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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遺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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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家子正吃得高興,外頭忽然傳來輕輕的說話聲。

李芳小步上前稟告道:“陛下,高大人求見。”先帝過世,邊上伺候的兩個大太監——黃錦悲痛病重,李芳倒還老當益壯。因著新君宮中經營不深,見李芳很是識趣便也暫時留了他下來伺候。

這高大人指的也不是旁人,正是高拱。

李清漪想了想,掂了掂兒子肥嘟嘟的小屁股,抱著他站起來,笑著道:“高師傅這時候來,必也是為了國事,我若在場他定是要不自在的。”她捏了捏皇帝的手,“我去後頭避一避。”

皇帝深知高拱性情,也沒說話,只點了點頭。等李清漪抱著朱翊鈞轉去屏風後面,他才低聲和李芳吩咐了一句:“叫高大人進來吧。”

李芳快步出門,親自掀了簾子引了高拱入內。

如今還是十二月裏,皇帝住的乾清宮自然是燒了炭的,溫暖如春。只見邊角上架了四個偌大的銅爐,裏頭燒著銀絲炭,幾個小太監正小心翼翼的伺候著火勢。

邊上的木架子上則是擺了幾盆素色的花,白瓷的花盆,被熱氣一捂,香氣都顯得嬌貴起來,遠而清,暖融融的好似浮在空中的光塵。

高拱一路走來吹了不少冷風,初初入內殿,只覺得那暖風溫溫的吹來,花香若隱若現,渾身一暖,不覺的舒了口氣。不過他素來心志堅定,不為所動,往前幾步,一絲不茍得給皇帝行禮:“吾皇萬歲萬歲。”

皇帝對於這個高拱這個帝師很有些感情,連忙起身親自扶了一下:“師傅不必多禮,”趕忙又叫賜座。

李芳連忙令小太監搬了個明黃的繡墩來,高拱小心落座。

皇帝這才開口問道,“這幾日眾人皆是辛勞,今日朕特意令諸臣稍作休息,師傅怎的這時候來了?”

高拱深吸了口氣,重又跪了下來。

這一下子,皇帝也明白高拱這回來比不是小事,他面色不變卻還是坐回了坐榻上面,又問了一遍:“師傅今日所來為何?”

高拱一張臉都漲的通紅,聲音雖是壓低了可以就似擲地有聲:“臣今日來,為的是先帝遺詔之事。”

皇帝“唔”了一聲,顯然是反應過來了,露出點無奈的笑容來:“這遺詔都已經當著天下人的面讀過了,就算有問題也沒法子了。師傅這時候怎地又說起來。”

高拱瞧著自己學生這幅不在意的模樣,心中忍了忍,這才緩聲接著道:“您可知道這遺詔乃是徐階擬的?”

皇帝聞言神色不變,只是點了點頭,這事他確實是知道的。說來也算是約定俗成的老規矩了,英明之君古來少有,皇帝做到頭,總也會有些錯事,這時候就需要所謂的遺詔了——大臣因為“君為臣綱”這四個字不好直說,新君為著一個孝也需要“三年無改於父道”,只能用所謂的遺詔,按照皇帝的口吻把自己一生總結一下,順便把自己做過的錯事罵一頓,也好方便下面的人借此給死了的皇帝擦屁股。

所以,這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皇帝也沒說什麽。

皇帝心平氣和,高拱卻是一副氣得不行的模樣,忍不住道:“陛下,此事事關重大,按理應當由內閣諸臣共同擬定。可徐階呢,他假借先帝之名,居然就找了個張居正來動筆!這簡直是……簡直是囂張至極!專斷跋扈!”

這事,皇帝很難和高拱同仇敵愾。畢竟遺詔這東西左右都是從內閣出來的,徐階這個首輔寫的還是徐階找高拱等人寫的,對他而言都沒什麽差別。而且,徐階還很懂得討好新君,遺詔裏寫“蓋愆成昊端伏,後賢皇子裕至。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宜上遵祖訓,下順群情,即皇帝位。”,不僅把裕王誇成一朵花還確認了他繼位的合法性。所以,裕王當時看了遺詔也沒說什麽,直接就宣讀了。

高拱瞧見皇帝臉色,知道這話戳不到皇帝心裏頭,只得賣力再添一把火,虎目含淚的道:“陛下,先帝縱有萬般不是,那也是您的父親。徐階為著自己的名聲,寫了這麽一封奏疏,叫您當著天下人的面宣讀,豈不就是叫您當著天下人的面罵自己的父親?天下人又將如何看待陛下您呢?”

