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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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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喬磊的幫助下,邱依然去看過兩次心理醫生。在一系列的測試後,她被診斷為“重度焦慮癥伴輕度抑郁”。

同時,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說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她洛杉磯那兩所大學的申請材料還沒來得及寄出,這下算算開學時間,也不能寄了。

小地方醫療資源少,她的第一次孕檢約到了一個月開外。她的精神疾病因懷孕不能用藥,心理醫生教她一套呼吸方法,叫她多想樂觀的事,多去公園裏走走,放輕松,先把孩子健康地生下來。

終於,她拿著一張具有法律效力的診斷書,光明正大地說服自己清閑下來。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在一些時刻,尤其她一個人的時候,她會沒由來地傷心落淚,或者沒由來地深感人生絕望。她常常坐在家裏一個角落,不想跟任何人說話,也沒有任何想做的事,只靜靜地感受著自己變幻多端的情緒,然後安慰自己說,這都是孕婦的敏感多愁。

喬磊看妻子的精神狀況還是不好。他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更頻繁地安慰她,叫她去公園走走,周末去城裏逛逛,做做瑜伽,訂個外賣。聖誕節前後同事間有很多派對,不愛社交的他也都積極參加,並帶著她去。聖誕派對上要交換禮物,她在一墻賣不出去的天然護膚品裏挑挑揀揀,包了好幾個禮包送出去了。

這幾天,她倒不太犯惡心了,卻常常腰腿酸痛,倦怠不已,嗜睡和失眠又開始交替進行。

這個周五晚上她又失眠了,翻來覆去找不到舒服的入睡姿勢。她擔心不睡覺會影響肚裏的孩子,可越是著急就越是清醒。她的腦子裏還是亂七八糟的各種事——剩下的護膚品馬上就要過期了,得在美國找個地方低價處理掉;懷孕期間還是得繼續背單詞練口語,不知道等自己再去上學的時候,這個GRE和托福成績會不會失效呢?如果一直學,再考一次,分數一定能高一些吧,還是有機會去哥大的;網絡漫畫還得繼續畫......

好不容易睡著了,她又在半夜突然驚醒。她的心臟極速顫動,伴著頭暈惡心,四肢無力。她覺得自己要死了。

第二天是周六,她在虛弱中醒來,感覺自己的每一根筋骨都酸軟乏力。

喬磊正在樓下跟他媽視頻。這段時間,他把視頻時間由周五晚上改到周六清晨,趁妻子還沒起床。她最近情緒不定、不願理人,他不想讓家裏看出來,免得擔心。

今天,他把妻子懷孕的事告訴了朱蕊。朱蕊聽了十分震驚:“不是打算去上學麽?不是都已經申請了麽?怎麽又懷孕了?”

從前喬家生意好的時候,朱蕊也和其他人一樣趕早不趕晚地攀比速度,想著反正家裏不缺錢,兒媳婦只要賢惠,早早抱孫子最重要。可自從家道中落,她的觀念就變了——既然自己和老公在經濟上幫不了兒子,兒媳婦再沒收入,那兒子的壓力豈不太大了!所以現在,她倒是不摧邱依然生孩子了,一心盼她早點上學,早點畢業,早點找到工作。

喬磊說:“現在生了也好,以後再出去做什麽都行了。再說,她前段時間忙考試忙申請,弄得壓力太大,正好趁懷孕好好休息休息,調節一下。”

“在家閑得吧?”朱蕊道,“閑也能閑出病來的。那你現在負擔是不是太大了?她一個月花多少錢?”

“她不愛花錢,花不了多少。”

“那個,你別讓她管錢啊,管了也得要回來。不掙錢的人沒資格管錢。”

“她本來就沒管!我讓她管她都不管。”

“真的?這還不錯。我還以為她會說她是學這個的,非要管你的錢。那本來她上學的錢誰出?”

“這不是不去了麽?你別管了。”

“那以後也得去啊。是不是準備你出來著?她每月給你要多少錢花?”

“她不跟我要。她花她自己的。”

“她自己哪有錢?她媽給的?她媽工資也不高啊,還離了婚自己過。”

喬磊覺得她媽這樣說話很沒檔次:“不是!是我倆結婚時的錢。”

“哎!我那天還想呢,正要跟你說——你倆結婚的錢只有一部分是給她的。我和你爸,還有你爺爺外婆他們給的紅包是歸她的,剩下的是你倆共同的。聽見沒?所有親戚朋友給的紅包都是你倆共同的,你別都讓她一個人花了!”

