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姚佩雲和謝岍在炕上爭論誰是誰媳婦時，離定國公府不遠的一座獨門獨院小宅子裏，於冉冉打發走鞠相嫡子鞠遲意派來的人，神色沈靜地挽著袖子轉身進廚房找吃食。

她剛從內禦衛衙署下差回來沒多久，饑得腹腔高鳴胃府攪疼。

不出意外，廚房裏丁點吃食都沒有，於冉冉現提著水桶到屋門口從井裏打水，淘了大米燒水煮白粥，照理說這個時間段街市上飯鋪食攤都還在營業，大可出去填肚子，只是方才回來路上忘記捎吃食後她就不想再出門。

日子過的很沒勁，不是麽。

等著粥煮熟的過程裏，她抱著胳膊靠在竈臺前方由青磚壘起的案臺前，腦子只要不思考公務就想起了舒晴。

今天下午巡邏內宮，無意間看見個小宮女，大約十五六歲，做錯事在挨管事女官的罵，那低頭委屈的模樣，和於冉冉記憶裏舒晴低著頭不說話的樣子有兩分重合。

於冉冉知道，和舒晴的事從頭到尾是她懦弱無信，配不上舒晴那份喜歡和珍重。答應試試的人是她，半路逃跑的也是她。舒晴做錯什麽啊要被她這樣欺負。

祁東那邊每隔二十日會送來封密信，是她讓人留意舒晴的情況，她一面清楚這是錯誤而卑鄙的行為，一面又想知道舒晴的最新消息。

很矛盾是吧，她知道自己就是這樣一個前怕狼後怕虎卻又糾結矛盾的膽小鬼，所以她不配過舒心日子，不配得到幸福。

無論是出於愛之名還是其他理由，即便從不曾給對方帶來過任何困擾，暗中監視別人也都是不應該的，是極其錯誤的行為，於冉冉實在摸不透自己這份骯臟的心思究竟從何而來。

兩日前祁東送來最新消息，信上說舒晴在帥帳當差和以前無異，只是她離開原來租住的地方搬進了軍府，一方面原因是她家裏逼她嫁人，而便是搬進軍府。

舒老娘和男方家人已在門外圍追堵截舒晴數次，幸有奉命暗中看護她的軍差出面相助。

之前聽舒老娘提起過給舒晴說的媒，那後生名喚崔白，於冉冉在祁東時就曾暗中打聽過，崔白年少成名，是個秀才，世代祁東居，家境尋常，勝在有功名，此生不必服役不必納成丁稅。

而崔白之所以三十歲還未娶妻，完全是因為他爹娘一心望子成龍，等著哪日兒子高中狀元，光宗耀祖，到時候身價水漲船高，怕是尚公主都綽綽有餘。

當然，崔家父母不知道本朝有“狀元不尚公主、尚公主者不入三臺中樞”的規矩，所以兩口子做當狀元老子和公主婆母的夢美滋滋做了十幾年。

直到去年春崔白再次院試落榜，崔家父母看著大病一場後三十歲上就白發冒茬的兒子，這才恍恍惚惚從自己的春秋大夢中清醒過來，決定給兒子討媳婦。

快六十的老兩口以極其嚴苛的要求在官媒手裏挑來選去，最後竟真叫他們發現了舒晴這個寶。

他們很相中舒晴，覺得只有舒晴這種身份地位的女子才能勉強配得上他們家兒子，而且他們打聽過了，舒晴是個勤勞善良溫柔體貼的人，他們相信，這樣個好女子嫁進崔家，將來定能把他們兒子照顧得很好。

從崔家父母嘴裏套話知道他們相中舒晴的目的不是難事，加上舒晴自己也不願意這門親事，於冉冉有心相幫，卻又每次都念起自己沒有資格，最終也只能是回信祁東，讓暗衛們把眼睛放亮，把腦子放機靈。

對，於冉冉來汴都當差，私將半數暗衛留在祁東，留在了舒晴身邊保護。聽起來算是深情麽？浪漫麽？狗扯，於冉冉知道，在舒晴不知情、不同意的前提下，這種行為他媽的是變態！

......又不多時，鍋裏白粥煮好，於冉冉有些麻木地拿碗盛，須臾從墻上掏出來的墻櫃裏翻出從七娘廚房搜刮來的鹹菜丁，靠在案桌前麻木地吃下兩碗粥，洗幹凈碗筷鐵鍋，趁封火前也燒了熱水洗漱，而後封死竈膛，麻木地回屋睡覺。

