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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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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

淅瀝瀝的雨一直下,從兩人回來的那天之後,就沒停過。

最初,她還沒心思註意那男人每天到城外做些什麽,她光是要照顧那些染上瘟疫的人,就已經精疲力盡了。

雨下得太多天,濕氣太重,不只生病的人不舒服,連本來沒生病的人,都開始有皮膚的問題。

這裏是北方,平常十分幹燥,不會這樣下雨,但過去三年,氣候大變,雨水始終下個不停,人們不習慣這樣的濕氣,也不知該如何應付。

她多調制了一些止癢鎮痛的藥,讓蘇菲亞拿去給其他人擦。

蘇菲亞因為傑利的事,對她的態度好轉很多,雖然仍顯得有些畏懼她,至少不會老是躲她躲得大老遠。

剛開始搬到主城樓的那幾天,她每到入夜,就會不由自主的擔心起來,怕他夜裏對她毛手毛腳,可後來她很快發現,那男人根本無心理會她。

他和她一樣忙碌,每每一沾枕,常常瞬間就睡著。

兩人雖然共用一張床,但有時她起床他已經離開了,每當她準備入睡時,他都還擰著眉,在翻閱那些滿是灰塵的書籍。

她知道,不是每位城主都識字,也不是每名騎士都受過教育,但他顯然不是其中之一。

當雨連下七天時,她怕糧食會受潮,所以讓人把那些食物都搬到了另一座城墻塔樓上,再把煤炭與燒熱的石頭拿進去堆放,好保持幹燥。

因為城裏柴火不夠,她和幾位女仆輪流到城堡外去撿拾枯枝回來陰幹;男孩們白天幾乎都被他帶走了,她只好和那些女孩們自立自強,除了撿拾枯枝和采集可以吃的野菜、菇菌和鳥蛋,順便也繼續摘采一些能退燒止痛的薄荷與蒲公英,以及甘菊類等花草,回來熬煮汁液,幫病患擦洗身體。

雨下個不停,她不敢直接把那些新鮮的藥草種到土裏,能水栽的就水栽,不行的便找來瓦罐種起來,排放在室內,然後希望它們能撐下去。

有一天,她出城去采藥,遠遠看到另一頭山腳下的田野,有幾個人在工作。雖然距離很遠,她仍將那男人認了出來。

他站立的方式和其他人不一樣。

辛苦的勞動,讓人們總是會忍不住彎腰駝背,可他無論何時,總是站得十分筆直,而且他的衣著和旁人不一樣。

他仍穿著那沈重的鎖子甲,即便在田裏,腰上仍掛著那把又大又長的劍。那真的很蠢,可她清楚,他不可能解下它。

因為好奇,她站在那兒看了好一會兒,這才發現他為何每天都能弄得一身臟的回來。

那男人和那些農奴一起下田。

他和他們一起翻土、一起播種、一起挖掘排水的溝渠、一起把石頭從泥水中搬開。

他的動作很熟練,仿佛已做過千百回——

或者,他真的是。

這領悟,像閃電般擊中了她。

凱震驚的看著那個在田中辛苦工作的男人,久久無法言語。

在這之前,她一直以為,他每天出門,就是去狩獵、捕魚,或……她不知道,或許和其他還能吐出一點糧食的農奴收稅之類的;畢竟,他一點也不客氣的就洗劫了她,即便第二次是她自願的,可最當初的那次可不是。

她知道他想盡了一切辦法試圖改善城堡的狀況,她沒想過他竟然會親自帶著那些農奴一起下田。

貴族和領主,通常只懂得拿取,不懂什麽叫給予。

她看著那男人的身影,有些無言。

那一天她回到城堡裏,忍不住去翻看了他放在桌上的書籍,這才發現那些書都是之前負責管理附近莊園與農奴的執事留下來的文字紀錄。

而根據上面的紀錄,他從前年年底就沒有再和那些農奴收取捐輸稅收了。她不知道該說什麽,這男人怪得可以,她從來沒見過和他一樣的貴族。有些貴族或許也有同情心,可沒有人像他。

