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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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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裏天黑早,年初一日似是個非節氣的晝夜分水嶺,白晝光景似比昨日長出那麽一丁點,從外方山下來時天還沒徹底黑下去。

於冉冉和舒晴不知要去哪裏浪,在山腳下和姚謝別了,謝岍懶得再去車尾搬蹬車凳,直接把姚佩雲抱上馬車按進車裏。

姚佩雲進車裏轉個方向,腦袋伸出車門來,手裏還拿著謝岍用半黃不綠草葉子編成的小兔,這才有機會問:“舒晴和於大統領重新和好啦?”

謝岍調整好韁繩驅馬行車,聲帶笑意說:“你再遲些日子問我,她倆小孩是不是就該會打醬油了?——哎呀,七娘打人呢。”

嘴賤沒正經話的人被姚佩雲拿手捅後肩膀,笑得嘴邊括弧深深,像是吃了兩斤蜜。

姚佩雲底氣不足自辯說:“我不是飯鋪忙麽,許久沒聽你提起過她們,上次還只是聽說舒晴去了內禦衛當差,你也沒告訴我她兩個和好了哇。”

謝岍說:“還用特意告訴麽,倆人一個有情一個有意,又同在一個屋檐下,整日低頭不見擡頭見,關系再僵也怎麽都會發生點什麽,”

說到這裏,女國公跟邀功似地一擡下巴:“還是我出主意讓把舒晴弄內禦衛的,老於那木頭疙瘩,長的腦子跟擺設般不知道開竅。”

姚佩雲被謝岍那嘚瑟的傲嬌模樣逗樂,伸出手裏草兔子說:“你倒是知道開竅,尋常想不起來給別人送禮物,送就送這個耍。”

“這咋了,”謝岍飛快一彈草兔子耳朵,直視著前方路況說:“不好看嗎?我偷摸從人家掌觀的靜室裏薅好幾根草才編成的呢。”

日頭又往西邊天地交匯處沈下些許,風中冷氣裹上刺骨寒意,謝岍回手把姚佩雲往車裏按,說:“坐進去吧,這會兒天冷起來,又剛針灸推拿過沒多久,莫再著涼。”

說起這個,坐回車裏的姚佩雲隔著車門閑聊問:“你不也會推拿按摩?”

謝岍說:“少時貪玩,學藝不精,松筋骨尚可,活血化瘀相差甚遠,你啊,睡不安生還是心裏事憋的,謝巒……”

提起這人謝岍語氣稍有停頓,沈吟似在認真組織語言,說:“老謝頭給他弄回老家待著去了,以後沒事應該不會再回來汴都,七娘,誰做錯事誰承擔後果並為之付出代價,你莫要再過於自責,也莫要再多可憐亡人。”

活人有活人的事要做,這是普通人對死亡最傳統的態度,難為謝岍一個殺伐行伍從尋常人角度去勸解開導人,姚佩雲很領情,只是:

“我知道,我只是覺得苦難真的不會給人帶來好處,吃苦就是吃苦,受難僅是受難,那種‘年輕時就要多吃苦’,以及讚揚苦難或吃虧是福的言論,原來不過只是上面人愚弄底層百姓的方法手段,可悲百年來老百姓還是老老實實信奉著,恪守著。

謝岍,倘非在望春遇見你,我真不知現今會在過哪個樣的生活,不過想來,大抵仍是那副不死不活模樣,又或許,更多不少煩惱,最可說的是我不會處理婆媳關系,甚至不會處理夫妻關系,我很自私冷漠的,你可發現?”

冷風越刮越囂張,謝岍斷斷續續沒聽全姚佩雲所言,轉而稍微拔高聲音問:“說出這樣多感慨來,聽道醫堂道士講道了?”

姚佩雲說:“不算講道,就是閑著聊兩句。”

“外來道士會念經啊。”謝岍冷不丁發出這樣句不算沒頭沒尾的感慨,姚佩雲沒再多說。

馬車慢悠悠回城,車裏人爬山爬累,靠在門邊不小心睡了過去,誇張的是何時到家她也不曉得,再醒來甚至不知今夕何夕,只見窗外晨光熹微,謝岍還在旁邊被子裏睡,呼吸平穩而綿長。

閉上眼想再睡會兒,她把露在外面的胳膊收回被裏側起身往謝岍跟前挪,人還沒靠近過來,就聽謝岍啞聲說:“冷麽?”

“……不冷,”姚佩雲含糊又勉強地哼哼出聲,整個人跟在碼頭扛了整日麻袋一般疲憊乏力,懶洋洋連說話都不想動嘴。

謝岍也是醒後沒睜開眼,手從被子下伸過來試探冷暖,說:“冷了過來睡嘛,我被裏暖和,我更暖和。”

此話誠不假,冬日寒冷,即便是在刮風飄雪的室外,靠近謝岍時也能明顯感受到這人身上暖洋洋的體溫,挨得越近越暖和,於是乎姚佩雲順著謝岍手從自己被窩轉移到謝岍被窩,又被謝岍隨手一撈輕松撈進懷裏。

你以為倆人抱一起睡很浪漫舒服?