皇帝這才微微一凜,往深了去想,這反應過來了:自己這回確實是被徐階給算計了。這詔書最大的得益者不是自己而是徐階徐華亭,依著這份遺詔,徐階不僅賺的無數人心,朝中聲威更是直逼當初的嚴閣老嚴嵩。

高拱見著皇帝聽明白了,這才道:“陛下,您明白了就好。”他緩了聲調,娓娓勸道,“接下來馬上就要登基了,《登極詔》也需要動手草擬。上回咱們措手不及,所以才叫徐階搶了個先,這回您心裏必也要有個底啊。”

皇帝一琢磨,想著如今內閣裏頭只有高拱一個可信,與其交給其他人倒不如把這事直接交給他,便頷首道:“既如此,此事就交給……”

皇帝的話聲還未落下,忽而聽得身後稚嫩的語聲:

“父皇……”朱翊鈞“蹬蹬蹬”的從簾後跑了出來,包子臉上是滿滿的笑容,還賣萌的眨了眨眼睛。

皇帝被他一打斷,原先要說出口的話也給咽了回去,只是詳怒的道:“沒規矩,快見過高大人。”

朱翊鈞被教的很有禮貌,連忙轉頭,奶聲奶氣的和高拱說道:“高大人好。”

高拱見著這未來的小太子聰慧乖巧,心中很是欣慰,連忙應道:“臣見過大殿下。”

朱翊鈞半爬半扯的到了皇帝的懷裏,揪了揪皇帝的胡子,一派天真爛漫:“父皇,你們剛剛在說什麽啊?”

皇帝回過神來,把他的小手拍掉,轉頭和高拱說道:“師傅說的是朕都記下了,待朕琢磨琢磨。”

高拱此來本有萬全的把握,沒想到卻得了這麽一個答案,不免有些失望。可他深知皇帝的性子,很快便又轉開話題囑咐道:“陛下身子素來不好,這幾日勞心勞力,可得好好保重。飲食上頭……”他說話時擡頭瞧見案上擺著的還未吃完的餃子,便頓住了。

皇帝很有些不好意思卻又忍不住和高拱炫耀起來:“皇後包的,味道不錯,朕吃了一整碗呢。”

高拱瞧著年輕皇帝的模樣,忍不住笑了笑,隨即點頭:“既如此,帝後和樂,臣也就能放心了。”說罷,禮了禮,“臣告退……”

皇帝令李芳親送高拱出門,待得高拱出了門,李清漪才從後頭慢悠悠的走出來,裙角的暗紋隨著她的步子,在燈光下盈盈生輝。

皇帝瞧她一眼,笑問道:“《登極詔》的事情,你怎麽看?”

李清漪斜睨了一眼,懶懶道:“這事乃是國事,怎麽又問起我了?”

皇帝但笑不語,先是低頭親了親一直在懷裏掙著的兒子,這才溫聲和李清漪說話:“你把鈞兒放出來,不就是要打斷我的話?”

朱翊鈞被皇帝臉上的胡子紮疼了,生了悶氣,扭過頭哼了一聲,一下子蹦下去跑開了。

邊上候著的小太監和宮人們亦步亦趨的跟在他後頭,就怕這位小祖宗摔倒,倒也不必皇帝和李清漪去擔心。

李清漪聞言微微一笑,緩步走過去和皇帝坐在一起,順勢打起趣來:“都說聖明無過聖上。做了皇帝,果是越發聖明了。”

皇帝果是忍俊不禁,親自拎起茶壺,整了整兩個茶杯,給自己和李清漪各自倒了杯茶:“好了好了,我還未聽皇後您的高見呢。”

李清漪頓了頓,看他面上笑意滿滿並無勉強,這才徐徐應聲道:“其實,遺詔的事情,徐階有錯。可無論是換了何人來,都是要罵一頓的。畢竟,先帝做的那些事,必要提出來,才能一一改過。換了高大人,也是一樣。”

皇帝適才不過是因為高拱的話一時腦熱,這才沒想通,後來被忽然跑出來的兒子一打斷自然也就醒過味來了。他聽到李清漪這話,點點頭:“確實如此,”不過他也有更深得憂慮,“只是,徐階憑著遺詔而得天下民心,後面還會有因為遺詔而起覆的臣子對他感激涕零。我就怕徐階因此聲勢太盛,壓不住。”

李清漪心中明白,溫聲道:“可《登極詔》乃是依據遺詔來的,就算將這個交給高大人,也改變不了什麽。”她稍一猶豫,忽而伸出手握住了皇帝的手掌,“登極登極,這是您登極後昭告天下的詔書,是您的行政綱領,至為重要。與其交給高拱或是徐階其中一人,倒不如交給他們兩人一同起草。”

皇帝連忙搖頭:“這可不行,高師傅和徐階內閣裏就吵得不可開交,倘若叫他們一起寫,豈不是要鬧翻了?”

李清漪擡起眼,細長的眼睫輕輕上揚,杏眼裏波光粼粼。她深深的看入皇帝眼中,聲音不輕不重,不疾不徐,好似殿中那若隱若現的花香:“陛下,”她極其罕見的用了這個詞,一字一句的點出最關鍵的東西,“讓高拱和徐階吵得不可開交的從來不是其他,乃是權利!”

她的聲音一點一點的從皇帝的耳中進入心底,好似金石之音,擲地有聲——

“他們爭的乃是這個帝國至高的權利。而您所要做的就是告訴他們,是誰賦予了他們這項權利!”

新君剛剛登基,自然是不太了解朝政的,所以《登極詔》才會由內閣起草。可是,這是新君的為政綱領,正所謂金口玉言,自己說過的話必然是不可違背的。所以李清漪才會說這是“至為重要”。

若是叫高拱和徐階兩人一起寫《登極詔》,這兩人必然是會吵翻。可是,他們很快也會發現,最後的決定權在皇帝手裏——恩威皆出於君上。所以,他們最後必然也會順著皇帝的心意來寫這封詔書,希望能夠以此而獲得皇帝的青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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