“哎呀!”喬磊不耐煩地說,“什麽你的我的?不都是一家人麽!”

“一家人?一家人也不行!”朱蕊道,“她真懷孕了?不是不想去上學?還是錢偷偷花光了沒法去了?”

“真懷孕了!”喬磊終於生氣了。

朱蕊看兒子怒了,也不敢多問了。兒子大老遠地護著兒媳婦,自己也沒辦法。“行吧。”她說,“反正也去兩年了還沒一點進展,什麽沒撈著,生個孩子也比在家閑著好,也不在乎多這一年了......”

樓上有陣輕微動靜,喬磊以為妻子起來了,便趕快找理由把視頻掛了。

其實,邱依然早就起來了,她坐在二樓平臺聽了很久了,也壓著聲音哭了很久了。那陣聲響是她突然起身跑進次臥,憋住哭聲,在淩亂的書桌上亂翻一通。

她拿著紅寶書就地蹲下,隨便翻開一頁就開始狂背單詞。淚眼模糊,她根本就看不清書上的字,只聽見自己的眼淚“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持續不斷地滴在書頁上,滴出一個又一個濕濕的凹槽來。

她又在床上躺了一天。喬磊以為妻子是懷孕疲勞,也沒去打攪。

再一天一早,邱依然照常在激烈的槍戰聲中醒來。她口渴難忍,只好起身下樓去了。

客廳的百葉窗簾關著,只有兩只電腦屏亮著。喬磊手邊堆滿喝空的飲料瓶和吃罷的速食盒。光線黑暗的廚房,桌臺上不僅擠滿東西,還角角落落都是垃圾——從褲兜裏掏出來的收據和口香糖紙,隨手放的塑料包裝,前天的橘皮,昨天的蘋果核,喝空的牛奶瓶,剩湯汁的飯盒,幾圈茶漬的茶杯......

涼水杯又是空的,水池和洗碗機又是滿的。為了燒水,她不得不又一次重覆那詛咒一般的死循環。刷碗的海綿死活找不到了,她蹲下,想從水池下的櫃子裏拿塊新的來用。櫃子裏堆滿雜物——寵物氣味過濾網,迷你吸塵器,餐洗凈,空氣加濕器,塑料袋,清潔液......這些他從來不管、她也不想管的物品毫無秩序地摞在一起,搖搖晃晃地以點相碰。

視線範圍內沒有海綿。她的記性變得很糟,根本不記得家裏到底還有沒有海綿了。她不得不去櫃子深處翻找,誰知剛一伸手,所有以點相觸的雜物都散架了,嘩啦啦地向外滾出來。她一著急,用手腳猛地一擋,不知被什麽尖銳的東西劃傷了胳膊,劃出生疼的一個血印來。

她站起來,看著腳邊滾出來的滿地雜物,覺得這真像自己的人生——一堆搖搖欲墜的小事,稍微一碰就全部散架,全部散架!她若伸手去救,非但擋不回去,還能割傷自己。

她覺得自己的生活死在了原地。

她的肚子咕咕直叫。這起來有一會了,她還沒吃早飯沒喝茶。家裏連能吃的早飯和能喝的茶都沒有。她想吃滿口湯汁的小籠包,配濃濃的豆漿,或者一碗剛煮好的皮蛋瘦肉粥......沒有。根本就沒有。自己做?就算材料齊全地擺在眼前,也得花上不少功夫,也得先把眼前這一堆先清理幹凈。

她忽然知道了曾經的自己是什麽樣的一個人——有一份時間軌跡內必須得做的事,然後——吃飯的時候坐下吃飯,吃完飯的時候起身走人,然後——無視世界,藐視一切。

可現在,那種姿態只能讓她吃飯的時間沒現成的飯吃,想做飯沒幹凈的鍋用,做瑜伽沒幹凈的地毯,想喝茶沒幹凈的茶杯和溫度剛好的水......曾經的自己多麽瀟灑啊——簡直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瀟灑到無能與邪惡,而助長這無能與邪惡的是她媽、學校食堂和繁華的城市。