這男人充滿了各種奇怪的矛盾,他是個領主,卻不介意和農奴一起耕種;他有著騎士的驕傲,卻願意弄臟他的雙手;他擁有貴族的身分,身上卻帶著鞭傷。

即便身為城主,還做著重度勞動的工作,他依然和其他人吃的一樣少。大部分的時候,那男人對她做的一切改變,都沒有什麽怨言,即使她為了晾曬那些衣物床單,占用了樓下大廳,把那兒變成了曬衣場,讓睡在那兒的男孩們抱怨連連,他也不曾多說什麽。

她合上了那本執事的紀錄,有些恍惚的晃下了樓。

蘇菲亞在廚房用她那兒帶來的面粉揉面準備晚餐,麗莎在爐子那兒燒水,路易在為那個燒烤面包的土窯添加煤炭。

她戴起兜帽,穿越細雨紛飛的內庭,來到城門塔樓,再次探視那些病患,可心中卻仍有些心神不寧,腦海裏不知為何都是那謎一般的男人。

“夫人、夫人,你還好嗎?”

聽到叫喚聲,她猛然回神,才發現自己捧著一壺水,跪在廚娘安娜的睡鋪旁發呆,都不知在這兒跪了多久。

“抱歉,我在想事情。”她有些不好意思,忙替廚娘倒了一杯水送上。

安娜的情況這兩天開始好轉,能夠自己坐起身來,凱趁她喝水,一邊拿來一瓶藥草油,告訴安娜若不舒服,可以把油塗在胸口與喉嚨上,並且按摩自己的手腳,幫助因為臥床太久變得軟弱的肌肉慢慢恢覆。

她長年和懂得醫術的潯一起,深知病人體力好轉時,要找點事給病患做,才不會無聊。

因為受她照顧了快一個月,那婦人不像其他人那樣畏懼她,專心聽著她的教導,孩子們也靠了過來。

她教他們揉捏自己的手腳,笑著捏著他們的腳趾與手指,輕聲唱著自己瞎編和手指頭與腳趾頭相關的歌謠,孩子們被逗得笑了開來。

原本沈悶的病房,氣氛變得輕松起來。

凱註意到,因為如此,那幾位病倒的士兵也偷偷看著她,聽她說話。

她離開前,多拿了兩瓶油到他們的睡鋪旁。

老天爺總是清楚知道,該如何才能打擊他。

回到城堡的第二天,烏雲就開始在遠方攏聚,空氣在前幾天就慢慢變得潮濕起來,偶爾才出現的陽光變得越來越稀有,仿佛又要開始另一個冬季。

前些日子,燕麥才剛剛發了芽,天空就開始下雨。

下點雨沒關系,波恩告訴自己,卻無法不想起去年夏天那下不停的大雨。因為如此,他今年特別選了地勢較高的田地,還挖了排水的溝渠,但那厚重的雲層和下不停的雨,仍教煩躁在心中堆疊累積。

雖然明知不會找到什麽有用的東西,每天晚上,他還是會翻看之前執事留下來的紀錄,卻找不到更多可以改善現狀的辦法。

如果有,那管理農奴的執事早在去年就告訴他了。

今天一早,他牽著馬拖著犁,去另一塊田翻土,但雨水讓一切變得萬分困難,他可以感覺到雙腳都陷入了泥濘之中,雨水早不知在何時滲進他的靴子裏,讓他的雙腳都像是泡在水中,而半個月前他們才播過種的田地,被水沖刷掉大半,剩下的一半八成也被該死的飛鳥吃了。

他還以為事情糟到不能再糟,下一瞬間,那翻土的犁就斷了,害他在潮濕的田裏,毫無防備的當場跌了個狗吃屎。

泥水灌入他的眼耳鼻口,滲進了他的領口與袖口。

在這一刻,所有的忍耐都到了極限。

他憤怒的爬起來,失去控制的擡腳狠踹著那害他摔倒的農具,等他回過神來,站在原地喘氣,才看到那些農奴遠遠的看著,沒人敢靠近他。

雨一直下,他在雨中一把抹去臉上的泥水,大踏步轉身走回城堡。

媽的!他受夠了!

