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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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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風向和公家態度都變了,群臣和宗室意識到這問題時,策華公主已在趙林二人幫助下迅速向黎泰殿和三臺送去曲王相關案件結案書。

柴簣謀害賀華公主之子柴戎及縱火五公主府已坐實,私鑄錢幣事屬公,分剝厘清後需交與刑部或大理寺有司審問調查。

這是柴大爺在和群臣的拉扯中所做讓步,倘換成趙長源,她本要爭取來全權負責的。

臣子趙長源可在皇權和士大夫爭鬥中不顧任何一方,柴大爺坐在黎泰殿上還要考慮他所處位置迫使他必要考慮的東西。

臘月初二這日,六部臣公借年關之機各展其長向三臺呈文打聽鳳池口風,關押在內禦衛大獄的柴簣要被轉交到刑部,禁軍奉公家命來護衛押送。

謝岍親自帶隊,來之後覺得內禦衛大獄兩扇高門看得她眼暈,淋著細雨拉於冉冉在門外東側狴犴旁說話。

說起曲王伏法,主要客源是都中官員的鳳山鄣臺生意因他更加紅火。

臣公們靠時政揣度聖意,是故放衙後紛紛來鄣臺吃酒談天,他們議論內容仍舊是儲君。

公家年初辦翟王年底辦曲王,不隔年地打掉兩位奪儲大熱到底幾個意思,是在針對背後那些世家?還是公家有什麽新的安排,莫非是找到了當年流落在外的皇子,準備傳位給那名不正言不順的玩意?

臣公對此眾說紛紜,越說越熱鬧,他們越猜測得越離譜鄣臺生意越好。

與之相比城外老九河卻較往日清冷許多,以前的“游船如雪水上夜夜笙歌”因柴簣事,變成現在舟船畫舫半夜水中游行半夜碼頭停泊,好有些慘淡,老九河要避聖怒。

上次翟王案時,朝廷已把老九河上的各家游船畫舫及岸邊酒家都狠狠敲打,甚至許多高門官宦子弟被抓緊汴都獄教育了幾日,那風頭剛過沒多久,在老九河做生意的老板們以及來老九河玩的人多少還有幾分顧及。

謝岍低頭用腳尖搓地上碎石子玩,說:“都中勳爵子弟多喜紮堆老九河玩,聽說水上每月逢十五還有個什麽蘭因詩會,選魁首,可熱鬧,你去過麽?”

於冉冉抱起胳膊,用打量瘋子的眼光打量謝岍,神色沈靜說:“那是世家子弟去的地方,我連進門資格都沒有,你倒能去,去過麽?”

“沒有,”謝岍實誠搖頭,用打量傻子的眼光打量回來:“去過還用得著問你?”

“......”於冉冉說:“有屁就放,跟誰學會彎彎繞的。”

謝岍仰起頭活動活動有些疼的脖子,說:“昨日宮裏當差遇見小紅毛,跟我顯擺有人請他十五晚去老九河游船參加蘭因詩會,你猜誰請他?”

於冉冉沈吟說:“成年的韃靼質子,既沒有利用價值也沒有拉攏的必要,公子王孫尋常遇見鴻格爾時,心情好了稱呼他聲‘小汗’,心情不好時視之如貓狗,一時倒是猜不出,是誰願這般給他這大面子。”

謝岍一笑,說:“趙長源。”

“右仆射。”於冉冉有點意外,卻然只是點點頭未置一詞。

謝岍笑:“不問為何?”

於冉冉剛準備回答,精鐵澆築的獄門沈重地自內打開,十名內禦衛押著個青年男子從裏面出來。

柴簣不在朝中聽用,平時行事作風也低調,部分朝臣擁護他理由就是踏實敦厚,入宮也是僅每月望朔去給皇帝以及養大他的錢貴妃磕頭問安,更是和禁衛軍大都督素無交集。

這是謝岍實實在在第一次見柴簣,看向臺階上的目光多幾分毫不遮掩的打量。

青年年長謝岍幾歲,面白短須,身量中等,相貌平平,是那種尋常人第一眼不會記住的長相,不可否認王爵到底是王爵,即便身著素衣步履,氣質卓絕得也能把押送衛卒襯托成效命護衛。

穿著破衣爛衫也不像乞丐,這種清貴氣質謝岍這麽多年來只從一個人身上看到過,那人就是趙長源。

“謝公爺,”收到探究目光的柴哭坦然回應過來,拱手拾個禮說:“別來無恙。”

謝岍左胳膊下夾著首盔,右胳膊傷還未痊愈,一時不方便抱拳回禮,頷首算作回禮,說:“見過?”

