給她打磨制作的訂親戒,我怕戴在身上碰碎,用金箔裹了兩圈,你,你……”

短短幾句話,於冉冉楞是手心沁出層薄汗,最後牙一咬心一橫,直眉楞眼問:“你要不要?”

從咬舌頭的疼痛中緩解出來的人,伸出手指撥了下眼前用金皮沿邊包裹起來的翡翠戒圈,仰起臉看過來問:“要了它有什麽好處?”

於冉冉認真想了想,說:“好處很多,有錢買宅子,有家,夜裏作惡噩夢醒來,身邊也有人陪著,還能使喚人給你倒水喝,”說著還示意自己那只被別人攥在手裏的袖子:“就連擦涕淚沒有手帕的問題也解決了,多好。”

舒晴終於破涕為笑,說:“我方才沒有做噩夢,只是夢到你了,夢到去年那個夏夜裏,你說你不要我了。”

於冉冉慢慢放下了拿著戒圈的手。

舒晴仍舊靠著她,說:“離開祁東時,阿娘說她不要我了,可現下她又跋山涉水將到汴都來,她來找我麽?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可能是有些,有些害怕,所以才會又夢見你,夢見你說讓我忘記你。”

“對不起,”於冉冉說:“我再次為當時不成熟的處理方式,向你道歉。”

提成親誠然又是貿然沖動的行為,大統領被婉拒後暗中懊惱,為何每次遇見情感方面的事自己就總是搞砸呢!

汴都時序四季分明,出年後,冬去得安靜,春來得無聲,轉眼已是二月中旬,謝岍還沒有停止嘲笑於冉冉告白失敗。

呸,這憨批驢玩意,跟這輩子沒聽見過啥笑話似的,見著於冉冉就嗤嗤笑,直笑得於冉冉看附近無人忍不住拿腳踹她。

仍舊吊著胳膊的定國公敏捷躲開並不真心實意的一腳,還不忘護著吊在身前的胳膊,笑腔說:“真是臉皮薄經不起說,一計不成就不能再想想辦法再求一次?”

信長宮道上,甲胄在身的於冉冉沈著臉回懟:“你當是幹啥呢,輕而易舉一回不成的還能再來一回。”

那廂裏有隊巡邏內禦衛從另個宮道上轉出來,打照面時為首者向兩位將軍抱拳行軍禮,兩位將軍人模狗樣回了。

謝岍那張狗臉憋不住,才與巡邏隊擦肩而過又咧嘴笑起來,低切說:“你還知道那不該是件輕易事?戒圈固然珍貴,固然足夠代表心意,但是氛圍呢,我說老於,氛圍再怎麽不美好也不該是鼻涕一把淚一把的,你腦子呢?”

於冉冉被說得五迷三道,誠心實意知道自己此事做錯在先,欲有所彌補只能虛心求教,態度誠懇說:“這不跟你在一塊待時間長了,腦子它就有時候唔——”

“不大好使”四個字被謝大都督親手堵回於冉冉這熊玩意嘴裏,末了謝岍嫌棄地在於冉冉袖肘處蹭手心,說:“事實證明沒媳婦的人才是真正的腦子不好使。”

“……”於冉冉心說這回我忍了,算是給你個機會嘚瑟作為報答,只虛心問:“那怎麽辦?”

謝岍說:“我怎麽知道怎麽辦,你自己想辦法去,用心想,”

說著她又叨叨咕咕感嘆起來:“鼻涕妞不是那種追求物質的人,她還是個鐵打的實用者,嘖,這事說來也難辦,鼻涕妞讀書多,見識廣,精神豐富,物質方面估計你拿金山銀山也打動不了她,別看她總是缺錢。”

於冉冉補充說:“沒見過她有什麽特別喜歡的東西,這些年來都沒發現過。”

“對呀,”謝岍用力一點頭,為老於深感為難:“我家七娘喜歡在廚房裏吃東西做東西,我討著她喜好來總不會出大錯,但鼻涕妞的確沒什麽特別喜歡的,無欲無求咯,難辦,嘖,最難辦!”