不,除了取暖外其實是很難受的,最簡單來說謝岍胳膊會被枕麻,姚佩雲胳膊會被她自己壓麻,搞不好被也蓋不嚴,支棱個小口子嘶溜溜進冷風。

好在謝岍胳膊長,懷裏抱個人完全不影響她把被掖緊,不巧她的呼吸會似有若無打在姚佩雲頭頂,後者幹脆連頭都鉆進被裏。

謝岍感受到她動作,勉強掀開眼皮低頭瞄,說:“咋鉆被裏,悶啊。”

姚佩雲困倦得不想出聲,只是把胳膊腿往謝岍身上搭,謝岍也不再多說,伸懶腰般抻抻腿躺平,姚佩雲順勢爬她身上繼續睡。

兩人都很習慣這個睡姿,姚佩雲個矮嬌小,趴謝岍身上不輕不重正好合適,三兩個呼吸間人就又睡過去。

難得能在謝岍身邊安睡整宿,外方觀的道醫推拿似乎也有效果,壓在姚佩雲心頭那口悶氣散開不少。

奈何活著是件頗為神奇的事,便是你與人為善不爭不搶,日子過得好些不被生活欺負了,也總會有別人再來欺負你。

甫出上元節,十六這日,飯鋪開門,約莫是新出年,家家戶戶儲備的年貨尚未吃完,晌午時飯鋪上座不多,姚佩雲和望舒等人興致勃勃意猶未盡聊昨夜觀看的花燈會,午時末,鋪裏最後一位食客剛走,後腳鋪子就進來五六個形容浪蕩披頭散發的青年男子。

“老板娘,來碗最貴的面,”為首的是個約莫二十出頭的男子,五大三粗,大馬金刀往飯桌前一坐,粗聲說:“兄弟們一人一碗,肉的份量要加足!”

姚佩雲隔著取飯的窗口往外看,見五六個人都是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衣冠不整流裏流氣,街頭混跡的潑皮無賴,別處街面上收秩序費的,她見過。

“管呢,客稍後片刻!”姚佩雲心中疑惑這些人來次做甚,應聲回答他們,暗裏叮囑老李見機行事。

她親自煮的幾分肉鹵子面送出來,絕對確定飯中沒有異物,可他們吃著吃著有人捏著團頭發找過來,說是從面裏吃出來的,要店家賠錢。

姚佩雲不認,眼神示意望舒到街上喊差役報官,對方明顯有備而來,不由分說攔下望舒,吵嚷著開始踢凳子掀桌子,劈裏啪啦就要動粗。

眼看著對方沖這邊來,老李一個箭步竄上來擋在女主人面前,分明沒發生肢體接觸,和老李正對面的卻撲通一聲往旁邊踉蹌,踢碰到桌椅板凳就要倒地,眾呼,汙蔑飯鋪訛人,提拳擡腳就要打砸。

緊急時候,被推搡倒地的姚佩雲用力吹響了掛在脖上的竹哨。

一個時辰後,幾個細麻繩扭綁的無賴一字排開跪在花紅柳綠的飯鋪裏,豬頭狗臉歪鼻子早已被揍得親娘都認不出來。

尚且甲胄在身的謝岍直接從大內趕過來,安頓好家眷後轉身進飯鋪,一張臉沈得猶如黑雲壓城城欲摧,踢開擋道的半只碎碗,她解開頷下系繩摘了首盔扔給旁邊丁俊,開門見山問幾個無賴:“指使人,目的。”

先後挨過三四輪胖揍的幾個無賴被謝岍話嚇得集體打激靈,褲腰帶綁在嘴上嗚嗚咽咽哭不成也說不成,其中一個已經被打得滿嘴牙齒掉個精光,沒了牙齒支撐的嘴巴還在跟流口水般不斷往外淌血水,上下嘴唇沒了牙齒支撐而齊齊凹陷,滿臉青一塊紫一塊,兩只眼睛高高腫起,腫得眼皮有些翻,活像志異故事裏返老還童返一半而失敗了的精怪。

“不說是吧,好,”謝岍非常沒有耐心,拔出別在捍腰裏的匕首將之手柄朝下握在手裏,另只手拽拽護頸铔鍜,吩咐左右:“手。”

不知大都督要做什麽,年輕禁衛軍按照吩咐把跪在頭一個的領頭人一只手解開,五指伸展按在旁邊扶起來的長凳上。

在對方的無效掙紮中,謝岍半個字廢話沒有,手起匕首落,勁勁拳風掃下,骨頭碎裂的哢嚓聲以及木凳劈裂的清脆聲同時響起,旁邊有年輕的禁衛軍有些不忍地別過眼去,被用匕首手柄尾砸碎了一截指節的男人當場楞住。

他似是沒有反應過來謝岍對自己做了什麽,下意識看向謝岍囂張淩厲惡如豺狼的眼睛,頓了頓,猛然感覺渾身直攢冷汗,控制不住倒抽冷氣,而後又渾身發抖著去尋方才發出聲響的源頭。

結果低頭就看見自己食指第一截指節被血肉模糊砸碎在長凳上,皮肉和被砸開裂的凳面爛在一起,白森碎骨揉在慢慢滲出的血紅中……

後知後覺的疼痛終於重重爬上心頭,被打砸了的飯鋪裏驟然爆發出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嚎。

“啊!”

