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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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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不在祁東軍裏領兵的謝岍無疑很閑散,每日固定早起鍛煉身體,上午在書房看書畫圖,下午去軍府校場騎射,剩下的時間就陪陪姚佩雲,順便編寫下一本要讓媳婦學習的詩詞小文章集合。

姚佩雲也不是閑著沒事做的人,除去跟大帥夫人持續學習處理各種事情的本領,她還時常在廚房搗鼓點新鮮東西出來給大家嘗鮮。

這日上午,謝岍惰性起不想看書作圖,大帥夫人去處理些私事,姚佩雲幹脆拉謝岍陪她去市上買小米。

謝岍頭上扣著頂大原風格的涼帽,跟在姚佩雲旁邊走邊懶散叨叨說:“你想買哪種小米來著,給廚房說聲,讓他們采辦時給你捎些不妥?也省得你頂著大日頭往外跑,這大日頭,都把人曬黑了呢。”

同樣頭戴涼帽的姚佩雲往後仰臉看向那大高個,說:“就買點尋常新下來的小米,其實廚房也有新小米,我這不是想和你一起出門逛逛麽,不樂意?”

“當然樂意。”謝岍與姚佩雲一對視就忍不住咧嘴笑,也不知道傻笑個什麽勁,說:“我原本打算等傍晚涼快些再拉你去市上逛的,這會兒其實也還行哈,多雲,不是太熱。”

今日帥府正門那邊沒開,兩人就這麽隨意閑聊著一路走到帥府東側門,府丁已備好帶涼棚的小驢車,謝岍一步邁下三級臺階來到驢車前,伸手去扶姚佩雲上車,身後忽然響起聲語氣不太確定的稱呼:“小謝將軍?”

其實祁東軍裏從上到下沒人用“謝將軍”稱呼過謝岍的,謝岍之所以會應聲回頭,純粹是那試探般的稱呼裏帶著她的姓。

眼前是個臉生的三十來歲漢子,手裏牽著個兩三歲的小女孩,女孩紮著兩只編著花的小辮子,一雙眼睛望著謝岍和姚佩雲,天真而質樸。

“你是?”謝岍下意識把姚佩雲往自己身後擋擋,她從軍多年,有些反應深刻在骨子裏,即便這是在帥府門前。

“我叫欒老四,五年前的十一月裏,石頭村,您和大帥帶兵幫小人家裏找孩子。”質樸的男人憨厚笑著,用這樣零散的關鍵詞提起那場帶走他兒子性命的災難,男人至今不曾從失去兒子的痛苦中徹底走出來,但他已經有了治愈悲傷的良藥。

“是你啊,這是你姑娘?”謝岍想起眼前男人來,眉心稍微一松,並不與人為善的臉上難得露出些許和悅之色。

見謝岍想起自己,男人熱情起來,說:“對對,這是小人的姑娘,三歲了,”他把怯怯的小女兒往前推推,按按她的小肩膀說:“香兒快給將軍磕頭,將軍是咱們家的恩人!”

小女娃聽話地撲通跪下磕頭,謝岍不敢受此禮,一把把小女娃從地上薅了起來,摸遍全身勉強摸出來幾個大錢,往小孩手裏塞著說:“頭回見,給個壓祟錢,拿著吧。”

不出意外,小女孩怯怯不敢要那壓祟錢,一臉迷茫被薅起來後,她抱著爹爹的腿直往爹爹身後躲,她害怕謝岍。

在祁東和帥府住這麽久,姚佩雲深知謝岍是大家公認的長的好看,但大概因為從軍時間久,謝岍這張五官端正線條清晰的臉頗具攻擊性,自帶拒絕“親切良善”這類詞的氣質,甚至一言不發就能直接嚇哭小孩子,孩子的審美和成年人總是不同的。

在男人疊聲的“使不得”中,姚佩雲接過謝岍手裏零錢,蹲下來和小女孩說:“來,姨姨給個壓祟錢,祝香兒平安健康。”

這個姨姨不嚇人欸,小女孩一改方才的怯怕,看看姚佩雲又仰頭看她爹。

既然如此,她爹說:“那就收下吧,謝謝姨姨和將軍。”

小女孩靦腆笑起來,兩只手接住錢羞赧地說:“謝謝姨姨,謝謝將軍。”

男人也疊聲說:“多謝這位姑娘,多謝小謝將軍。”

“不客氣,”姚佩雲起身,說:“孩子很可愛。”

男人憨厚笑著,見姚佩雲個子矮看著年輕,說:“您是小謝將軍的妹妹吧?小人給帥府送了點新鮮水果來,有蜜柚,您可以嘗嘗,聽說蜜柚能美、美……啊對!美容養顏!”

