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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生死鬢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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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宮後的日子並不安穩,接連幾日都是陰沈的天氣,今年的春,似乎來得格外遲些。

宮中不相幹的宮人早已盡數遣出宮去了,那日忽而下起雪來,九歌裹著墨玉色的鶴羽大氅,一張臉瑩白如玉,她靜靜立在菁華殿的檐下看雪,天地間只是茫茫的雪簾相接,隱約能見到遠處浮錦臺上操練的禦林軍,與懷德殿的飛檐鴟吻。

合歡在身後遞過來一個暖爐,沒有說話,倒是九歌垂下眼去,輕聲道:“姑姑,你怕嗎?”

不時有兵士鐵甲的錚錚聲隱隱傳來,北風怒吼,寒意徹骨,合歡被她這樣一問,不由得去看她神色,卻是並無端倪,便笑了笑:“奴婢十三歲那年,闔府遭難,幸得先帝游歷經過救了一命,能活到如今,扶持著您,已算是大幸之事,或生或死,早不會掛心。”

九歌並沒有做聲,良久,才開口道:“可是我怕。”仿若有一滴淚從她垂著的眼眸裏滴出來,可落雪紛紛,看的並不真切,她只是低著頭,不願讓人看清神色:“我只不過是平常的凡胎肉體,怕病、怕死、怕閉眼之後,就再也見不到他……”

忽而有一滴溫熱的淚淌到她手中的暖爐上,嘶地一聲輕響,合歡心中惶然,正要出言去勸慰她,她卻似個孩子一般哭出聲來:“姑姑,我真的怕。”

合歡心中惻隱生悲,急急將她扶進殿內,她的淚已流了滿面,合歡只得去尋了塊巾子來為她拭幹,哄道:“不會有事的,殿下,不會有事的……”

她從不曾當著她的面如此哭過,一時令合歡生出一種錯覺來,像見到她兒時的樣子,每每卿鴻帝訓斥得重了,她也會這般委屈大哭,合歡心中發軟,不由得將她攬在懷中,卻聽得她淒惶哭道:“要是我真的再也見不到他,又該怎麽辦呢?”

天色晦暗,壑淵來時明明剛過午時不久,殿內卻昏沈沈幾近無法視物。

九歌先前哭累睡了,睡熟了也是心神不寧地皺著眉,壑淵見她雙目紅腫,枕上似有淚痕,便問了合歡:“她是不是哭了?”

合歡點點頭,良久,悄聲道:“殿下自小便不喜別離,此次大亂有變,她日日憂心忡忡,只怕與帝上再次分開。”

壑淵靜靜聽著,出神半晌,輕輕“嗯”了一聲,方道:“原還是打量著護她出宮尋個安生處,她既是不願,還是留在宮中罷。”

那一日很快地來了,後世因變故起於春申南門,便記作“春申之亂”。

本是半夜,九歌忽而從睡夢中驚醒過來,隱隱聽得兵甲之聲,壑淵的話音已從殿外傳來,本是寒夜,她卻連外衣都沒來得及批,赤著腳跑出殿去,他已換作一身輕甲軟胄,見她衣衫單薄地跑出來,皺了眉將她橫身抱起來,似有些無奈:“這樣冷的天。”

她指尖冰涼,手腕圈在他頸間,終於忍不住去問他:“是不是亂軍來了?”

他輕輕吻了吻她,神情平和:“你乖乖地待在這裏,等我辦完外面的事情,就來見你。”

她滿腹都是心間想說的話,千言萬語卻忽而化作眸間盈然的淚,她緩緩點了點頭,說了聲好:“我等著你來見我。”

他的甲胄之下襯出錦袍的明黃,在令人膽寒的夜色裏,無端讓她心安些許。

南門處的嘶吼聲越來越近,盡數湧去了浮錦臺,他道:“不用害怕,亂軍不過兩萬,抵不過我們的,”他為她掖好被角,像是小時候哄她入睡一般,話音輕柔寵溺:“你等著我。乖乖的。”

漆黑的夜裏,見不到白晝晨曦。她死死攥緊被角目送他的身形愈來愈遠,卻又緩緩坐起身來,將衣袍一件一件穿好,她安安靜靜穿得極慢,都能聽見胸腔內砰砰的心跳聲。

她將床榻之下的暗層打開,摸索出一塊並蒂纏枝蓮紋玉佩來,合歡從殿外走進來,大驚道:“殿下要做什麽。”

她面上漾出一抹笑,輕聲道:“姑姑,我昨夜,夢見……”她頓了頓,像是在想著什麽,慢慢續道:“卻是忘了,不知是我死了,還是他……”

合歡心神大亂,忙道:“殿下說這些不吉利的……”

九歌微微搖頭,打斷了她:“我要去找他。”她語氣比任何時候都要堅定,只是道:“我一定要去找他。”

菁華殿外有數層重兵把守,為首的將領因奉了帝命,不敢輕易放她出去,她也並不說話,一雙烏沈沈的眼眸定定地看著她,無波無瀾,似臥著千尺寒潭,那將領征戰四方,卻也無端生了懼意,稍稍往後退了一步,卻只是那麽一步,她已當先越過去,身輕如蝶,往浮錦臺飛奔而去了。

烏雲壓頂,四處都是兵器相交的叮鐺聲,她的心卻從未如此沈穩,她只知道,一定要見到他,一定要活著見到他。

屍首遍地,仍有不斷的士卒湧到對方劍下,入目皆是濃稠刺眼的血漿,聞之欲嘔。

壑淵立在浮錦臺高高的丹墀之上,眉眼沈沈含霜,遠處的淮瑾之與長孫鈺一前一後站著,長孫鈺咬著牙,早按耐不住拔出羽箭,卻是淮瑾之舉手制止:“你若是放箭,他們的禦林軍……”

卻是長孫鈺雙目發紅,羽箭離弦而去,接著又是一根,再一根,一共三發,他帶著恨意大喊:“我今日便是拼了命,也定要報我滿門血仇!”

