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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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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安

冷石街的拆遷工程一天天接近尾聲,那原來破敗相連的一座座獨家小院,如今成了滿眼荒涼的相連一片廢墟。唯獨那後街上,第三棵百年李子樹下,冷氏的宗祠還和以往沒什麽兩樣;施工隊早就包圍了那棵李子樹和宗祠,但遲遲沒有動手,據說是開發商還沒有跟冷氏一門談妥,所以就擱置下來。

冷石街這個名號是百年前流傳下來的,顧名思義,因為最初是姓冷的人用石頭在這裏建了房子,所以就叫冷石街;據老一輩人說,鴉片戰爭以前,冷石街上沒有雜姓,後來鴉片來了,冷石街上開始有了雜姓,而且越來越多;到了牧子深記事的時候,冷氏就只剩下冷石街的後街,不足整街三分之一的一座深宅。那宅子常年沒有人住,但每年清明和個別日子,就會有一群穿著講究的男男女女老人孩幼,像一道風景線那般穿過冷石街,走進那深宅,然後這一天整個冷石街就飄散著濃郁的香火味……後來那一片深宅就被拆了,拆得只剩下一棵粗壯的李子樹,和那樹下的一座宗祠,還多一個老頭專門看守在那裏。深宅拆了之後,就一直在斷斷續續的施工,幾年之後人們才大概看出些眉目,是要在那片深宅上建別墅,但這別墅到現在建了有十年,既沒落成,也沒有讓人驚艷的設計,只是一排三層的毛胚空殼,終日杵在那裏……

沒有誰知道冷氏家族現在有多龐大,也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做官還是經商,若不是現在冷氏宗祠成了釘子戶,也大概不會有人能想起他們。以前牧子深幾乎看不到那宗祠,就連那李子樹也只能看個茂盛,但現在牧子深再去自家的廢墟,一眼就能看到那漆紅大門的宗祠和粗壯的李子樹。牧子深看著就覺得擔心,擔心這宗祠最終也像他們的房子一樣被推到拆除,那畢竟是宗祠,住著不知供奉了多久的祖先神靈;再就是擔心那棵李子樹,這是冷石街最後一棵百年老樹了,前兩棵的下場都一樣,修剪後被連根剔除,但願這一棵不是同樣的結果,但願它能就留在這裏,或者移植去別的地方。想著想著牧子深被幾個小孩爭吵的聲音給打斷,只能一個小孩說,這原來就是我家;另一個小孩卻說這原來就是他家,諾,他曾經貼在墻上的獎狀還破在這裏呢……兩個孩子爭執不休,讓牧子深覺得可笑,有什麽好爭執的呢,現在已經是廢墟了,將來也不會再是你們的家,呵呵,小孩就是小孩!

牧子深看著腳下枯索的葡萄架,確認這就是原來的自家無疑,心裏頓時一陣傷感,為葡萄架覺得不值;房子當年是買人家的,這棵葡萄卻是他親眼看著母親栽下的,十年了,那一株幼苗長成盤著的龍形,護在那院子上空,遮擋了多少次風風雨雨,陪伴了牧子深多少個靜悄悄的月夜;現在房子拆了,安置房沒有單獨的院子,以後再分房也不會有單獨的院子,這葡萄架就只能棄了,換回的是作價幾百塊錢的賠償。想到這牧子深又覺得小孩其實並不可笑,他們那麽小那麽認真的回來廢墟上找自己原來的家,他們是真實的,純粹的原始居民,不受利益熏陶,不受世俗牽絆;像自己的父母,拆遷前就回來忙著補辦各種手續,拆遷後又忙著追要各種款項,但這片倒下的為他們遮風擋雨二十幾年的廢墟,他們卻從沒有回來再多看一眼的意思;但他們也都是從小孩慢慢長大的,從小時候純粹的原始居民,到長大後拆人家的房子,蓋樓賺錢……人就是這麽長大,社會就是這麽發展,有些事你不幹終究別人會去幹。牧子深不願再延伸的想下去,因為再想下去他就要問自己,畢業後五年十年,會變成怎樣的人;還會為一棵百年老樹擔心?為一片廢墟傷神?