“真的嗎?我還沒吃過你說的蜜柚呢,”姚佩雲笑起來,嘴角翹翹的,眉眼彎彎:“回去一定嘗嘗。”

“咳咳,”這個時候,謝岍清清嗓子對男人說:“這不是我妹,是我媳婦。”

“哦不是妹妹是……”原本憨笑著的男人嘴裏這樣念叨著,慢半拍反應過來,樸素的神色變得一時有些覆雜。

看看姚佩雲再看看謝岍,最後,被嚇到語無倫次的純樸男人撓撓頭笑著說:“媳婦也能吃蜜柚,您吃著好吃了小人就再來給您送,家裏種有,管您吃夠!”

不多時,話別這父女二人,謝岍駕著小驢車載姚佩雲離開。

小車子不緊不慢走上寬街車道,姚佩雲把腦袋從車裏探出來,好奇說:“剛剛那個男人是什麽人啊?”

謝岍曲著兩條長腿坐在前面駕車,邊註意著路況邊給姚佩雲閑聊說:“他家住在城外挺遠一個村子裏,五年前冬天,大風雪突襲,他和他兒子去把羊群趕回家,結果他八歲的兒子被風雪刮不見,我們出兵幫他找兒子,後來聽大嫂說,他每年都會來城裏一趟給帥府送點東西,有時是車棉花,有時是當季果蔬,地裏種什麽就給送點什麽。”

對帥府來說那些東西不值錢,可那無疑已經是那男人能拿出來的最好的東西了。

姚佩雲好奇問:“你們找到他兒子了麽?”

“找到了,”謝岍神色平靜說:“找到了屍體。”

五年前,那家的孩子走丟在大風雪裏,無助之下男人跑到附近駐軍去求助,駐軍人手不多,當即穿風冒雪聯系城內軍府。

大帥謝斛聽說後立即親點搜救經驗豐富的謝岍帶人搜救,先後出動七百多名士兵以及能就近調來的所有獵犬,在漫天風雪中四天四夜不間斷地毯式搜索,他們最後只找到了那個孩子凍僵的屍體。

祁東軍離開的時候,那家的父子倆跪在地上挨個給參與救援的士兵和鄉鄰磕頭,甚至他們還給被凍傷的獵犬也磕了頭。

那家老爺子忍著眼淚說:“孫子沒了,那是他的命數,但我還是替他感謝大家,感謝祁東軍的大小軍爺,感謝大帥把我們這些小老百姓的命當命!”

放眼天下,縱觀歷史,有哪朝哪代的公家人會為救個平頭小百姓動這樣大陣仗?

七百多名精兵強將,近百條軍用獵犬,馬匹車輛動用更是數不過來,答案無疑是:沒有。

無權無勢無有辦事門路,甚至連路過衙門口腿肚子都會發抖的小老百姓啊,活盡一輩子都沒見過這樣好的公家人!

他們代代被人踩在腳下奴役著過活,他們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更沒聽說過文人墨客對“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生出的哀嘆,因為他們生來就是凍死骨的命,但沒想到有朝一日,真的有人把他們這些連牲口都不如的微命當人命對待。

普通小老百姓並沒有什麽珍貴值錢東西能拿出來給大家以表感謝,當家中孩子的屍身被千辛萬苦找回來,能被那家父子倆用來表達無以言表之感謝的,唯剩膝下黃金,父子倆一個頭一個頭地磕,別人攔都攔不起來,老爺子說,那是他代表孫子的最後一點心意。

那個場景謝岍至今都還記得,不然就憑她以前一年帶兵出動不下八百次的救援,時間又過去了這麽久,她才不會記得自己曾經救過誰。

女將軍曾率領部下在戰場上殺敵不眨眼,可這麽多年來唯一一次震撼到女將軍心靈上的,就是那家父子倆的跪謝磕頭。

趙長源曾說,“他”入仕惟有一求,願垂髫小兒但習鼓舞,斑白老者不識兵戈。

謝岍承認自己念書不多胸無點墨,聽不懂那句話深處含義,趙長源就換用白話給她說:“我想讓大周萬萬生民站起來,不再是牛馬不如跪在地上求活,我想讓天下百姓堂堂正正活成個人樣,佛貍,你幫我。”

一個女將領,能怎麽幫那位胸懷天下、以至於不怕被揭發女扮男裝身份也要入仕濟世的文臣呢?

為將者所求除卻俗常功名利祿封妻蔭子,其他最美哉不過得天子諾一句“太平待詔歸來日,朕與將軍解戰袍”,而謝岍一個至今不被朝廷百官真正承認接納的女武將,她能為黎民百姓做的,除去平狼煙禦外敵還有什麽呢。

這些暗裏思緒謝岍不會此時直白說與姚佩雲知,她用手心托住身邊人下巴,修長手指卡在兩頰捏那光滑柔軟的臉,說:“聽了這事覺著難過?”