此般機械的生活從來後汴都就在日覆一日重覆，無論內禦衛的事把她忙成什麽樣、累成什麽樣，她都能靜靜地重覆著這樣的日子，仿佛只要她不說，內心就真的可以像表面一樣平靜。

今次鞠遲意派人來送帖子，一面是約她明日傍晚去參加他在瞻樓設下的酒宴，一面是來要安排人進內禦衛之事的結果。

除鞠遲意外還有鞠應劫也在試著和自己接近，她統領內禦衛以來，鞠家一些子弟上躥下跳都想做點什麽，鞠相倒是至今一聲沒吭，正因為這樣，於冉冉行事也方便很多，打著“聽命鞠相”的由頭可將尋常事輕易化解，這回有些為難人的是鞠遲意。

閻王易躲，小鬼難纏。也不知是哪個傻缺二百五給鞠遲意出主意，搞得鞠遲意一門心思想往內禦衛裏塞眼線。

於冉冉跟他打太極，推脫搪塞都用上了，這不開竅的傻老冒總是以為她不答應合作是因為他條件開的不夠優厚。

酒宴相邀也妥，於冉冉趁機把話和那傻缺說清楚，省得日後麻纏不休。

於冉冉多年來少眠，夜裏睡覺只前半宿睡得著，子時梆聲一過人就轉醒，身體仍舊疲憊地躺著，閑不下來的腦子習慣性地思索點什麽。

思索什麽都行，反正只要一起床，她腦子裏盤桓過的所有東西都像是被永遠留在夢境中般，次日白天怎麽都記不起來。

今次似夢非夢的場景裏，主角仍舊是舒晴。

因著少年相識，於冉冉早已不記得人生第一次見舒晴是在何時何地何種境況，她能追喚起關於舒晴最早的記憶，就是“人群裏最不顯眼的人”，或者“謝二屁股後頭那個小跟班”。

數載同窗共讀，她和舒晴幾乎無有任何交集，甚至她也沒有刻意去留意過什麽，反正就是記得每次學堂考試，舒晴成績基本穩定在中間段位，排名偶爾還落到過倒數。

那是某年年底考試結束後，來領成績那天吹著鵝毛大雪，屋檐下齊刷刷掛著又粗又長的冰溜子，大家鬧哄哄來學堂領成績，領罷成績將正式放年假回家過年。

被山長喊去開會的夫子讓班長把班裏成績排名貼出來，班裏大部分人都興致勃勃擠過去看，於冉冉倒是無所謂，反正“第一名她、最後一名謝二”是他們班亙古不變的排序。

孰料看成績的人在知道自己成績就後紛紛開始圍著謝二賀喜，不多時，榜單前第一波看成績的人散得七七八八，於冉冉略感納悶兒地過去看成績，旁邊一關系不錯的少年撞撞她胳膊，低聲說：“你算是穩定發揮，謝岍超常發揮，喏，人家進步了一名。”

後面又有幾個人勾肩搭背沖過來看成績，把於冉冉撞得往前挪，讓她差點撞到站在她前面的人，視線從身前之人單薄的肩頭越過去，於冉冉清楚地看見榜單的最後，笑著跟身邊人說：“可以喊謝二請客吃飯了。”

“哎呦！”站在於冉冉身前的小個子被於冉冉的聲音嚇了一跳，轉過頭仰起臉看過來。

“哎呦，嚇到你了？”於冉冉跟著溫溫一樂，沒想到她就是說句話，竟會嚇到別人。

看清楚對方面容後，於冉冉神色未變，心裏樂甚幾分，這不謝岍的小跟班麽，整天抱著個破布片子縫成的小書袋跟在謝岍身後，像個小尾巴。

舒晴也眉眼彎彎笑起來，露出兩顆像兔子牙的白凈門牙，一手抱著懷裏的書，一手按按自己頭頂，軟軟乎乎說：“你個子太高了，一說話聲音直接從我天靈蓋上方傳下來，嚇我一跳。”

身後圍看成績的一幫男孩還在往前擠，於冉冉回過頭看他們幾眼，又轉回來看舒晴，像是既然搭話了那就隨意說兩句，問：“考的如何？”