他受夠這該死的雨!這潮濕的麥田!那他媽的城堡!還有那些嗷嗷待哺等著吃飯的嘴!他如果他媽的還有點腦袋,就應該騎馬離開這破地方,有多遠跑多遠,再也不回來——

他火冒三丈的在雨中往前走,雨越下越大,然後他看見那個少年。

那一個,被他拿走了板車,帶著妹妹的少年。

他握緊了拳頭,看著那個在滂沱的大雨中,一臉緊張,牽著自己妹妹的手,拉下了臉來找他的少年。

他想裝作沒看到,想直接從那兩個孩子身邊走過,他們不是他的責任,是那王八蛋的,這不是他的地,他們也不是他的人民,他只是剛好是那王八蛋的兒子,既然他從來沒有享受過身為領主兒子的權利,當然也用不著替那該死的混帳照顧他的人民——

他一路往前走,但那少年看著他,眼裏全是該死的期盼、緊張,與害怕被拒之千裏的恐懼。

他不想管了,再也不想背負這些不是他責任的人命,可他認得那孩子的眼神,他記得那可怕的惶恐,那無人可依靠的驚慌。

等他察覺,他已經來到那兩個孩子面前,停下了腳步。

少年背著一個包袱,仰頭看著他,一臉蒼白。

“大人,你說我們可以來找你。”

是的,他說過。

他不該說的,他也不該停下來,他接手城堡之後,人們依然不斷在死去,事情不斷在惡化,每每他才剛興起一絲希望,老天爺又會給他狠狠的打擊。他幾乎能聽見那死老頭在他耳邊嘲笑他。

所以,滿身泥濘的他開口,沈聲問:“你叫什麽名字?”

“卡恩。”少年的眼,燃起了希望,亮了起來,沙啞的道:“我妹叫漢娜。”

他深吸口氣,道:“在這裏等著。”

說完,他轉過身,朝來時路走去,一路回到了田邊,看見有個農奴正在替他的馬解下挽具及那殘破的犁。

那農奴看到他又回來,緊張的退到了一邊,慌亂的解釋:“大人,我不是要偷馬,我只是想替它解開挽具——”

“我知道。”他看著那二十出頭的男人,抹去臉上和著雨水的泥水,道:“謝謝。”

這句道謝,讓那農奴嘴巴開開的看著他。

他上前把剩下的挽具解開,問:“這具犁,村子裏有人會修嗎?”

那農奴遲疑了一下,點點頭,“村口右手邊數過來第三戶,有個叫約翰的會修。”

聞言,他頷首,轉身去找在另一塊田的安德生。

安德生跑了過來,他指著不遠處那兩個孩子,道:“看到那邊那兩個孩子了嗎?”

安德生點點頭。

“帶他們到城堡裏找總管。”

說完,他回田裏去扛起斷掉的另一半犁具,那該死的東西又沈又重,他將它扛到馬邊,拿皮帶把那具壞掉的犁綁在原來的那一半上頭,翻身上了馬。

安德生朝少年和女孩走去,他看了那倆孩子一眼,驅策馬兒拖著那犁,上了小路,在大雨中,往村子的方向前進。

那一天,他回到城堡裏時,天早就黑了。

雖然淋了快一天的雨,他身上仍然沾滿了泥巴。

安東尼替他開了門,等了半天的路易替他把馬安頓好,他滿身疲憊,但仍在上樓時,在大廳裏看見那兩個孩子蜷縮在角落,和其他男孩睡在一起。他們已經換掉了濕透臟臭的衣物,手腳和臉都被洗得幹幹凈凈,完全判若兩人。顯然,又是那女人的傑作。