她看著客廳裏背對她打游戲的喬磊。她恨死了他。他還和從前的自己一樣,過著那種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還有田小瑜,也是一樣。他們不知道,吃飯不僅是吃飯,是包括之前的開車去超市買菜、切菜、炒菜,和之後的洗盤子、晾盤子、收盤子。就因為他們有工作,不代表剩下這一切他們不想做的就都是屬於她的,誰讓她沒工作沒收入沒事做,有的是大把的時間。她從來就不覺得自己有時間。

她徑直走向喬磊,鬼一樣站在他身後,輕輕拍拍他的肩膀。他摘下耳機問:“醒了?睡得怎麽樣?哎呦臥槽......”他的游戲角色差點死了,他的註意力又不得不回去了。

她平靜地說:“我感覺十分絕望。”

他的耳麥掛在脖子上,聽妻子這樣說怕兄弟嘲笑,立刻關了麥克風,邊打游戲邊問:“為什麽?”

她依舊是平靜的口吻:“因為我恨你,我恨這個家,我恨我自己。”

他被這句話惹得又迷惑又低落,還是得硬著頭皮先把這場打完再說。

她又覺得心累,累到再多的話也不想說了,水也不想喝了,飯也沒食欲吃了。她鬼一樣地飄上樓去,又掀起被子鉆進去了。

喬磊這兩天的心情本來就差——先是昨天聽他媽說了一堆不著調的話,妻子又莫名一天沒起床,游戲打幾場輸幾場——他再一聽她今天剛起來就神經病似地說些不正常的話,心裏更煩了。他每周忍著上五天班,好不容易盼到兩天周末,就又這麽給泡了。

他結束一場游戲上樓去,看見她在被子裏裹著。他小聲問:“baby你又睡著了?”

她本不想理他,卻怕他又以她睡覺為借口直接溜掉。她吼道:“滾!”

他不滿道:“你怎麽一早就說話傷人?”

她不語。

他又說:“你最近總這樣發莫名火,要麽就情緒低落。其實也不是最近,好幾個月了都,尤其一到周末,一早晨就這樣。有什麽事你說出來。”

她依舊不說話。

他得不到回應,也失去了耐心,覺得這純是浪費他的周末時間。“不說算了。”他說,“你什麽時候想跟我說了再說吧。我隨時洗耳恭聽。”說完就下樓去了。

邱依然從昨天起沒喝一滴水,嗓子幹得冒了煙,嘴唇也被舔得幹疼,可她實在不想就這麽妥協似地走下去自己燒水,再順便收拾幹凈一切,就像過去兩年多裏的無數天一樣。她的眼淚瞬間流下來了。她覺得自己不再愛這個男人了。人都說,愛一個人會願意無條件地為他做一切。她曾千山萬水地為他來到這裏,照顧他,做他的支柱,那時的她是愛他的。可現在,她不再想為他做飯刷碗收拾垃圾了。

這一想,流淚一下就變成了慟哭。她在被子裏壓著聲音,哭到一刻都停不下來。她又恨自己,她聽說,孕婦情緒大起大落對孩子不好,為此她已經強逼自己壓下去了好幾場精神崩潰,這回她實在是控制不住了。

實在想哭的時候憋著也不好吧?她安慰自己說。蒼天!就讓她痛痛快快地哭這一回,就一回!她保證!這一回之後,無論她再有多想哭也會忍住,為了肚裏的孩子......她不知為什麽根本不愛這個孩子。

她終於哭累了,頭又沈又緊,要裂了一樣。她死屍一樣躺在被子裏,腫著兩只眼睛,又向自己肯定了一遍——她不愛她的丈夫了。

可孩子怎麽辦呢......

她可不是那種為了孩子的無辜,就糟踐自己、勉強和不愛的人過一輩子的女人。她一只手摸摸另一只的手腕,腦袋裏搜索著就近有什麽利器可用。這白得透明的手腕,一條條血管的走向清晰可見,最大的一根就在這,對著這一刀割下去是什麽感覺呢?她的心臟猛一收緊,她發現自己正在嚴肅地對待這個問題。

“不行!”她突然想,“在了結之前,得讓他知道原因!”她要用最傷人的話告訴他。她要讓他付出代價。她起身沖下樓去。他為了等她隨時下來,換個了可以隨時暫停的小游戲。他一聽見樓上有動靜就立刻停了游戲,站起來道:“起來了?”