個頭相對男生而言矮很多所以只能擠到最前面才能看到榜單的舒晴伸手一指，長長的大紅榜單最底下赫然寫著“舒晴”二字，排在謝岍之下，倒數第一，舒晴笑著回過頭來看於冉冉，說：“也是第一，倒著數的。”

當時於冉冉看著舒晴那張自我調侃的燦爛笑臉，心想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丫頭不愧是謝二的小尾巴，倒數第一還這樣高興，樂天派的作風跟謝岍簡直如出一轍。

聽罷舒晴的話後於冉冉反而不好開口做安慰，只好客氣說：“下回加油，沖個正數第一也行。”

“我啊？”舒晴擡著眼睛看過來，笑顏難掩詫異：“我可以考第一？”

身後人不敢再往前擠了，於冉冉背起手朝榜單一擡下巴，說：“萬年倒數第一都有不倒數的時候，你怎不可以考第一？”

後來，春天開學後他們就根據成績和特長分班了。

文化成績倒數第二名的謝岍憑滿分的武課成績陰差陽錯和尖子生於冉冉分到指揮班。

舒晴去的文吏班，不用再主學騎馬射箭舞刀弄槍，大概是半年之後，再在學堂成績榜上看成績，舒晴的名字永遠霸在文吏班頭一個。

只是在當年夏天，同班裏有個男的老愛找謝二比試拳腳，結果還因為不敵謝二而每次都被揍得鼻青臉腫，於冉冉對此一直抱著看熱鬧心態，還經常抓把瓜子跑去圍觀謝二打架。

直到放忙假的當天下午，那男的不知向誰學了致勝招，跟身邊人屢試屢贏，於是信心滿滿再來找謝二打架，不出意外又被謝二揍成狗頭。

若非當時他抱頭求饒說喜歡謝二所以才總想找謝二打架，直接給謝二那憨批整不會了，不然不勝其煩的謝二當時恐怕要直接給他揍得臥床仨月。

下學後，放忙假的於冉冉要直接去軍衙準備打雜掙自己的學費生活費，朝軍衙去的路上她意外和那狗頭男同路。

在狗頭男覺得他朋友遞來的煙絲不如去年年底的雲煙絲好抽，以及狗頭男和他朋友們接下來的對話裏，於冉冉竟意外知道了去年分班前舒晴考試成績倒數第一的原因。

於冉冉不記得這個同班狗頭男姓甚名誰，接下來權且用狗頭男代稱。

時間回到去年年底分班考試前十來天，因成績好壞會影響分班等級，學生們無不緊鑼密鼓用勁覆習，謝二那萬年倒數第一憑著“債多不愁還，書多不愁背”的無敵心態，下了學就呼朋喚友到山腳下跑馬射兔，落單的舒晴只能自己回家。

不長眼敢在謝二頭上動土的狗頭男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在盯了舒晴這個獨來獨往又好欺負的小丫頭幾天後，他在下學路上把人堵進某條少有人路過的後巷裏。

他把他爹給他的防身用匕首架在舒晴脖子上，軍用匕首刃鋒而利，不過是輕輕觸碰，結果就在軟乎丫頭白凈的脖子上蹭出道血印子，把打劫和被打劫的人雙雙嚇得心驚肉跳。

索性舒晴在此情況下冷靜地未選擇激烈反抗，這讓狗頭男誤以為這丫頭被嚇傻了，回過神來的狗頭男說：“雲煙絲一斤，十天後下學還是來這裏，便是少半兩，小爺就有一千種方法讓你在這個學庠待不下去，若敢告訴師長，爺直接把你綁起來丟城外讓邊部禿子收拾你！他們有多殘忍不用我多說吧！”

自幼膽小怕事總怕給別人添麻煩的人實實在在被嚇到了，她不敢也不想把被勒索的事告訴阿娘。

她知道，阿娘知道後肯定會提著菜刀找到這個男娃家大鬧一場為她撐腰，但本就反對她念書的繼父也會趁機和阿娘大吵一架。

繼父會老生常談說女娃娃就該老老實實在家裏待著，撿撿牛糞做做飯，反正差一歲就十四，到了十四老實嫁人就好，省下些學費生活費還能讓他兒子花，家裏要給她剛出生沒幾年的弟弟攢錢蓋房子娶媳婦。