但那小女孩蒼白的臉,開始有了血色,泛著嫩嬌的粉紅。

主城樓大廳裏,溫暖而幹燥,大部分的孩子都睡著了,只有安德生察覺到他,見安德生試圖爬起來,他擡手制止了他,穿過大廳,繼續爬上通往領主臥室的塔樓。

當他推開門時,原以為屋裏會和往日一樣陰暗,那叫凱的女人,總是在城門塔樓裏拖到最後才會回房,回來之後也立刻就會熄燈上床睡覺,以避免和他清醒的共處一室。

但這一日,當他推開門,屋子裏卻仍有光亮。

火塘中的煤炭被燒得燙紅,又不至於冒出熊熊火光,只散發出宜人的溫暖。

木桌上的蠟燭也被人點亮,那原本被他堆滿執事紀錄的桌子被人清空,那些紀錄全被挪到了一個新出現的書架上頭。

被人清空的木桌上,擺放著面包、起士、臘腸與熱湯,還有一顆蘋果。

半滿的木制浴桶像往日一樣被放在火塘旁,一旁的小凳子上還堆放著幹凈的浴巾,和一壺藥草茶及它的茶杯。

他楞站在門邊,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但食物的香味撲鼻而來。

他走進那個看似熟悉又陌生的房間,然後才發現那個女人和以往一樣側躺在床上,只是她幾天前就已經不再用羊毛毯把自己裹得像毛毛蟲一樣。

女人一動不動的,看起來像睡著了,可他知道她沒有。

那碗湯和那桶洗澡水,還有擺放在浴桶旁裝水的銅壺都冒著蒸騰的白煙,她一定是從窗口看見了他回來,才把這些東西準備好。

他放下長劍,脫下身上沈重的鎖子甲和其他裝備,以及那身早就濕透的衣褲及靴子,泥巴和雨水在地上匯聚,在這滿室生香的屋裏,他身上的臭味變得更加明顯。

他喝了茶,那熱茶很香,有些清甜,上面還飄著綠色的葉子和白色的小菊花。

那茶,緩解了口中的幹渴,他抓著那杯茶,坐進浴桶裏清洗自己,熱水溫暖了冰冷的手腳,讓他放松下來,他慢慢的喝著那壺茶,汗水涔涔而下,但熱茶與熱水緩解了些許疲累,他喝完了那壺茶,這才洗了臉,洗了頭,起身擦幹身體,走到那擺滿食物的大桌後坐下。

過去幾個月,大部分的時候,他都和其他人在大廳一起吃飯,那些人需要看見他坐在那裏,看見他知道該怎麽做。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好好吃一餐了。