她開門見山地用最直白的字詞把胸中的話向他砸去:“你是一個男人,也是一個丈夫,男人和丈夫的責任不是周末一早就坐在骯臟黑暗的家裏打游戲吃垃圾食品,而是趁懷孕的老婆還沒起床就把家裏打掃幹凈,備好一鍋粥當早飯,再端一杯水上去叫她起床!”

喬磊即刻就明白了問題之所在,可這在他的理解裏依舊是那個老問題——老婆嫌他不主動做家務。他說:“我當時正要去問你喝不喝水、正要打掃呢。”

“‘正要’?”她諷笑道,“別當我是傻子!你的‘正要’就從來沒實現過!你今天除了打游戲根本就沒什麽‘正要’!”

他辯解:“我發誓我今天有打掃衛生的計劃!可你知道,我的習慣是起床後先放松,因為我心情不好的時候什麽都做不下去。”

“就她媽的打得下去游戲!”她指著他的電腦吼道,“你以為我每每幹家務的時候心情都好嗎?我告訴你,我心情每天都不好!可是,我還是‘逼’著自己做完!因為我不做你絕對不會做!”

他邊聽邊氣沖沖地往廚房走,想給她倒杯水,卻看到涼水杯和燒水壺裏都是空的。他剛要去水龍頭接,又發現水池裏摞滿待刷的碗盞。他想拿幾只出來勻個空,卻發現桌臺上處處都滿,洗碗機和晾碗架上也是。他站在滿是食物屑的地板上,水池下面的櫃子門不知何時大開著,裏面的雜物滾出一地來。他只看著就受夠了。

“看!”他沮喪地說,“我也不是不想燒水,可我發現,每當我正準備燒水,我就得先把水池清空,ok,這沒問題;可當我正準備把水池清空,就得先解決裏面的臟碗......”

“你竟然跟我說這些?”她當然知道他要說什麽,“你以為我不知道這些?”

“你先聽我說完!”他大聲說,一股氣勢地瞪眼要求她聽著,“清理水池裏的碗,ok,我也沒問題;可當我正要這麽做,我又發現我得先把洗碗機和晾碗架清了,這也沒問題。問題是,當我正要把這兩處的碗放進碗櫥的時候,發現所有的櫥子裏都是滿的!這才是我絕望的時候!”

“絕望?”邱依然冷笑,“你終於知道了我的生活!我每天都絕望地想:這世上為什麽沒有一個按鈕,我按一下,所有要做的事就通通做完了!”

“還有地毯。”喬磊接著抱怨,“從來就沒有下腳的地兒,每次我想用吸塵器清理清理,卻發現我得先把上面所有的東西都移走才行......”

“你以為呢!”她說,“清理地毯就是單純用吸塵器吸地毯?呵!別異想天開了!我告訴你,這世上的事情都是打包的,清理地毯包括清理地毯上的每一件東西!沒有人給你把前期的工作做完,讓你只管揮著吸塵器吸空地毯。人的天生惰性就是喜歡在空白的地方做新的事,不願去費力解決已有的問題!”

喬磊早不想幹了,叉腰站在廚房裏,和桌臺那邊的邱依然怒顏相向。他說:“baby不是我說你,我覺得家裏總這麽亂,最根本原因在於你的家務系統有問題,否則完全可以不這樣的!”

邱依然聽老公又一次把責任推到自己身上來了,不服氣地吼道:“那你來做啊!你整天說這不行那不行,卻從來懶得動手改變!”

“我當然想過改變!可現在已經這樣了,改變系統是個大工程,需要兩個人坐下來共同商議,籌劃出一個都舉手讚成的方案來。”

“我沒意見,全權交給你怎麽樣?我發誓!不管你怎麽做我都雙手讚成怎麽樣?只要你動手做!”

