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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山陵崩(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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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漪的這一聲驚呼,立時就把側殿裏的人都給喊回來了。

王老太醫嚇得險些當著眾人的面昏過去,雖是老胳膊老腿卻跑在最前面。顧不上給李清漪行禮,他直接便搭了皇帝的脈,只稍稍一探,神色便顯出些許的疑惑來。

這分明是怒急攻心啊。

王老太醫將目光轉到李清漪的身上,正要問一句適才和皇帝說了什麽。可他眼角餘光一瞥,卻見著景王懷裏的小世子展開手要去母親懷裏,到了舌尖的話又給咽回去了,他還不曾老糊塗:這個時候若是說這個,不僅是給裕王妃留了個話柄,更是叫裕王和裕王世子難堪——這可是未來的新君和太子,若有萬一,豈不是國本震蕩?

於是,王老太醫怔然的垂下眼,一時之間竟是顯出些許難色來。

裕王順手把孩子遞給李清漪,往前走了幾步,站在王老太醫看著榻上的皇帝,忽而趕在眾人之前開口問道:“父皇如何了?”他一雙黑沈沈的眼眸看著王老太醫,不知是否是老太醫自己的錯覺,竟覺得裕王那雙黑眸裏仿佛透出些許深長的意味來。

王老太醫猶豫了片刻,這才徐徐道:“……大約是丹毒上來,一時之間病情惡化。”他躊蹴了一下,大著膽子問道,“殿下,依著適才側殿所議,微臣可以用針法激發陛下潛能,可這法子未免有些……”

“父皇辛勞一生,既是彌留之際更該留他一個清凈。”裕王打斷了王老太醫的話,淡淡道,“為人子者,豈可為一己之私叫父皇受罪。”

徐階站在下首,第一個站出來應聲,郎朗的道:“殿下仁孝。”他乃是仕途裏歷練出來的人精,現下想著賣新君一個好,幹脆站出來把話替裕王說個清楚,省得日後又有藩王扯皮惹得一身是非,“正所謂‘禹傳子,家天下’,自古以來多是父傳子,陛下唯有殿下一子,又是親令臣請殿下入宮。聖意為何,自是一清二楚。”

這個時候,李清漪和裕王令人把內閣其他幾位閣老請來的好處也顯露出來了:如今內閣之中,徐階是個人精,高拱乃是裕王授業恩師,郭樸和高拱是老鄉早已暗中結盟,剩下一個李春芳一貫都是好好先生。看著這形勢,徐階自然不會和裕王作對,徐階一松口,內閣就已經算是完全倒向裕王了。收攏了內閣,外頭楊博又欠了裕王好大一個人情,文武皆是俯首,裕王的地位自是穩如泰山。

現下徐階都開了口,高拱自然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和裕王這個學生唱反調,直接便道:“元翁所言甚是。陛下聖意昭然,我等皆是明見。”

其餘諸人也都跟著站出來點頭附和起來,表明自己的立場。

權利就是這樣的東西,它讓你超然於諸人,一言決人生死、至高無上、尊貴無匹,可是你卻仍舊會如凡人一般生老病死。當你到了最後的時刻,權利也將離你而去,它賦予你的一切也都要離你而去。

就如同如今病榻上的皇帝——他還未死,權利卻已然悄然離去,曾經因為權利而依附他的人也紛紛背棄了他。

多麽可笑,多麽可悲。

就在李清漪心中思緒萬千之時,外頭端茶的黃錦也跑了進來。他看到屋中幾人的神色以及榻上皇帝的模樣,不由手一抖,手中的茶盞也跟著掉了下來。

雖然地上鋪著猩紅色的的毛毯,可這茶盞從高處摔落,滾了一下,不一會兒就碎開來。

黃錦也跟著跪倒在地上,雙膝砰地一聲落在地上,眼眶一紅,眼淚也跟著掉了下來,幾乎是壓抑不住的哭了起來:“陛下啊,你叫老奴這可怎麽辦呦……”

他的聲音裏帶著太監特有的尖銳,極有穿透力,屋中的幾人一時間都覺得耳朵疼。王老太醫被這嗓子一吼,只覺得心口一跳,不由得又伸手去探了探皇帝的脈象。

隨即,他老臉跟著一白,怔了怔,最後終於頂著諸人刺目的目光,掀開袍角跪在了裕王跟前,啞聲道:

“王爺,陛下他已經龍禦上賓,還望殿下節哀……”

此聲還未落下,屋中的幾位閣老跟著跪了下來,訓練有素的哭起來。李清漪也慢慢的抱著兒子朱翊鈞跪了下來,從袖中拿了特意備好的帕子擦了擦眼角,淚如雨下。

朱翊鈞年紀小,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本是要掙紮一下,可是瞧見母親通紅的眼睛以及父親難看的臉色,他也有些被嚇住了。所以,他很快便又乖乖的跟著跪了下來,皺著一張包子臉,挺直腰桿在李清漪的邊上跪好了。

王老太醫的話很輕,可卻像是一陣極其響的鐘聲,叫眾人耳邊轟轟作響。

邊上的小太監們也都尖聲把話傳遞出去:“大行皇帝龍禦上賓……”

就仿佛是狂風刮過稻田,無數的麥稈跟著彎下腰,傳遞起凜冽而刺骨的風聲,不一會兒,這話就傳出了玉熙宮。很快,遠處也有宏亮的鐘聲跟著響了起來,連續數次,聲聲不斷,響徹穹宇,使得整個京城也被驚醒。