滿桌的食物,讓他剛開始還有些罪惡感,但疲倦和饑餓的腸胃,無法讓他思考太多。

糧食現在是她在管的,如果不夠,他知道她不會讓他多吃一口。

當他坐下時,看見擺著面包的盤子旁邊,還有一小塊奶油。

他甚至不知道她有這東西。

他把奶油抹上面包,那奶油嘗起來無比香甜濃滑,充滿著他的口腔,讓他感動得閉上了眼,那睽違已久的滋味,包裹著舌頭,教他差點嘆息出聲。

溫熱的濃湯裏,加了面粉、洋蔥、火腿、豆子與奶油,和些許的香草,還有些許的胡椒,同樣美味得不可思議。

他一口接著一口的吃著,清空桌上所有的碗盤,把空虛的胃填滿。

在他用餐時,濕透的皮膚與頭發,漸漸被火烘幹。

他把湯碗裏最後一顆被遺漏的豆子舀進嘴裏咀嚼,然後才慢半拍的想起一件事,他瞬間僵住,放下木匙快步走到床邊,伸手想將她搖醒問清楚,可到了床邊,他的手卻停在半空。

她剛才只是裝睡,但現在卻已經真的睡著了。

他能看見她放松的枕在自己的手上,淺黑色的陰影,仍在她雙眼底下累積。看著那女人熟睡的面容,他緩緩收回了手。

算了,不管是什麽事,都可以明天再說。

他直起身子,轉身回到桌邊,吹熄了蠟燭,這才重新走回床邊,上床鉆進被窩裏。

半夢半醒間,那小女人因為畏冷,翻身蜷縮入他懷中,他下意識的伸出雙手擁抱著那溫暖的小女人,將她拉得更近,嗅聞著她的發香入夢。

那一夜,他睡得又沈又香。

再醒來,是因為懷中的女人偷偷溜下了床。

他可以聽見她活動的聲音,她披上披肩,開門走了出去,到主城樓的另一側去使用那間廁所。

她從來不肯在房裏使用那只夜壺,就像她幾乎不在這裏洗澡一樣。

即便他不介意使用她用過的洗澡水,她卻依然和女仆一起在主城樓後方的小浴場裏清洗自己。

半晌後,他聽見她回來了,在房間裏窸窸窣窣的,他好奇的睜開眼,看見她穿著那件米白色的長袍,拿著先前擱在火塘邊的銅壺,在小木盆裏倒了幹凈的水,用小塊的布巾洗臉,然後才站在窗邊,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拿一把木梳梳著頭。

窗外天已亮了,他很少睡到這麽晚,所以不曾見過她打理自己。

她把那烏黑的長發梳得無比柔順,再將它們編成辮子;差不多在這時,他才意識到,她不知何時,已不再在外頭披散著長發。

或許是為了方便行動,但更有可能,是她不希望讓人覺得她是女巫。所以她把那頭黑發編成發辮,再盤起來。

那讓她看來像個端莊秀氣的貴族淑女,而不是讓人畏懼的森林女巫。

然後,她套上一件咖啡色的外袍罩衫,在腰間系上松松的繩結。

接著,她才開始收拾他昨晚用完的餐盤。

他想起昨晚那個問題,於是強迫自己起身,掀開被子下了床,從一旁的小幾上,拿來羊毛長衫套上,這才朝她走去。

她手中收拾的動作沒有停下來,但他能感覺到她的緊張。

也許他應該要先說點別的什麽,可他向來不擅長和人交際,所以到頭來,他只能開口直接道。

“我需要那些豆子。”

她楞了一下,沒反應過來,擡眼呆看著他:“什麽?”

“昨天晚上湯裏的豆子。”他擡手耙著腦袋上蓬亂的發,道:“你有多少?”

“兩麻袋。”她說著,然後反應過來,問:“你想拿來種?”

他點頭,“我不知道你有豆子,上個月,我派了人去南邊買豆子和麥種,但我的人還沒回來。”

“我忘了它們是種子。”她訝然的說,然後指著窗外其中一座塔樓道:“豆子都在那座塔樓裏,啊,糟糕——”

她說著,轉身從窗口探出去,朝那已經冒出炊煙的廚房,揚聲喊著。

“蘇菲亞!蘇菲亞丨”

她試圖叫喚那暫代廚娘職務的女仆,但聲音卻傳不到樓下廚房那兒,她叫了兩次,女仆沒聽到,她幹脆回身,匆匆忙忙的拎著裙子轉身跑了出去。

沒想到那女人就這樣丟下他,波恩有些傻眼,搞不清楚怎麽回事,不自覺大步跟上,在樓梯口追上了她。

幸好他有跟上,因為她跑得太急,差點摔了下去,他連忙抓住了她。

“怎麽回事?你急什麽?”

凱有些驚魂未定的壓著心口,但仍快速的開口道:“廚房裏有一鍋豆子泡了水,我讓蘇菲亞早上煮了給大夥兒吃——”

她話沒說完,他已經反應過來,松開了她,三步兩並的飛快往樓下跑去,直奔蔚房。

當他穿過庭院,來到獨立在外的廚房時,已經看見炊煙裊裊,他匆匆推開門,蹲在地上替火爐添加柴薪的蘇菲亞被他嚇了一跳。

“大人?”