惆悵間二人並肩下宮道,繞出一片建築後同向轉上通往策華宮的路,這條路上景色繁華,右手邊有一方數丈寬活水池,池對面高聳連綿朱色黯淡的圍墻正是東宮外圍。

池邊種著排自由生長的柳樹,春來生發,日盤悠悠,疏疏新柳,春風微拂窈窕枝,好不愜意。

瞅周圍沒人註意,謝岍跑到池邊拽住條剛發嫩芽的新柳枝,撒嬌耍賴攛掇於冉冉幫她弄個柳皮秘子吹著玩。

於冉冉遭不住這憨批驢玩意丟人,在謝岍指導下辣手摧花把某節新柳截著窈窕腰掐斷。

用匕首截出做秘子的最佳段後,於冉冉順手把剩下的柳枝扔給謝岍玩,她則站在柳樹前低頭蛻柳皮,邊說:“過會兒要是被人逮著折宮柳,罰錢算你頭上啊。”

謝岍悠著手裏柳枝,嘁笑說:“做個秘子玩罷了,罰錢不至於,再者說,律法還講究事實證據呢,罰錢也是得罰你。”

“嘿?!”於冉冉用匕首尖用力推被柳皮緊密包裹的柳芯,咬牙說:“人都說過河拆橋,你是連河都不過啊,秘子都還沒做好呢你就先開始甩責任,德行。”

謝岍眼巴巴看著老於做秘子,說:“不算過河拆橋,咱倆最多屬於分贓不均,吶,”她把手裏柳枝遞過來:“不然你也給自己做個秘子玩,省得我有你沒有跟這兒鬧眼紅。”

於冉冉:“……”不想跟傻子在這裏浪費感情。

說話間,完整蛻出柳芯後於冉冉把毫無破損的柳皮秘子遞過來,邊把匕首收回腰間:“吶,拿去耍,莫亂吹,這個點正午後,吵著哪位大人物小憩有你罪受的。”

“知道知道,就你啰嗦。”謝岍喜滋滋接過還帶著新柳香味的秘子,甚至有些愛不釋手,邊轉身準備繼續走邊把秘子遞到嘴邊。

“嗶——”

隨著轉身動作,看見身後之人的大都督猛然渾身一個激靈,在驚恐中淒涼悲慘地吹出一聲“破鑼發瘋被人一錘子砸了天靈蓋”般粗噶變調的柳哨聲。

掩耳不及迅雷之勢,轉回身的謝岍“咻”地扔掉捏在左手裏的“犯罪證據”柳枝,右手握住秘子“咻”地背到身後去,若非身著甲,她甚至都能一個鞠躬直接把腦門磕到腳面上,朗朗一聲:“大爺萬安!”

鞠下躬後發現柳條沒扔遠,大都督悄摸用腳把它往遠搓了一下,又搓了一下,直到搓得柳條順岸邊出溜進水池。

沒錯,不知何時出現在二人身後,對袖抄手笑容可掬看著二位將軍的大爺正是皇帝柴貞。

於冉冉也是被嚇一跳,不過是被謝岍那聲響亮且難聽的哨給嚇到,她跟著謝岍抱拳行禮,低下頭良久未敢擡眼看柴大爺,不知道為啥,她每次跟謝岍一道時,十次有八次裏是被人逮著正在做壞事。

“免禮。”時節從冬至春,大爺過年非但沒有把自己養胖,甚至更加清瘦,去年新做的開春衣袍此時穿在身上都顯出幾分空蕩。

面前二將言謝,站直身板後老柴大爺迎著日光沖二人招手,說話時灰白的胡須也輕易被微風拂動:“過來讓大爺看看,你倆神神秘秘躲樹底下玩什麽呢。”

二人依言回到路上來,謝岍老老實實遞上手中秘子,狗膽包天問:“折您根柳條不罰錢吧?”

柴大爺看看謝岍手裏的“犯罪證據”,似笑非笑說:“罰錢也輪不到罰你,胳膊不是說只是骨頭裂了,怎的還沒好?”