那三發羽箭嗤嗤有聲破空而來,壑淵極快地舉劍格開,卻是淮瑾之含著一抹狠毒的笑意,冷不防出手拔出手中短刀,朝壑淵隔空投去。壑淵分身乏術,那刀刃淩空襲來,似長了眼睛般直要□□胸口處。

卻是身前一抹身影掠過,有數滴血密密飛在他的面上,他聽見短刀悶聲□□肌理中的輕微聲響,聞見她發間幽暗沈浮的茉莉花香。

她緩緩轉過身去,面對著他,將懷中的玉佩慢慢拿了出來,而心口溫熱的鮮血早已迸濺,如流星飛落在瑩亮的雪裏,染作星星點點的櫻色,似寒雪壓折梅枝,顯出零碎的猩紅。他飛身撲上,只來得及抱住她下墜的身體,他忽而好似失去力氣,木然將手回轉過去,劍身脫手飛出,準確無誤地釘在長孫鈺右腹,錚然一聲,蕩出激厲劍氣,而他連頭也未回。

禦林軍的羽箭從蒼穹上空蜂擁而去,如同一場密急蝗雨,淮瑾之連同長孫鈺即便紛紛退後,也早已被亂箭射作了一團窟窿。

無盡的痛楚自天際盡頭甚囂塵上,而他的耳邊再聽不見一絲聲音。

一切都安靜下來,周圍的兵甲鏗鏘、戰士廝殺,都與他無關了。

他目光似是癡了,牢牢地看著她,怔然許久,才似恍然回神來。他發狠一般拼命地緊緊摟住她,幾乎是惡狠狠地吼出來:“九歌,你不許死!”她面白如雪,說不出任何言語,眼尾卻緩緩流出淚來,他心中慌亂難忍,變作哀求,連聲音都低下去:“你不許死……你不許死……”

“是我太過貪心,想要天下,也想要你在我身邊,”他急切地捂住她汩汩流血的傷口,悲意難抑,雪聲簌簌,他的話音都漸次隱沒,猶如低語,“若是我那日不帶你回宮……”

她猶在喘息,掙紮許久,忽而輕輕啊了一聲,緩慢地勾起唇角笑了笑:“下雪了……”她眉眼彎彎,笑得極甜,一如數年前初見那般的嬌靨如花:“哥哥……你還沒有帶我……去幽州……我一直……都在等你……等你帶我去……”

他胡亂地將她唇角溢出的熱血抹去,惶然不住點頭:“好,我帶你去,只要你好起來……”

她淺淺笑著,喘出身體內最後一口溫暖的氣息,輕聲道:“我好不起來啦……”

碩大的淚終於爭先恐後從他眼中無聲滾落出來,不住啪嗒落在雪地裏,融進她身下洇熱的血中,他死死抓住她的手,痛哭失聲:“只要你能好起來,你要什麽我都依你……九歌,你不要離開我,”他的嘴角劇烈顫抖著,一氣將她軟軟的身體按在自己懷裏,“你聽見沒有,你是不是又要不聽我的話,你若是要離開我……你若是要離開我……”

他心中湧起平生最大的恐懼,再說不出來一個字,耳邊只是她急切的喘氣聲,猶如一柄利劍將他的心血都剮出來,她似拼盡了全身力氣,輕輕地斷斷續續地貼在他耳邊,微如蘭息:“我原先……還怕死了見不到你……但現在覺得……只要你活著……我死了……倒也沒有什麽了……”

“你……”他艱難地開口,只來得及吐出一個字,她的身體迅速涼下去,他滿腔肝膽俱裂,再難開口,他此生並無體會過此刻的心如刀絞,與她十年的種種回憶如狂潮卷至心頭,他心中痛不可遏,喉間一甜,驀地噴出一口血來。

其時雪越下越密,將先前的熱血盡數埋作瑩白一片,她緩緩閉上眼:“哥哥,好冷啊……”

她的手終是徹底垂下去,他分明用盡了全身力氣,卻依舊沒能握住她。

他如墜萬丈深淵,淚滴在她的面上,他伸手去拭,早已冰寒一片,他低頭去看她帶著微微笑意的慘白的面容,仿若她並未離開,茫茫大雪中,他恍惚記起那年,也是在浮錦臺上,她被他手中利劍刺傷,她分明是疼到極點,卻還是勉力撐著因痛楚微微顫抖的身子,在紛亂的飛絮大雪中低低地唱:“心幾頑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他仿佛剎那老去,輕聲如同夢囈:“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他與她,生死糾纏,整整十年。

而他以後的一切,都算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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