“豆子呢?”

蘇菲亞呆看著他,“什麽?”

“豆子!泡了水的豆子在哪?”

因為他兇惡的表情,蘇菲亞忙指向火塘上的大鍋,“在那兒。”

他聞言,想也沒想,一個箭步上前,伸手就把那大鍋從火塘上扛了下來。蘇菲亞見狀驚呼一聲,凱在這時跟著跑了進來,慌張的問:“她把豆子煮了嗎?”

“才剛上火塘。”他說:“鍋子是溫的。”

凱聞言,忙從門邊讓開,指著外頭冰冷的石磚,道:“快倒外面地上!”

他兩個大步來到門外,迅速把那鍋豆子倒了一地,他豆子才落地,那女人已經端來一盆冷水,嘩沙一聲,潑在它們身上。

冰冷的石磚因為冷熱交錯,散發出氤氳的熱氣,兩人氣喘籲籲的看著滿地冒煙的豆子,旁邊女仆則傻眼的看著他倆。

凱喘了兩口氣,回身再去水缸裏舀水,然後蹲在地上,把那些微溫的豆子全撿回裝了冷水的水盆裏。

被泡脹的豆子看起來十分飽滿,但尚未發芽。

她把水盆放在地上,雙手並用的撿沒幾顆,就看見他也蹲了下來,跟著她一起撿那些豆子。

“你覺得它們熟了嗎?”他問。

“不知道。”她微喘著說:“可以再泡幾天試試看,看它會不會發芽。”

“也許我們應該幹脆把它吃了。”他說:“泡過熱水它可能會爛掉。”

她瞧了他一眼,道:“或者我們應該賭它一把,如果它發芽了,可以收成好幾倍的量。”

他擡起眼看著她,然後低頭繼續和她一起撿拾那些微溫的小豆子。

等到兩人把豆子撿好之後,才發現內庭裏,每個經過的人都停下了腳步,一臉驚愕的看著他們。

該死!

他暗咒一聲,輕咳一聲,把手上那盆豆子交給——

他才要交給蘇菲亞,身旁的女人就朝路易叫喚,道:“路易,你過來。”路易遲疑了一下,走了過來。

“看好這豆子。”她交代著,不著痕跡的解釋說:“如果它發芽了,就拿給大人,我們就能種植它們好收成更多。”

波恩看了她一眼,她交握著雙手,回看著他。他沒有多說什麽,只如她所願,把那盆豆子交給路易,那管馬廄的男孩緊張的接過豆子,轉身走開了。

“蘇菲亞,抱歉嚇了你一跳,但大人想到我們可以把這些豆子拿去種,你到塔樓和安東尼領些包心菜和洋蔥,改煮點蔬菜燕麥粥給大家吃吧。”

“是的,夫人。”

“夏綠蒂,燒一壺水送到大人房間,給大人洗臉。”

“好的,夫人。”

支開了那兩名女仆,她轉向另一個少年,“安德生,我們需要把所有的豆子泡水,讓它們發芽,你可以找米歇爾一起去和安東尼拿豆子嗎?”

“沒問題,夫人。”

說著,那少年也走開了。

她見狀,擡眼環顧四周,其他剩下的仆人,瞬間別開視線,掃地的掃地,打水的打水,紛紛繼續做著他們原來在做的事。

他有些愕然的看著瞬間被她清空的內庭,不知為何,只覺有些好笑。

她松了口氣,這才回頭看他的臉說。

“大人,如果你不想著涼,我相信你需要回房穿件褲子。”

他聞言一楞,匆匆低頭,這才發現他只穿了羊毛衫,赤裸著他的雙腿,完全忘了穿他的褲子,若不是那件羊毛衫夠長,他雄偉的小弟弟就要出來見人了。

“該死,”想到方才全程他都光著兩條腿,他忍不住低聲咒罵著:“你讓我看起來像個瘋子。”

“你讓我看起來像個女巫。”她眼也不眨的看著他,沒好氣的說:“而且你沒穿褲子不是我的錯,那又不是我脫掉的。”

說完,她揚著她小巧的下巴,轉身走回主城樓。

他楞看著那女人挺得筆直的背影,下一瞬,笑了出來。

“米歇爾是誰?”

