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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怪我失信於你不等你,別怪我不給你做陽春面。這五年來抑或從小到大我咬牙對抗的動力若說實話唯有我媽媽,我一邊恨著她,一邊愛著她,一邊又唯恐她失望。如今她死了,支撐我不垮掉的動力也沒有了,我……就算不會跟她一起死,但我的病情我清楚,接下來我想我不是瘋了就是傻了吧?

那樣還怎麽見你呢?那樣見了你也無非是平添你難過。何況一個瘋子或傻子還會葆有意識嗎?故而在我可以洞見的下場裏,我們已是永別了……

可親愛的瓦洛佳,若這樣子就永別莫說你我也是不安心,偏偏我又不夠力氣給你打電話,那就錄在這裏吧,哪怕這段錄音未必能夠為你所聽到,我也希望我能說出來——瓦洛佳,我愛你,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像偷了星星在懷裏,縱令明知不長久,也貪戀著你的光,能多點時間照耀我。可惜星星就該回到他原有的軌道不是嗎?一如沙礫最好的歸宿是淵底。所以瓦洛佳當你聽說這裏的事情後,請不要去找我、探望我,無論我是在精神康覆中心還是在療養院,無論我是瘋了傻了能否再認出你。請你體諒我這一刻小小的自尊與虛榮心,我不想,那樣子,被我最愛的人看到。我只願你好瓦洛佳。只願從今而後,你我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親愛的瓦洛佳,再說一遍我愛你,愛你是我做過最勇敢的事。盡管對你的愛,終抵不過我的萬念俱灰與疲憊,但我真是愛你啊,瓦洛佳……』

錄音結束,江湛已不敢去看紀小鄢的臉,不敢去看他是不是在流淚,不敢去看他是不是也同樣的萬念俱灰與疲憊。中央扶手後頭的小冰箱被打開,剩了半瓶的老湯姆金酒紀小鄢連杯都不用直接對著嘴往下灌,微甜的酒液入喉卻辛辣,像愛情,像這世間所有美好幻景予人的假相,像我們明知註定離散還一往無前開始的開始……

親愛的瓦洛佳。親愛的瓦洛佳。親愛的瓦洛佳。

錄音一段段被點開,女孩兒糯軟的嗓音比酒精更醇烈,心力交瘁已至極限的紀小鄢很快醉倒昏睡了。瓶中老湯姆金酒還剩下一點點。江湛自小冰箱裏撚出一只高腳杯,倒上酒,燃起煙,隨即撚開音箱闔上睫,在醺朦的煙霧與酒氣中,在李健“只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的清澈歌聲中,懷想他也曾在某個雨夜縮在車裏默默絕望地哭泣,也曾在傾盡全力抱擁後,不得不忍卻貪癡地放飛與祝福……

沒有了愛,失去了愛,財富累就的人生還剩下什麽?

是無嗔無喜生命本身?還是不死不休的刻骨思念?

誰知道?

不到個人的終篇,誰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關於本章沈沁柔的死,是有真實事例作為依據的。至於被傳訊作證的時間有沒有限制?一般的說法是不超12小時就可以,但很多地方司法機關傳訊嫌犯或證人去取證,審個兩天兩夜也是很多的。而真實案例裏原主被隔離審查的時間為14個小時,在反貪局裏就已經不行了。權衡再三為了免得不必要的麻煩,就改成11小時了。所以,小說狗血麽?我從來不覺得。因為真實生活往往更狗血。

☆、尾聲(三)

繁華和璀璨都被從記憶抹掉

於是這一切奄忽浮生的征候

便把妙齡的你在我眼前呈列

眼見殘暴的時光與腐朽同謀

要把你青春的白晝化作黑夜

為了你的愛我將和時光爭持:

他摧折你,我要把你重新接枝。

——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集》

時光倏忽而過兩年半。

於此期間裴炯母親在沈沁柔亡故後不久即自戧於反貪局,死因迄今對外沒公布。裴炯父親倒因發妻這一死得以脫了身,流放一年後調任某省紀檢委,不降反升生活何其的反諷。而赤塔州的礦與鋼廠也陸續建成並試運行,所產礦石品味高,所產鋼材皆是高附加值精品鋼,主銷對象是俄羅斯歐美阿聯酋,萬康這一著海外拓展的步子算是邁對了。萬康國內的發展,卻因紅葉拒絕再為其供貨,不得不轉向它國購入生物制劑,生產成本因此劇增,利潤空間急縮,又失去了地方政府兩項政策性扶植,較之從前,也算是舉步維艱。

至於紅葉,陶陶已打理得似模似樣,年初不僅為沈一一外公生前的幾項保留專利新設了生產線,還跟環保部合作,預計全面涉足水資源的可持續利用,與工農業可持續發展改造。同時陶陶也沒荒廢了寫詩和攝影,陸續出的詩集與攝影集分獲大獎不說,所得版酬俱捐給了中華少年兒童慈善救助基金會。陸沛涵與傅賀捷也修成正果領證了。方碩丁珂兒的娃兒剛會走。筱歆重見光明後考上了吳教授的研究生,立志未來要去心理健康機構做輔導。殷朵兒自殷氏重工被收購與裴炯失蹤後就進了精神療養院。發配澳洲礦區的居居,酒駕肇事逃逸被拘捕。還有濮長安,兩年前突發腦溢血做了開顱大手術,一年前體檢又查出早期結腸癌,做了開腔大手術,再上電視人已瘦得不像樣,昔時風采完全不見了。