“baby我說了,這是個大工程,我需要你的幫助。我一周工作五天,而你天天在家,新的系統實行起來我還是要依靠你。”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生活好像處處都是死路。

邱依然無語地搖頭嘆氣:“你也先別說什麽改變系統的大事,你要是隨手把一些小事做了,家裏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你說,你撿過地上的一張紙麽?你吃完麥片立刻就刷過碗麽?你打開的塑料紙為什麽不直接扔進垃圾箱,就隨手往桌上一放?地上有東西擋路你搬走過沒有?我註意觀察過你的!你寧可擡腳跨過去,也不彎腰解決它。”

“擋路的東西我會以為是你故意放那有用的,畢竟這個家是你在打掃。”

“我在打掃?”她輕笑一聲,“你果然把我當成管吃管住的老媽子了!”

“我沒有!我的意思是,一個家是夫妻兩人共同經營的,各司其責,就像管理一個公司一樣。”

“所以這裏面沒有什麽感情對吧?”她反問,“大家把自己該做的做完就是了,對吧?”

“當然有感情!你別雞蛋裏挑骨頭!那是個比喻。”

她覺得他句句都是狡辯,替自己開脫。她恨得咬牙切齒。而他,本來就心情不好,自己的意思還總被她故意歪曲。他這下不得不得把話說直白了:“baby,咱公平點說,你看看這個家,亂的東西多數是你的,這過量的盤子碗是你買的,那些讀不完的書是你買的,各種雜志是你訂的,當然,地上有些衣服和鞋子是我的,也有你的。”

邱依然聽了這氣得發抖:“那門口那大包呢!我給你放儲藏室多少回了!為什麽再回來就又堵著樓梯了!還有你的鞋,每次換完為什麽不放在鞋架上!”

“你的也不在!你再看看,家裏東西最亂的就是客廳,你這一墻箱子,一堆包裝紙.....”

“你怪這些?你怪這些?”她傷心地伸胳膊指著,“你不是不知道我做這個是為了給家裏多一份收入,減輕你的負擔吧?”

“我當然知道!我也很感激你這麽做。可就事論事,這也造成了家裏很亂。我幾次提醒你,你說你很快就收拾,到現在我也沒看見任何變化。”

“你還說我?”她擲地有聲地質問,“你自己呢!你答應過的事什麽時候做過!”

“我什麽事答應了沒做!”

“你自己去看!”她處處指著,“你的鍵盤旁邊,你天天‘打游戲’的鍵盤旁邊,那個螺絲刀和螺絲釘,你早就說抽空擰上,至今做了沒?電視櫃的門你說修,修了沒?院子裏你撿來的破沙發,你早答應我說扔出去,為什麽現在還在那裏?噢!”她一轉身,從淩亂的餐桌上抓起一把信,“這些信,放這幾個月了?我幾次提醒你看了分類!看了分類!重要的不要的,分類!你何時做過?噢!”她突然又想起什麽來,氣急敗壞地指著他的臉,“你等著!你等著!我給你看個大的!”

她兩三步沖上樓去,在次臥角落的一摞整理箱裏搬起一只,因為用勁過猛差點閃了腰。她顧不得,搬著這麽沈一只箱子撒腿就往樓下跑。箱子擋住看路的視線,她心急如焚地只顧憑感覺往下沖,再一次地在樓梯口把一只腳套進了喬磊工地包的提手裏,被狠狠絆了一下,可不料這次另一只腳偏巧踩在喬磊一只橫躺的運動鞋上,她極不穩定地搖晃幾下,連人帶箱子“啪其”一聲摔栽在地上。

喬磊聞聲趕過去的時候她已經自己站起來了,她把摔了一地的信件雜物胡亂抓起幾個來給他看:“這些......這些!”她恨恨地說,“這還都是你在紐約的時候收到的!你為什麽不在搬家之前處理掉,要千裏迢迢地搬到這裏來!你究竟有沒有腦子?正常人不都是在搬家前分類處理掉沒用的東西麽!好!就算你搬過來了,我剛來的時候給你放在一堆,讓你分類處理,多久了!我提醒過你多少遍了!你有時間打游戲卻沒時間整理這些?”

“你不是不知道那段時間發生的事——我剛來這裏心情抑郁,我爺爺和外婆相繼去世,家裏生意賠本,我工簽沒抽到......”

“那又怎麽樣!”她瘋了一樣地吼,“跟你整理這些有什麽關系!”