因為太過了解，所以太過清楚，以至於根本不會選擇求助。

舒晴聽話地沒有把被要挾勒索的事情告訴夫子和親長，她要自己去賺錢，當時還不是大帥的謝斛為讓這些孩子有條件讀書而開下進軍衙打工有錢掙的規例。

舒晴生父是祁東軍人，她憑著個可進祁東軍軍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工錢按時辰計，母親忙於生計無暇顧及她，所以壓根不知道她每天夜裏都不在家。

那陣子她每天只睡一個時辰多點，掙夠錢給狗頭男買了一斤價格不菲的雲煙絲，考試當天是第十天，書袋子裏裝著一斤雲煙絲的舒晴無事一身輕，考試卷子寫不到一半就趴桌上睡著了。

她真的，太累。

聽罷狗頭男關於雲煙絲來源的解釋，他朋友說：“難得遇見個老實好嚇唬的，不然咱再幹他一票？要他個十斤八斤雲煙絲來，咱哥兒幾個好好抽幾個月。”

雲煙絲哎，家裏老子都抽不起的好煙絲呢！

“你是抽煙啊還是找死呢！”狗頭男咧著青紫的嘴角用力削他朋友後腦勺一下，說：“知道哥為啥打不過謝岍還總找那娘們兒打架嗎？”

狗頭男另個朋友說：“你不是說因為喜歡謝岍那母老虎麽？”

狗頭男暴捶他朋友：“我喜歡你媽！謝岍是舒晴的老大，你打得過謝岍還是我打得過？我們四五個人加起來都幹不過謝岍！上次要來雲煙絲完全是瞎貓碰上死耗子，下回要給舒晴那慫丫頭惹急了，她轉頭告訴謝岍怎麽辦？就憑謝岍那護短的德行，屆時新仇舊恨一起算，我他媽還有活路？”

然而狗頭男並沒有意識到，就算舒晴沒有找謝岍告狀，他也已經沒了活路。

在和朋友分別後，走到自己家門口的狗頭男被人從身後用麻袋套住腦袋，拖到他家後巷裏再次暴打了一頓，那拳腳棍棒落下來的力道與兇狠程度，直讓狗頭男誤以為是謝岍給舒晴報仇來了。

他哭喊叫著謝岍饒命，可等一頓暴打結束，頭上麻袋被人抽開，他這才隔著被血跡和淤腫模糊的眼皮，看清楚蹲在面前打量自己的人並非謝岍，而是他們班的綜合第一名，於冉冉。

“我跟你沒有私仇，但你惹了不該招惹的人，”於冉冉用灰色手帕一點點擦著手上沾染的他的血跡，居高臨下而沈靜說：“一千種方法讓她在學庠待不下去是吧，這點你牛逼，我比不上，但讓你生不如死的辦法我倒是有幾個，不才都是軍衙裏頭審細作的手段，試試？”

試沒試別人不知道，反正第二天狗頭男瘸著一條腿去學庠辦理了轉學，那之後再也沒有出現過，只是關於狗頭男消失之原因的流言蜚語傳的有些歪，最後被人口口相傳間傳成了亳不相關的另一個版本。

這個版本說於冉冉喜歡謝岍，在狗頭男表白謝岍後於冉冉妒心大作，一怒之下打折狗頭男一條腿，逼得狗頭男不得不換學庠，並向蒼天立下毒//誓，此生不再出現在謝岍面前。

傳言的結論有兩個，一個是女人在愛情裏心生嫉妒是多麽可怕的一件事，另一個是於冉冉喜歡女人。

大概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學庠裏男男女女都開始和於冉冉保持距離，至於那些背地裏的話……說的更是難聽。

待這流言蜚語甚囂塵上，不堪其擾的謝岍某天下學後噠噠噠跑過來問：“聽說你喜歡我？”

當時舒晴就跟在謝岍身後，獨自走在回家路上的於冉冉擡頭先看向舒晴，卻見對方有些怯地往謝岍身後躲了躲。

是了，學庠裏那些話傳得那樣不堪，躲她是人之常情。

從來喜怒不形於色的於冉冉繼而沈靜地看一眼謝岍，宛如看誰家吃了豬食的大傻子，說：“你是覺得我眼瞎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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