想到未來牧子深就著急離開這片廢墟,因為自己是二十二歲的男人了,像現在這樣的金錢社會,卻不著急生財之道,整天帶著些迂腐應景懷情,簡直就是新一代悲哀的代表。但牧子深逃回家裏,也只能是發呆而已,學校已經停課了,畢業設計正在緩慢地進行,多出來的時光,他誠然無所事事;想著看幾本書,但又覺得書上堆積的文字不如那廢墟上堆積的碎磚好看,於是終靠在那窗前,等著那拆遷工作圓滿。

母親傍晚回來的時候,拿進來一封信,說是北京寄過來的。牧子深就知道那是蘇木梨寄過來的。上次兩人一同從廣州回來,蘇木梨一路沒什麽言語,把她送回家後不久,她再打來電話,人已經在北京了,天知道她過得怎麽樣,但她自己保證說自己過得比以前更灑脫了,而且在電話裏一陣一陣地笑給牧子深聽;牧子深很想說一句你不要勉強自己,但總覺得不合適,最終也沒有說出口;於是就陪著她笑,笑過之後她說自己已經申請去英國留學了,如果成功的話她就可以去劍橋大學。牧子深瞬間聯想到那寬闊的太平洋,一望無際,就問蘇木梨會不會去的太遠了,蘇木梨在那頭“呃?”了一聲,他立馬又改口開玩笑地說會不會去得太晚了,他有個朋友叫徐志摩的,在英國還是“日不落”的時候就已經去過了。蘇木梨就嗔怪他在瞎扯些什麽,不能好好地說些告別的話嗎?牧子深就聽她的說了一大串再見保重照顧好自己諸如此類的臨別贈言;等掛了電話牧子深將那話筒冷冷地丟在桌子上,忿忿地自言自語道:“告別的話是在電話裏能講得完整的嗎!”接著他就坐在沙發裏看著墻上那張世界地圖發呆,英國,劍橋大學,徐志摩,林徽因;呵呵,徐志摩不就是在劍橋碰到林徽因的嗎?牧子深覺得自己真的要同蘇木梨告別了,不為別的,就為徐志摩提到的“康橋”這兩個字;這兩個字雖然是與自己隔了太平洋的一個陌生的國度,但就沖徐志摩在詩裏那矯揉的描寫,牧子深覺得任誰去了都應該不負這青春年華,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牧子深從母親手裏接過信,是費了一番周折的,母親認識字,也認識蘇木梨,知道那是個大眼睛的深酒窩姑娘,就非要牧子深說說,跟人家什麽關系,是不是玩浪漫呢,都什麽年代了還用寫信的方式溝通。牧子深覺得奇怪,母親何時變得這麽瑣碎而且喜形於色,就訕訕地問母親是不是拆遷款到賬了;母親大驚,追問牧子深怎麽知道,牧子深就無奈地說你全寫在臉上了;母親嚇壞了,把信丟給牧子深就跑去照鏡子了……牧子深偷笑之餘也驚覺,自己已經不知不覺的成為拆二代了……

信的確是蘇木梨寄來的,郵票是一枝桂花,這簡單的細節,讓牧子深覺得這封信不會簡單。

事實如他所料,信是她離開北京去往劍橋的路上才寄出的,她在信裏說自己一直猶豫,要不要寄出這封信,因為或許就是牧子深在讀這封信的這一刻,她可能已經後悔。牧子深心煩意亂的跳過這些蘇木梨心煩意亂寫下的前奏,看到了一個於他真實的,去掉偽裝和沈默後的蘇木梨。