“還行,難免會唏噓人命脆弱。”姚佩雲側身坐到謝岍身後,忽然發現好像每次兩人乘車出門她都喜歡這樣坐在謝岍身後,說:“就像之前你秘密行事去了犁原,我雖然覺得很難過,但還是選擇接受‘事實’,這是同一個道理。”

謝岍問:“什麽道理?”

“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活著,”姚佩雲說:“那個小女娃娃,是那家人在沒了兒子之後又生的吧,你看,兒子沒了縱然難過,可日子還得繼續過下去,就是這個道理。”

“七娘,”謝岍清清嗓子,說:“瓦罐不離井口破,將軍難免陣前亡。倘有朝一日我真的先走一步,你定要穩穩過好之後的日子。”

“我知道,”姚佩雲偏頭看著街邊不緊不慢倒退著的景象,平靜說:“我會一步一步好好往下走,等多年後白發蒼蒼時再見,我會把後來我獨自見到的風景,都一一說與你聽。反過來,你也要一樣。”

今日天不算太熱,駕車時有風吹在臉上,眼前是繁忙街道和往來人行,身後緊挨著自己坐著心上人,謝岍忽然就理解了初初回來時姚佩雲說的那句“我沒有生氣”。

她真的沒有生氣,她只是做好了一個軍屬該做的準備。

“啊對了!”謝岍的肩膀不然被人從後面重重一拍,就聽姚佩雲說:“我就說每次坐你車總忘記問你什麽,我想起來了!”

“啊,問什麽?”謝岍把小驢車拐個彎,讓花驢子繼續噠噠噠朝目的地奔跑。

姚佩雲說:“還記得你第一回駕車帶我出門不,就是去馬場那次!”

謝岍說:“記得,當時路上還給你說起我要種樹的事。”

“對啊,就是這個!”姚佩雲說:“你現在已經調離大柳營,那望春的樹怎麽種?春風怎麽辦?”

大概是應激反應吧,謝岍一聽到“種樹”和“春風”這倆詞手心就直冒汗,這會幹脆連鬢邊都有了濕意,她說:“那不還有你哥在麽,你都沒問問他,今年春時種樹沒?”

姚佩雲訕訕說:“忘了。”

謝岍說:“不是忘了,是不敢問吧。”甚至都不敢想起,更別說提起。

“就你知道!”姚佩雲在那方於她而言寬闊而有安全感的後背上不輕不重拍了一巴掌,已是能把當時痛不欲生的事情用頑笑的口吻說出來:“要是當時我真跑回去種樹了,謝重佛,你回來時我定然是要你吃好果子的!”

聽去此威脅言論,女將軍哈哈笑著連連討饒。花驢子撒開蹄子噠噠噠跑,集市不多時就到了。

陪姚佩雲出門逛集市時謝岍的作用不是付錢,因為財政大權都在姚佩雲手裏,今天出門時大方給那小女娃壓祟錢,女將軍給出去的是今日自己買中午飯的錢,陪姚佩雲出來逛集市,謝岍只要充當苦勞力幫忙提東西就妥。

待謝岍找地方停放好小驢車,還順手敲小花驢一個腦瓜崩結果被驢玩意翻嚼著嘴皮子白了個大白眼後,走上市面沒多久的她被姚佩雲拉進家挺熱鬧的成衣鋪。

許是三伏暑天已過,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成衣鋪裏的夏服眼下都在降價售賣,姚佩雲一手拽著謝岍一手撥開堵在門口處的人群往鋪子裏進。

平日裏熱情的鋪子夥計正忙得分身乏術,“夥計這件有沒有*色?”和“夥計這件有沒有我們能穿的?”之類詢問的話,和夥計“有”或“沒有”的對答語在耳邊飛來飛去,謝岍扽扽姚佩雲的手,又擡起胳膊隔開一位從那邊硬擠過來的胖大媽,問:“這樣擠來擠去,能買到什麽?”

“在裏面,我們轉過那屏風往裏走。”姚佩雲幹脆抱住謝岍小臂,習慣性踮起腳拉她微彎下腰,湊近耳邊說:“裏頭比這裏清凈。”

謝岍點頭,撥開人群擁著姚佩雲往店鋪深處去。鋪分前後,別有洞天,轉過屏風再上半層臺階,再見景象果然與前店的摩肩接踵截然不同,後面的地方堪稱雅靜,當然,這裏賣的東西也貴。

謝岍剛擡眼打量四周,就見那邊窗戶前立著位身姿挺拔如松竹的公子,對方手端茶盞應聲看向這邊,聲音低沈溫醇竟是悅耳動聽:“佛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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