她楞看著他,懷疑他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但那剛洗完臉,正拿布巾擦臉的男人,看起來不像是在開玩笑,然後她才想起來,一般貴族其實很少會記得仆人的名字,而他在這城堡裏,又收留了太多新來的孩子。

“米歇爾是你前任執事的兒子。”

他楞了一下,想了起來,“紅頭發的那個?”

“紅頭發的那個。”她點頭。

他把布巾放下,繼續穿戴厚布做的軟鎧甲,忍不住再問。

“剛剛在院子裏,你為什麽要我把豆子交給路易?”

她跪在火塘邊,一邊清掃煤灰,一邊道:“路易家裏以前是種田的,讓他顧著比較保險,他會知道該如何照顧芽苗,不讓它們黴掉。”

他套上鎖子甲,發現她竟比他還了解城堡裏的人。

“你怎麽知道這些?”

“我有嘴,我會問。”她擡起頭來,瞧著他,道:“而且那些女仆會聊天。”

這話,讓他又扯了下嘴角,他那自嘲的笑,軟化了臉上僵硬的線條。

她瞧了,忍不住開口,多管閑事的道。

“你知道,你應該派人去南方買些牲畜。雞可以生蛋,牛和羊能產奶,而且它們吃草就可以活。”

她知道他有錢,這男人搶了她一箱金幣,她不懂的是,為何他遲遲沒有做這件很顯而易見應該要做的事,雖然到南方路途遙遠,但總也要有一個開始。

“那些牲畜在半路上就會被搶光了。”他告訴她:“運送那些牲畜,需要一整支軍隊。”

聞言,她這才恍然過來,想起他之前曾說,因為饑荒,路上宵小強盜橫行的事。

她把煤灰都清好,看著他穿戴護手。

那東西有綁帶,他半天沒弄好,她忍不住上前接手,替他系好綁帶。

他低頭垂眼看著那個女人,不解她清完煤灰,雙手為何還能如此幹凈,跟著他發現,是因為她做什麽都不疾不徐、小心仔細。

然後,他聽到她沙啞的聲音輕輕響起。

“你為何不叫村裏的人到田裏幫你?”

她嬌小的臉,十分白皙,像是能透光似的,好像他曾經見過的東方瓷器。因為靠得近,她身上那香味又悄悄襲來,他註視著她低垂的小臉,沙啞開口,回答她的問題:“村裏的人有自己的田要顧,再說他們多數都病了,強迫他們來,只會讓他們死得更快。”

“所以你才不再和他們收稅?”

這問題,讓他一怔,回過神來。

“你怎麽……”

話出口,他驀然領悟,這女人看了他桌上那些執事的紀錄,他這才想起來她識字。

她擡起眼,看著他,清晨的微光,照亮她翡翠般的瞳眸,那雙眼眸在這一刻,像化成了森林深處晨光下的一汪清泉,水潤、溫暖。

因為那眼裏的溫柔,因為被她發現他做的事,他眼角抽緊,粗聲說:“死亡的農民對領主是沒用的,領主至少要讓他們得以糊口。”

她瞧著他,那雙眼眸依然溫暖。

“你應該要好好吃飯。”她凝望著他說:“吃飽了,你才會有力氣照顧他們。”