柴簣微笑說:“當年公爺初下君山,在都暫住那段日子,某有幸於宮中遇見過。”

言至此,男子臉上笑意更深幾分,補充說:“彼時公爺和幾位玩伴在皇後宮玩耍,失手打碎個汝窯裂冰盞,逃跑時在門口撞到個人,那正是柴某。”

“是麽,”謝岍擺頭招呼列隊等候在路邊的禁衛軍過來和內禦衛交接,從於冉冉手裏接過來交割單墊著手心戳禁軍印,隨口應答說:“不記得了,小時候淘氣,幹過太多壞事。”

那次打碎茶盞麽,謝岍的確記得。

趙渟奴粹的,那小奴才說回家她爹定會罰她跪祠堂抄書幾百遍,謝岍一聽這不行,抄幾百遍書不得把手抄廢掉,於是義薄雲天幫朋友頂缸,結果她回去後被她爹和她哥來了個父子雙打。

也就是那次,她屁股被老爹拿藤條抽開花,趴床上下不去,趙渟奴聽說後帶著公家送的絕世良藥金瘡膏跑來,在她跟前扯著嗓子大哭了一通。

那小奴才哭完後捧著藥瓶抽抽搭搭楞要親手給她上藥,謝岍心說咱再怎麽哥倆好我好歹也是一女的。

男女授受不親,何況還是給屁屁擦藥,由是謝岍嚴詞拒絕,而也正是因為這件事,趙長源才扭扭捏捏把自己秘密說出來。

至此謝岍也才知道趙伯伯家的兒子渟奴原來是女娃娃假扮,以及,知道了當時粹的那只倒水後就哢哢吧吧邊響邊裂出碎痕的茶盞,它究竟有多金貴。

那是汝窯燒制而成,是改變天下陶瓷的手工技藝成果,是足夠載入百工史冊流傳萬古的智慧結晶,燒了千千萬萬胚子只成那一個,獻給皇後的生辰禮,被趙長源那個頂著張乖乖臉的反骨仔給粹了。

便是如今再想起來,謝岍慶幸自己當年替趙長源背了鍋,不然那家夥怕是活不到現在,更也理解了當年父兄為何要下恁狠手抽她,虧得是大爺仁慈,不然此罪足夠讓他爹丟官回家教育孩子。

把歪歪扭扭戳上禁軍大都督印的交割單遞還於冉冉,謝岍親自過去給柴簣開囚車門,沖他說:“貴妃想見你一面,倘不願就給你回了,畢竟公家也不想你們倆見。”

囚車軲轆高且沒放車凳,文質彬彬的柴簣不會撐著車板跳上去,拽著車框艱難蹬車時謝岍在旁托了他一把,並且低聲說:“還有個人也想見你。”

賀華公主,柴耽。

今次柴簣一進刑部,再出來怕是判罪移交宗府處理了。

以前的破爛律法原則上有刑不上大夫之說,大周開國後,高祖皇帝廢除這條糟粕,但為感念本家從龍之功立國法不殺柴氏。

而為約束,高祖後,太//祖加犯罪者一但坐實罪名交由宗府判刑,那這人基本就確定以後再無見面可能。

前頭栽坑的那位倒黴蛋翟王,現下就指不定在哪片兇土惡水的山頭上種地養蜂好好悔過呢,所以趁著能見時就趕緊再見一面吧。

柴簣用力蹬上車,盤坐靠車邊說:“那時皇後尚未誕策華,我還住在皇後宮,那大概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無憂的時光。”

繼續聊以前而未接話,這是委婉拒絕了路上見別人,謝岍覺著如此也好,畢竟都已撕破臉走到這一步,見也是徒添仇恨或失落。

謝岍沖於冉冉擡下巴示意走了,左手拽著密封囚門上掛的鐵鏈邊整理邊準備關門,說:“哎呀,小時候的事高低都差不離,今兒玩的高興明兒餓得哭,好容易到廚房偷吃個飽肚子,結果還被逮住罰去站樁。”

“能別鎖嚴實麽?”柴簣說:“留個縫,路上想和公爺說說話,比如你為何會吃不飽。”

謝岍朝鐵門上巴掌大的蜂窩狀透氣孔努嘴,說:“裏面說話外頭聽得見,還是鎖嚴實吧,省得給人知道去又上公家處告我瀆職狀。”

說罷砰地關上鐵門,沒感情地嘩啦啦上鎖。

鐵鎖聲落,密封鐵囚車裏頓時一片黑暗,原本安靜靠在車邊的柴簣猛然趴到車門的透氣口,微顫抖著低聲呼喚:“公爺?謝公爺?”

和手下交代事情的謝岍沒聽見喊自己,鐵門旋即被咣咣砸響,是柴簣在用拳頭捶鐵門:“謝重佛你在外面嗎?回答我一聲,謝重佛?!”

“啊,在了,”謝岍回應著在門上拍一巴掌,說:“出發了,你坐穩,我騎馬跟在門邊......”

沈重的鐵制囚馬車微微一晃,柴簣被開始行進的車子帶得身體一顛,外頭傳來謝岍那難辨雌雄的聲音:“不是說路上想聊聊麽,聊啥?”

囚車車身不高,柴簣只能彎著腰跪在透氣口,他兩手撐在車門上,嘴巴對著透氣口,努力平穩著氣息說:“我出大獄門時,公爺和於大統領在聊什麽?”