“不著急,”直起身的謝岍撂撂手裏尾端染臟的匕首,咬著犬牙逐字逐句說:“十根手指,二十八截指節,我有的是時間一截一截問,直到有人知道該怎麽回答。”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

被砸碎一截手指的男子哭得涕淚俱下,若非被兩個人高馬大的禁衛強行按著,恐怕他早已一堆爛泥癱倒地上了,其餘眾見狀懼怕程度反應不一,或因塞著嘴而瑟瑟嗚咽,或身下流出一大灘腥臭的黃色液體。

都是被打發來尋釁滋事的碎催炮灰,街頭潑皮無賴,即便講幾分所謂江湖義氣硬扛過謝岍親衛幾回拳打腳踢,終歸還是在邊軍的審訊手法面前被嚇破膽子,問啥說啥全招了出來。

又是一個多時辰後,西北風卷著濃雲不斷從四面八方往中間壓,剛聽說底下小弟惹出大事端的忠義堂老大正準備快馬加鞭去找他的主子商議對策,要死不死正好被事兒主堵在屋門口。

路上還抽空卸了個全甲的謝岍親自找上門來,身邊帶著十來個人,人均著鴉青色制式短打、額前三指寬同色束發帶,手裏橫刀皆出鞘二指,冰涼刀身從漆黑的刀鞘口泛出森森殺氣。

經歷過大風大浪如忠義堂堂主何罡見此情形也不免心中害怕,暗中示意心腹趕緊去找人,喉結上下滑動用力幹咽一口唾沫,臉上揚起僵硬的笑容:“二、二爺別來安善啊!”

他跟謝岍打過交道,在謝岍二十出頭的時候。

那次被端老窩的經歷於他而言委實太不美好,以至於他對謝岍的忌憚也是來自那次往來中謝二表現出來的瘋批手段,多年來何罡即便大仇未報也不敢正面硬剛謝岍,這女人狠嘞是,不然如何以女子身受道上兄弟稱呼一聲“二爺”?

時移世易,謝岍不再是當年那個把汴都黑派勢力拳打腳踢收拾個遍的初生牛犢,他何罡也不再是當年那個受盡欺淩沒人罩護的鄉巴佬,倘今日謝岍借題發揮,何罡暗暗琢磨到底如何弄死這個禁衛軍大都督才能確保自己無罪。

這廂,硬闖進來的謝岍站在忠義堂本部院子裏,正面對忠義堂門上“忠義”匾額,被烏烏泱泱六七十號人劍拔弩張正對著。

十來人對六七十,遠近還有不知多少數的忠義堂嘍啰收到通知在源源不斷趕過來,謝岍仿佛渾不在意,只沖何罡擡下巴,單刀直入說:“順藤摸瓜一路問過來,你手下小弟說是接到五當家吩咐打砸我家飯鋪,忠義堂傷了我的人,何堂主說該怎麽辦?”

何罡用力掐手心讓自己鎮靜,片刻,橫肉遍布的臉上楞是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誤會,誤會啊二爺,這件事我也剛聽說,壓根就是個誤會嘛,您請廳裏上座,容在下跟您解釋解釋?”

“不必麻煩,”謝岍不容商量說:“我只信自己問到的,勞駕請貴幫派五掌櫃露個臉吧,趁我還有幾分耐心,是非對錯咱們當面掰扯。”

就在這說話的片刻功夫裏,分散在外的忠義堂嘍啰們已經接到緊急信號飛速聚集到場,呼啦一下從外頭湧進來,黑壓壓一片人頭,這副場面像被刨開老巢的螞蟻窩,黑壓壓的螞蟻從某個出口如噴泉乍然湧現,個個手持兇器兇神惡煞,那架勢誠然是“敢闖我忠義堂,今日要你有來無回”!

誰看了都頭皮發麻。

氣氛登時微妙起來,一時之間,諾大院子裏鴉雀無聲,風吹著檐下鐵馬當當響,何罡本就僵硬的笑容徹底癱死在臉上,兩腮上下墜的橫肉讓他看起來像個能憑一己之力掀翻全天下的癩皮狗。

與謝岍對視良久,癩皮狗煞白的嘴角忽然神經質地抽動起來,是動了殺心。

“咯吱——”輕而突兀的門軸發出轉動聲響,某種不言而喻的會意瞬間點遍整個院子,被命令守在門外望著院門裏擁擠得連個縫隙都留不出來的人群,伸長了脖子也找不到那幾個膽大包天膽敢擅闖的入侵者。

隨著黑漆大門緩緩關閉,兵器出鞘的嗆啷聲和打殺聲轟然炸響,“砰!”——包鐵皮的高大院門重重關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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