蘇木梨說自己之所以去英國,就是想要忘掉這裏的一切,多年後再回來,哇!時過境遷,滄海桑田,所有人都變了,也包括她自己;那時候大家再聚在一起,談青春,說往事,說誰曾愛過誰,誰曾傷害過誰;等到了那個時候,愛了就是愛了,恨了就是恨了,傷害過就是傷害過,我們再不用逃避,猶豫,也不用再擔心彼此,而惶惶不衷。她說牧子深你知道嗎,我就是喜歡著你,然後愛上左朝歌的,這很正常,誰年輕的時候不會喜歡幾個笨蛋,愛上幾個人渣呢?但是你們兩個剛好反過來,你是人渣,左朝歌是笨蛋;你為什麽是人渣,你喜歡自己的老師我的表姐一個已婚□□孩他媽,你說你是不是人渣?左朝歌是笨蛋,徹頭徹尾的笨蛋,自以為聰明解放了全人類,實際上害了自己也害了我,與其他人根本沒有半毛錢的關系。我以後會更加堅持,愛情是兩個人的事,任誰都不能自己做決定!像你說的你愛誰與誰都無關,那你愛著幹嘛,你愛你自己好了,你愛你自己就與誰都無關。也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左朝歌把我甩了你也不懂得趁虛而入,我一個剛剛失戀的丫頭,難道要我去追你?你個人渣!我恨左朝歌,但恨得不夠深,就像他愛我不夠深一樣;什麽是愛得深,愛得深就是不顧一切要在一起,然後不顧一切的討生活,他那樣做算什麽?不過通過他這樣做我也看明白了,我和他不可能走到最後的,和你也不可能走得太遠,你們是一類人,是被世俗和生活壓迫的人;你知道國外的貴族嗎,天生貴族,生下來就是為了更好的貴族,他們即使家道中落,也要抖擻精神追求貴族氣質,沒有了物質基礎他們就以詩歌為靈魂,追求那種與生俱來的華麗!而你們,永遠不可能這樣;但我卻特別認同他們,我認為愛就像他們與生俱來的華麗一樣,既然愛了就要堅持到底,至死方瑜;或許你們會覺得我癡傻,樂天,但我覺得我沒錯……現在我就和這糟糕的一切說再見,去見我崇拜的貴族,放心我不會忘了你們,以後的日子我會時常想起你們,但絕不懷念你們;我就想象著多年以後,我們各自有了家庭,蒼顏白發,我倒要看看你們是怎樣的幸福,怎樣的愛情?另外牧子深我要提醒你,你太冷了,我不知道你在蕪城師範過著什麽樣的生活,但我看得出你有種孤立甚至自閉的氣質,別跟我說你天生這種華麗,這是現實社會,你走不出自己就不可能走入別然,馬上就畢業了,你好自為之。還有告訴左朝歌,他沒錯,我也沒錯,是愛錯了,懂嗎,愛錯了!什麽叫愛錯了,就是不合適。你幫他找一個合適的,別再向當年那樣,一喝酒一沖動一轉身就覺得愛什麽都不是,隨便找個誰都能湊合過日子。但也不能像你那樣,覺得什麽都是愛,迷戀已婚少婦是愛,成全別人是愛……我現在最後悔的事,就是轉去蕪城一高,但我最幸運的事,也是轉去蕪城一高;在一高遇到你,使我情竇初開,第一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感覺,在一高遇見左朝歌,他讓我知道愛情是什麽,知道幸福和快樂有多少種獲取的方式。不得不說,你們兄弟倆是人才,學生中的典型精英!但就是現在,我要跟你們說再見,再見,以後再見。說完再見,其實還有一些留戀。牧子深,我為什前邊會說怕自己後悔,因為我發現我也變得世俗了,我和左朝歌是不可能了,但我和你還有感情基礎對吧,我也曾世俗的想到或許多年後你未娶我未嫁,我們還能再續前緣……嗬嗬,但這封信如果你看到了,我想就會和我一起跟那段前緣說聲再見吧,你應該看得出,我是真心的,要和你們,要和這糟糕的一切,說聲再見。願我們彼此相安。

……

牧子深把這些內容看懂,驚出了一身冷汗,天哪,這還是那個嚶嚶泣泣的蘇木梨嗎?還是那個紮著馬尾大大咧咧一臉懵懂的姑娘嗎?牧子深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想象到蘇木梨說以上這些話的神情與動作,他承認自己虛偽,不願茍同蘇木梨的眾多觀點,但他不得不承認,看過這封信後,蘇木梨就真的徹底離開了。於此牧子深的傷感又多了一重,但只是多了一重而已,還能怎樣呢?倒是蘇木梨說他孤立自閉這一點,讓他危機重重,馬上就畢業了,要去工作了,自己要以孤立自閉的狀態去參加工作嗎?想到這裏他是真的害怕,決心痛改前霏。不為別的,就為蘇木梨那一句,說聲再見,願我們彼此相安。相安,怎麽樣才叫做相安?那肯定是過上世人所謂的幸福的生活,不然如何相安!

這世上就沒有錢解決不了的事,沒幾天過後,冷石街第三棵百年李子樹也被剔除了,那所謂的釘子戶冷氏宗祠,也被無情地推到成一片廢墟,接著就有消息傳出,拆這宗祠開發商大吐血花了天價。但人們也只是譏詞寡調而已,因為誰都知道,開發商花的錢,再多也只是九牛一毛,而且他們遲早會賺得更多……

就這樣牧子深告別了青春,告別了愛情,開始了一生的事業————掙錢。我們總是很多幻想,太多惆悵,然後一臉迷茫,直到受了傷,才知道都是過往,這時候想要開始新的生活,卻發現只剩下慌張。牧子深畢業後的相當長一段時間,都是慌慌張張的,母親告訴他不用這麽慌張,慢慢來,家裏現在不缺錢;但他告訴自己,為了彼此相安。

就為了彼此相安,他甚至沒時間再多看一眼曾經的冷石街,當有一天他在靜悄悄的月夜想起那盤著龍形的葡萄架,就強行勉強自己夢游般的來到窗前;當他認真地放眼望去,卻只看到一棟挨著一棟的高樓,在這城市黯淡的光火裏,像夜游神一般沈默的站立著……他看來看去覺得自己實在是看不出那葡萄架死在哪一棟樓下,便懨懨地躺回床上,沒幾分鐘就睡著了;第二天淩晨六點,生物鐘會準時地叫醒他,然後吩咐他走進某棟高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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