裕王的面色看上去很白,幾乎看不到一點的血色。他凝目,靜靜的看著榻上躺著的皇帝。

這是他的父皇,他的父親。可他卻從未從這個父親身上得到過半分的父愛。

他出生時,上頭已有兩位兄長,自是不得聖心。後來兩位兄長先後而去,皇帝偏又聽信陶仲文那所謂“二龍不得相見”,更是冷待他,見面的次數數也數的過來。好不容易等到出宮建府,偏偏皇帝卻要打壓自己這個實際上的長子,不僅頂著群臣的壓力不冊封他這個長子為太子,更是屢屢擡舉景王朱載圳,服色儀式等皆是與自己相同。惹得朝中議論紛紛,野心家紛紛投向景王,他自己更是驚慌欲死。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在高拱和李清漪的安慰下,他稍稍寬心,可母妃卻是病了,數次垂危。他的這位父皇,為了追封自己的生父生母與群臣大鬧卻不肯對他有半點體諒,不許他入宮侍疾,使得他連最後一面都沒見到,甚至不能以人子之身為母服喪。

可他仍舊不得不低聲下氣、費盡苦心的討好著自己的父皇。結果呢?陶仲文不過是輕飄飄一句話,就叫自己的這位父皇就連親生孫女都不肯顧……

裕王一雙黑眸越發深沈,他呆了片刻,只覺得心情異樣的覆雜,仿佛有一柄刀刃在他心口戳著,戳的血肉模糊,疼痛難抑。他再也忍不住,忽的也跟著跪在了床榻邊上,垂著首,先是默默落淚,隨後嗚咽出聲,哭聲越發大了起來。

裕王的哭聲不一會兒就壓過了諸人,好似杜鵑滴血一般的悲切,顯得格外的悲痛難抑。

徐階和高拱都怕新君悲痛傷身,只得強忍著悲痛,膝行上前安慰:“殿下,悲痛傷身,還請您為江山社稷、天下百姓,稍壓心頭悲意。”

裕王仍舊是哭得不能自已,若不是撐著床榻,怕是要伏倒在地上。

徐階和高拱瞧著心酸,越發惶恐,壓著自己的哭聲,連連勸說。

最後,還是李清漪抱著朱翊鈞上前勸解:“殿下,還請節哀。”說罷,又加了一句,“宮裏想必已經備好了素服,還請殿下與我等一同換上。稍後才可接見百官。”

裕王聞聲,哭聲稍稍一止,隨即伸出手握住了李清漪那雙素白的手掌,輕輕的,像是自語又像是和她說話:“王妃,父皇他去了……”他擡起眼,一雙黑眸,帶著水光,黑亮驚人。

李清漪慢慢閉上眼,然後睜開,有些艱難的道:“是。”

裕王勉強止住淚,擡起頭看了她一眼,忽而一用力,拉了李清漪的手勉力從榻邊站了起來,穩住聲調與徐階等人道,“本王這就去換素服,稍後在與你等商議先帝身後之事。”說到“身後之事”這四個字,裕王聲音一啞,眼淚也跟著掉了下來。

徐階和高拱等人皆是暗讚裕王仁孝,連連點頭應了下來。

裕王拉著李清漪的手,與她一同穿行過屋子裏跪了一地大聲哭喊的太監和宮人,然後,他們一同走到玉熙宮的玉階上,居高臨下的看著下頭烏壓壓跪著的一大群人。裕王忽而擡起頭去看天邊高高懸掛的烈日,輕聲嘆道:“再過些時候,太陽也落了,又是晚上了。”說到這裏,他咬住唇,壓住喉中的哽咽,低低和李清漪道,“清漪,我說過的話,我都記得。”

他聲音很輕,很輕,被風一吹便散開了:“所以,不要怕。萬事有我。”

李清漪只覺得眼底一熱,眼淚也跟著下來了。這一次她哭得真心實意,怎麽也止不住,越哭越大聲,像是要把這些年壓在心頭的淚水一時間都哭出去。反倒是教裕王轉頭安慰起她來,把孩子抱到自己懷裏,輕輕的撫著她的脊背,柔聲道:“別哭了,沒事的。”

李清漪的眼淚不斷地湧出來,她想:她是知道裕王說的是那幾句話的——

“先生曾經教導我‘夫妻一體’,今日本王與王妃共飲交杯酒,願與王妃誓‘此生不相負’。”;

“總有一日,我會讓你再不必受任何人的委屈,一切皆如你意。”;

“清漪,夫妻一體,你做的事,我自然一同擔著。”。

如此深情,此生難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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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四十一年十二月五日,嘉靖皇帝崩。一個舊時代即將遠去,而新生的時代也將如冉冉而起的朝陽一般以無比的光輝照亮了整個大明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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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上一章女主和皇帝說的那些話,我看好多人都有些奇怪,所以幹脆把我的想法和思路和大家解釋下吧。

首先,女主這麽做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忍了很久,終於到了可以說的時候。就算會有些後患,可她還是忍不住要做。她一直很理智,但是這件事上,可能不太理智。

然後,女主支走黃錦有兩個原因。一是試探——如果皇帝有後手,肯定繞不過黃錦,黃錦底氣也會足一點,不會輕易低頭;二是免得留口柄——有些話是要看身份的,黃錦是司禮監大太監他說的話有人會信,但是外頭那些小太監,就算真的聽見了,真的敢說出去,有誰敢信?

最後,裕王的態度一直很明顯。李清漪讓他們去側殿的時候,他呆了一下然後點頭答應了。最明顯的是前面嚴嵩死的時候,他們夫妻有這樣的對話——

“殿下這話,真好聽……只要我高興,做什麽都行?”

“只要你高興。”

“這話我也喜歡……那,要是我做的事,十惡不赦,天理不容呢?”

“清漪,夫妻一體,你做的事,我自然一同擔著。”

你殺人我放火,這種事裕王可能做不到但他可以擡起眼當做不知道,替她一起擔著。

第一卷:興國(隆慶年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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