謝岍坐在馬上,左手控制馬韁繩,右手擱在腿上,馬鞭子尾端套在右手腕,渾似沒發現柴簣方才的異常,瞎胡謅說:“還能聊什麽,聊好玩的地方唄。我兩個來汴都這麽久,總融不進大家的圈子,就尋思說看看哪裏好玩,回頭請大家出去玩。”

柴簣長長出口氣平緩驟然而短暫失控的情緒,說:“公爺不是會摧眉折腰事權貴的人,公爺自己就是權貴。”

他日甚至會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般的權貴。

“對啊,”謝岍閑聊說:“老於也是這麽說,但沒辦法,都裏或朝上就是沒人願意跟我們玩,沒人玩多無聊啊,你說是吧。”

這是實話,來都任職這麽久,幾乎沒人下過請帖邀謝大都督吃酒玩耍。

趴在透氣口的姿勢片刻就搞得柴簣腰酸膝蓋疼,他在漆黑車廂裏變換著舒服新姿勢,眼睛始終望著蜂窩孔外,說:

“不是你們融入不了,是他們害怕你倆,你倆給他們帶來前所未有的危機感,這種危機感和差事身份等身外物都無關,只在性別。”

女子對完全由男人統治的領域帶來的危機感,甚至是對“男尊女卑”傳統倫理帶來的巨大沖擊。

“哎呀,”謝岍在馬蹄和車輪制造出來的聲音裏感慨說:“難得遇見位頭腦清醒的,再聊兩句都怕與你相見恨晚。”

柴簣跟著笑出聲,溫文爾雅而從容不迫,說:“廢翟王時,公家趁機換下他外祖家旭海史家的宗主,新繼任者資質平平不大堪用。

徐州史氏不出十年必見衰落,東南水路及幾大鹽場基本重回朝廷手中,公家這步棋走得常規又出人意料,可我背後並無世家支持,不知你們這回想扳倒誰?”

謝岍自嘲說:“您跟我說這些個,是真心覺得我聽得懂,還是純屬打發時間和我瞎扯?”

“呵,”柴耽又笑出聲,促狹說:“我都落到這個地步,公爺還跟我打什麽迷糊眼。”

押送隊伍從碎石路轉上一截黃土路,地面顛簸起來,謝岍輕催了了稍微加快速度,邊繼續應聲說:“打不打迷糊眼都那樣,你們這些讀書人啊,實在太過狡猾。”

馬車大幅顛簸起來,柴簣在車廂裏被晃個趔趄,額頭磕在車上,他疼得咧嘴,聲音卻帶笑:“公爺說,兵部四品以上官員裏,為何從沒有人刻意為難過您和於大統領?”

謝岍叨叨說:“瘋了還是欠揍了,兵部沒事惹禁衛和內禦衛做啥。”

“公爺還不肯與某說實話,”柴簣說:

“兵事保密原則,朝中其他部署許不清楚公爺的幾場成名戰,光說博斤格達阻擊戰和南元臺子大捷,兵部拿到你的戰報後天天集議談論,一幫高等級專業人湊一起研究專業事,你覺得他們會通過作戰風格研究您性格?”

柴簣曲起手指敲車門,兩三下而已,敲得他骨頭疼,說:“很明顯,兵部得出的結論是惹不起公爺,世事變遷快若雲霞聚散,可惜朝廷裏那些古板之人還不知變通拒絕變通,死板地守著他們的聖人規矩祖宗禮法過日子,可悲。”

“慈悲,”謝岍好心提醒說:“內禦衛衙署離刑部不遠,再逛幾條街就該到了,你好好看看眼前景色,以後恐怕不定還能見到。”

原本正發揮忽悠大法的柴簣,聽罷謝岍之言後鬼使神差地往外面看去。

視線被蜂窩孔分割成許多小塊,拼湊中發現蒙密細雨不知何時已變成冰粒,下雪了。

汴都冬季風或雪皆比不上祁東狂風暴雨的一個小拇指節,但從小生活在這裏的人卻覺得汴都冬天特別冷,風大雪狂,每年冬天耳朵手腳甚至臉頰都要被凍,難挨之甚。

“他們都說汴都四季分明,可我看來看去都一個樣,”柴簣說:“唯有檀香寺的花,盛開時倒讓人忍不住喜愛幾分。”

時刻註意周圍情況的謝岍往車門的透風口看過來一眼,說:“哦,聽說檀香寺種有很多牡丹。”

柴簣說:“牡丹多種在三大殿後,雖應香客繁多的興旺景,卻也失了幾分惟我獨艷的雍貴情,倒是後山塔林旁種有許多蘭花,石林幽蘭也別是番雅致,大都督得閑或可前往賞玩。”

謝岍是那會閑著沒事跑去賞花觀景然後觸景生情吟詩作對以期抒發胸臆的人麽?她胸臆抒發起來更直接,一句“我艹!”足夠囊括千言萬語乃至千情萬緒。

“我知道了,”謝岍頓時明白柴簣之意,說:“多謝柴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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