罰錢罰不到小輩頭上,大爺這是在暗喻謝於二人和謝鞠二相府關系榮辱與共,聽話聽音,看來查辦錢國公的事已坐成實,錢貴妃難逃牽連。

謝岍嘿嘿嘿笑,說:“畢竟傷筋動骨一百天嘛,大爺,青雀大公呢?今個當值的禁衛將軍孫孟傑呢?您咋獨自出來啦!”

謝岍是懂得如何反將大爺軍的,偷溜出來的老柴大爺訕訕一擺手,說:“這不是躺久了出來溜達溜達嘛,沒必要烏泱泱帶許多人,麻煩。”

被撅回一局的大爺知道謝二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果斷決定不和謝岍說話,轉問老實巴交的於冉冉,說:“這會兒是準備去策華宮?”

知女莫若父,大爺雖不常過問策華宮具體事宜,誠然對女兒行蹤及作息掌握的大差不差。

午後這個點麽,大約是小阿聘午睡起了,在她林小夫子監督嘮叨下,揉著耳朵根子傳見她的心腹大統領,以詢問或者聽報些許公務相關事宜。

於冉冉抱拳回說:“是,小殿下傳臣未半面駕應問。”

“未半,”大爺仰臉看碧藍天色,說:“時間還早。”

大爺目光落向二將身後,水池對面半隱在日光與物景下的龐大建築群和過往三十餘年無二沈默,容顏蒼老的帝王兩手嚴實對抄在朱袍直袖中,說:“今日上午大側殿議事,有臣公面奏我修葺東宮。”

話到此處停住,後意難測。

天子面前,於謝二人不敢明目張膽有視線交流,紛紛沈默須臾,照例由謝岍先開口,於冉冉仔細觀察以備補充矯正。

謝岍說:“日前三臺六部合議修陜南十二道官衢以版築,戶部拿著家底賬簿上殿哭窮,這會兒又有人說修葺東宮,戶部有錢啦?”

“沒有錢。”大爺搖頭,下垂的眼尾顯得眼睛比年輕時小一些,但眸中光色更加深不可測:“他們說修葺東宮屬家事,讓我自己從內禦府拿錢。”

內禦府歸在策華宮名下管理,相當於老柴大爺家的私家財庫,合著大臣們既想通過逼皇帝修葺東宮重提立儲之事,又不願意大方拿錢出來,這不是薅羊毛給羊織毛衣說我這都是在為你好麽。

扯他媽什麽淡呢。

謝岍說:“太歲頭上動土也不是這麽個動法......”

“佛貍,”大爺輕輕打斷謝岍,耐心勸教說:“大爺知道你一心向著阿聘,但暴力是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的哦。”

“我知道,”謝岍眉心輕揚,誠懇說:“可解氣呀。”

大爺一個沒忍住,噗哈哈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又咳嗽起來。

謝於二人紛紛關切,大爺擺手說無礙,好巧不巧,那廂裏發現大爺偷溜出來的白雉和禁衛將軍領著一幫人烏泱泱找了過來,大爺欲言又止,看看謝岍又看看於冉冉,擺手說:“忙去吧,回頭再聊。”

“管喏,臣告退。”二人異口同聲抱拳告退,剛跑離兩步身後又傳來大爺微啞的叮囑聲:“你兩個別再偷摸折大爺的柳枝啦,聽到沒!”

謝岍應聲回頭看向大爺,昔年意氣風發的男人不知何時成了如今單薄消瘦的模樣,帝王威儀仍在,卻然已是病弱垂老。

大爺滿臉不解與謝岍四目相對,然後就見謝岍撩起兩條腿跑到路邊,“咻!”地折下節柳枝塞到大爺手裏,二話不說轉身就跑。

大爺揮著柳枝嚷嚷要謝家老二賠錢,等白雉帶人烏泱泱跑過來對皇帝噓寒問暖時,大爺背過身悄悄吸了吸發酸的鼻子。

折柳,折柳,柳,留,柴貞知道,佛貍那孩子是不想讓自己走。

可人哪有不老不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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