“我沒有心情!”他震怒了,聲音像洪鐘一樣,空氣都跟著震顫。

“我也沒有心情!”她竭盡全力壓過他的聲音和氣勢,“我都沒有心情活了你知道嗎!剛剛在樓上的時候我已經想到自殺了你知道嗎!每天的心情都不好,活著還有什麽意義!”狂喊這兩句讓她一陣頭暈目眩,渾身劇烈發抖,兩腿又酸又沈,她感覺自己馬上就要站不住了。可她又想起一件事來,突然彎腰在箱子裏翻著:“還有!還有!你說的那篇關於皮膚過敏的文章呢?你那天說回來就找出來給我看,你找過嗎!對我這麽重要的文章你找......”

喬磊忽然大喊:“baby你出血了!”

邱依然低頭一看,幾滴濃紅色的鮮血正順著她短裙下的兩只白腿往下流,腿上已經有四五道長長的劃痕了,腳邊的地毯上有幾團鮮紅的血點子,她臉色煞白地站在那裏一動不敢動。

喬磊慌張地問:“你什麽感覺?疼不疼?”

她茫然地搖頭。

“我查查。”他聲音發抖著說,說著就坐到電腦前了。

“你查什麽?”她問。

“我查查孕期出血是什麽情況。”

她懵懵地說:“我們是不是要直接去醫院?”

他已經找到篇關於孕期出血的文章,大聲念著:“有時懷孕出一點血是正常的......分辨的方法是:若24小時的血流量沒超過一張護墊,應屬孕期正常範圍,孩子多相安無事;若24小時血流量超過一張護墊但沒超過一張衛生巾,要跟自己的婦產醫生打電話說明情況,遵從醫囑;若24小時血流量超過一張衛生巾,要直接去急診掛號。”

血不停地順著邱依然的腿往下流,她哇哇地哭著說:“baby你得送我去急診......”

兩人慌亂地換了衣服出門。喬磊一緊張又忘帶了幾樣東西,開出半路又回家拿。半個多小時後,兩人才在鎮上的小急診掛了號。誰知這周天下午看急診的人奇多,又偏趕上附近段的高速公路出了場車禍,三車追尾,五個人被鮮血淋淋地擡進來,醫生護士人手不夠,他倆掛完號後在門廳幹坐了三個多小時才讓進去。

“沒有心跳。”一個中年女護士盯著B超機說,“按照你最後一次的例假時間,這應該是第十一周了,可長度才八周大。”

喬磊在黑暗的房間裏面如白紙地盯著B超機,那個晃晃悠悠的黑白屏幕上,妻子扇形的子宮裏,一個黑乎乎的、沒了心跳的生命——他的骨血——就像兩只接在一起的蝦。這模糊不清的滑稽形狀不知為何讓他覺得十分恐怖。

邱依然手腳冰涼地躺在一塊白布上,眼淚已經流了一臉。幾個小時前,她還覺得自己不愛這個孩子,可當她得知,他或者她,已經沒有生的可能性了,她突然覺得心如刀割。她哭著問:“孩子......是已經死了嗎?”

護士並不敢用“死”這個字,只說:“像我剛才說的,我看不到心跳。都八周了。有些五周大就能看到心跳。我憎恨告訴你這個,不過,是的。”

邱依然的出院單子上寫著“自然流產”。

“自然?”她坐在病床上質問醫生,“我跟你們說了,我來之前摔了一跤。”

喬磊站在旁邊一臉自責。

那個敦實的中年男醫生篤定地站在她面前,耐心解釋道:“我們考慮過這個因素,但認為這並不是導致流產的原因。你也陳述說,你從大約一周前開始就不再有孕吐等妊娠反應,並伴有越來越嚴重的腰疼腿軟和極少量出血,我們認為這些已經是自然流產的足夠跡象,也就是說,這次懷孕從那時起就有了問題。你今天摔的這跤跟流產並沒有太大關系。”

她越聽越覺得視線模糊、四肢癱軟。她突然崩潰大哭:“但是聽著!我摔了非常重的一跤!在那之前我很好......只是有點累......其他的都很好......你們為什麽要下這個結論......”她可怕的哭嚎震驚了急診區的所有人,幾個醫生護士聞聲過來,一個年輕的女護士按住她的肩,一個勁地問:“你還好吧?你還好吧?”

喬磊也趕緊握住妻子的手,不停地說:“baby你冷靜,你冷靜......”