說完,沒等他回答,她轉過身去,拿起那一籃他昨天換下的臟衣物,下了樓。

他楞看著那女人合上的門,久久無法回神。

他不曾照顧過誰,他昨天才想要逃走,丟下這座城堡、那些犁不完的田,做不完的事,轉身離開,就只差那麽一點而已,可她讓那糟透的一天,有了溫暖的結束。

他扯著嘴角,諷笑著,懷疑她若是知道真相,不知會說什麽。

可是,他回來了,而她為他準備了洗澡水和溫暖的食物。

嘲諷的笑,緩緩消逝在嘴角,只剩她帶來的莫名暖意,裹著心口。

只是個女人。

他想著,將她那雙溫暖的眼眸,從腦海裏推開,然後深吸口氣,把皮帶扣上,將長劍掛在腰間,下樓來到大廳。

大廳長桌上,女仆們已將煮好的蔬菜燕麥粥放上了桌。

他舀了一碗,坐到自己的位子,吃了一口,楞了一下。

這東西和昨天晚上那美味的濃湯根本是兩回事,雖然分量足夠,味道卻完全不同。

他一怔,忽然領悟,昨夜那一餐,是她煮的。

他擡起眼,試圖尋找那女人,才發現她根本不在大廳裏。

長桌邊,擠了很多人在吃飯,男的女的都有,城堡裏大部分的人都來了,來吃飯,但沒有她。

“蘇菲亞。”他叫喚那經過身邊的女仆,問:“凱呢?”

“夫人去城門塔樓和夏綠蒂換班了。”

他沒想太多,低頭繼續吃粥。

雨還在下。

波恩帶著所有能用的人手回到田裏,給了幾個年紀小的男孩與女孩,一人一把彈弓,讓他們顧著已經播種的田,若有飛鳥來就將它們射下來,他要他們除草、顧田兼狩獵,就算射不到獵物加菜,多少也可以驚嚇飛鳥,不讓它們吃掉種子。

那一天,他到村子裏拿來另一具無人使用的犁替代,繼續犁著田。

那天晚上,他回到城堡時,路易沒有像往常一樣奔來照顧馬,另一個男孩接管了馬廄。

他懷疑那鍋豆子到頭來還是被煮熟了,路易才會跑去躲起來。

他抹著臉,在那下不停的細雨中穿過內庭,正要走進主城樓時,聽到她的叫喚從身後傳來。

“大人、大人——波恩——”

他轉過身,看見她在雨中朝他跑來,氣喘籲籲的停在他面前,說:“豆子,那些豆子發芽了!”

他一楞,“真的?”

“真的,全都發芽了!”她看著他,眼裏有著藏不住的興奮,“我想你需要去谷倉裏看看。”

他轉身大步朝谷倉走去,然後忍不住小跑步起來。

谷倉的門在黑夜中透出亮光,當他推開那扇門走進去時,瞬間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

原本寬敞空無一物的谷倉裏,讓人拿小鍋子裝著煤炭,生起了小小的火,所有的地面,都被裝著豆子的杯碗瓢盆擺滿了,剩下的地方則被堆放了許多黑土。

路易跪在黑土旁,看到他進來,有些緊張,忙站了起來。

“豆子呢?”他著急的問。

路易把骯臟的手在褲子上抹了幾下,匆匆拿起早上那鍋豆子,端到了他面前,給他看。

他伸手接過,看見那些豆子全都冒出了芽頭,除了鍋子裏的,地上那些豆子也都冒出了小小肥胖的芽頭。

他幾乎有些不敢相信,伸手撈了一些出來。

“你怎麽做到的?”

“我、我……我……”路易結結巴巴的說:“太、太、太冷了……”

那孩子結巴得太厲害,忙看向慢了一步進來的她求救。

凱見了,幫忙解釋,道:“種子發芽需要溫暖的天氣,所以路易在谷倉裏生了火,讓谷倉變得比外面溫暖,豆子比較容易發芽。”

他驚訝的看著路易,有些激動,伸手拍了下他瘦弱的肩頭。

“幹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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