“聽著......聽著......”邱依然積蓄點力氣往前坐了坐,擡頭直視著醫生,伸手比劃著,“我是下樓梯的時候踩在一個包的提手裏......我當時抱著一個很大整理箱,這麽大.....”

醫生道:“這些你已經很詳細地描述過了。”

“但是聽著!我是這樣摔趴下的,你想,我踩在一只十分不穩的鞋上,這樣向下摔了肚子,肚子還被箱子口劃了一下,我大約記得,因為肚子上的皮膚還有點疼,是那種被劃了一下的疼.......”她一直在哇啦哇啦地說,這些語法混亂、單詞錯誤的英文......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醫生抱著兩只胳膊,面無表情地等她說完。醫生後面站著的人都表情覆雜地看著她,試圖從她不多的幾個發音清晰的單詞裏猜出整個故事的來龍去脈。

她的語氣逐漸逐漸弱下去了,話題也早偏了:“......我家門口那一塊總是很亂,我總是很忙,沒有時間整理,我老公那個大包永遠在那.......”這一場自言自語般的講述終於結束了。

“你說完了嗎?”醫生問。

她目光呆滯地低頭看著床單,點點頭。

醫生道:“OK,請冷靜下來,現在聽我說。我理解你現在的心情,我為你的失去感到難過。可是,你聽我說,自然流產是很正常的現象,也很常見,你不需要擔心害怕。原因是,當兩個細胞要結合成一個細胞,總有不合適、不匹配、不成功的概率,我得告訴你,這個概率不低。另外,你的孕期已經十一周,而胎兒大小才八周,這說明心跳減慢和消失多半已經持續一段時間了。我們認為,即使你沒有摔跤,自然流產也遲早會發生,因為受精卵本身的質量沒達到繼續生長的標準。”

她耷拉著腦袋,目光空洞地聽著,身體因為抽泣還在不由自主地劇烈抖動。她曾以為,自己有一天可以輕易而舉地管控一家幾千人的上市公司,可現在,她連自己在公眾場所的情緒都管控不了。在這些人眼裏,她一定像個神志不清的瘋子吧?連她自己都這樣覺得。要是再鬧,會不會被紮一管鎮靜劑呢?

半夜一點了。喬磊已經睡下了。整棟房子裏回蕩著他震天的鼾聲。是回家後邱依然堅持要他先睡的,因為他明天還要上班。

整棟房子都黑了,除了一樓衛生間的門縫裏透著一條橙黃色的光。邱依然坐在馬桶上,雙手緊緊抱著膝蓋。她咬牙忍受著劇烈的腰疼腿軟,忍受著小腹翻江倒海、撕心裂肺的陣痛,讓身體把肚子裏死去的生命排出來。

差不多四五個小時過去了,她感覺血已經流幹了,腿早坐麻了,衣服也被汗浸透了。她僵直地扶墻站起來,往後一看,一池濃濃的深紅色血水和紫黑色血塊,仿佛一個屍骨未寒的血案現場,連空氣裏都是血的腥氣。她覺得是自己殺死了這個孩子。

她在衛生間的鏡子裏仔細地觀察自己——一個瘦脫相的自己。她覺自己不再像自己,而像另一個女人。誰呢?李翠萍?不像;哪個女明星麽?也不像。這又油又亂的蓬頭發,這臟兮兮的臉,這被汗浸透的藕色襯衫......

她突然想起來了.......鏡子裏的自己......分明是她家巷口那個發瘋的女人!她秉持著這個念頭再仔細一看,竟越看越像。

她覺得毛骨悚然——原來,她幼年時頻頻撞見的,是未來的自己。

邱依然第二天早晨是被凍醒的。她發現自己穿著昨天出門的衣服蜷腿側躺在客廳的地毯上,面朝後院半開的百葉窗簾。她完全不記得自己昨晚是怎樣睡去的了。

她手腳冰涼,脖子僵硬,身體依舊虛弱卻感覺輕了不少。

灰墻之上的天空艷陽高照,像是快要中午的樣子。後院那只黑色的破沙發不見了。電腦鍵盤旁的螺絲釘沒有了,螺絲刀轉移去了電視櫃前面的地毯上,電視櫃的門也不歪了。她從樓上搬下來的整理箱被扶正了,周圍散落的信件和雜志,連同餐桌上的信件和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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