這故事裏錯綜的因果啊,究竟誰成就了誰誰又依傍了誰,誰辜負了誰誰又毀滅了誰?這故事裏的每一個人啊,也貌似都有了結局,獨獨沒有消息的是裴炯與沈一一。兩年半裏他們就好似人間蒸發般無影無蹤,連江湛推薦給紀小鄢的私家偵探“尋絲鬼”都不由得抱怨,“裴炯走時帶了那麽大一筆錢,藏匿後第三天又著人在汽車黑市賣了他的奔馳商務和沃爾沃,身上保不齊還有細軟,僅是這些,省著點就夠他倆花用一輩子。何況裴炯有手有腳有學歷,弄個假|身|份|證打份工還不跟玩兒似的?他家裏背景又深……想找他,難於上青天啊!”

正在貝加爾湖春釣的江湛聞言嗤聲打斷他,“找不到是你專業水平有問題,在這兒吐槽有嘛用?”沒握釣竿的手順了順腳下喵星人的毛,江湛瞇起眼瞟了瞟在釣魚艇另一端專註水面的紀小鄢,“大上周介紹跟你合作的黑客團隊還滿意麽?比之前那票人好點吧?我說你有這工夫跟我唧唧歪歪閑嗑牙,不如再捋捋各國出入境名單。也不能光守著醫院和康覆中心的患者病歷查,各地區房屋中介的電腦是不是也該入侵下?我就不信他們不開房、不買房也不租房!哦、對,汽車租賃公司的交易記錄頂好也翻一翻,還有濱城民政局的系統也掃一遍,別這倆人悄沒聲兒地把證兒都領了,那我們還忙活個什麽勁兒啊!”

江湛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說得何其的輕巧,“尋絲鬼”卻要嘔出老血了。特麽的早知道這單這麽難,打死他也不會接!雖說紀小鄢砸錢砸得行雲流水極豪爽,這單做完夠他下半生收手養老了,可找了兩年半一根毛都沒找到,太消磨人的鬥志太挫敗了好不好!

而兩年半了一個郎有情一個妾失憶,這倆人真貓哪兒犄角旮旯過起小日子誰管得著!甚至這會兒人家孩子都滿地跑了也說不定……換他早愛藏哪兒藏哪兒死生不見了!偏紀小鄢非一根筋地找找找,那勢頭真是就算你是一枚針,他也要大海裏撈上來;就算你是一粒沙,他也要大浪裏淘出來。他咋就不學學人思聰少爺的灑脫逍遙呢?都這麽有錢了,還不可著勁兒睡網紅,也忒地想不開——

是,紀小鄢的確想不開。又讓他如何能想開?!他不過是差了兩步就錯失了他的小白樺,並且他的小白樺是在他心上生根發芽後,才被人生生挖走的。自此他心上的窟窿沒有一天一時一刻不在嗖嗖灌冷風。他恨他惱他痛他不甘!更多的則是牽腸掛肚地惦念,以及再也找不回沈一一的恐慌。那樣他將至死是個殘缺者,至死不瞑目。

如是時間又過一年半——

這一天,江湛在聖彼得堡郊外、伊薩耶維奇家族的舊行宮找到了紀小鄢。

江湛到的時候,聖彼得堡剛下過一場綿延三天的雪。自西伯利亞襲來的寒潮,使這座溫帶海洋性氣候的城市冷得呵氣成冰。伊薩耶維奇行宮一眼望不到頭的宮院,雪深無人跡。巨石築就的宮殿,矗立在皚皚雪原。宮殿四周的雙排柱廊,氣度恢弘。金碧輝煌的外墻,愈奪目愈荒涼。自直升機上鳥瞰,江湛不由慨嘆:這裏何其似一座富麗堂皇的墳墓,埋葬著抑或說沈寂著唯愛永生的孤魂……

迎接江湛的,是行宮灰眸灰發的老管家鮑裏斯。江湛不是頭一次來,俄羅斯待得時日也長了,見到鮑裏斯他正經能用俄語聊幾句。“弗拉基米爾在幹嗎?”江湛問。入鄉隨俗,他早習慣用俄文名字稱呼紀小鄢,給自己也起了個俄文名字叫安德烈。

“在書房看書。”忠誠的老管家畢恭畢敬地答,神色不變語氣卻含憂。

江湛嗯了聲,隨鮑裏斯一路到三樓。這幢始建於羅曼諾夫王朝的宮殿,曾在戰火流離中破敗,屋頂宏偉壯觀的壁畫,與宮內曲折相通的回廓,倒都完好保留著。四年前紀小鄢斥巨資修葺,歷時彌久終令它重煥異彩。如今雕梁畫棟不提也罷,春意盎然的室內花園與七彩噴泉亦毋須贅述,最讓江湛震撼與傷感並舉的是:從側殿一樓直通天棚的主墻面,以孔雀石、瑪瑙、藍珀、碧玉、彩石、石青石、天河石、蛋白石、黑曜石、月長石、金沙石、青金石……鑲綴著一幅整面墻的畫,畫裏有夜半的蒼穹與深海,有璀璨的星光與熒光,有粼粼溢彩的波浪,和一對自帶光環的提燈鮟鱇魚。

看著這幅畫,江湛每每想起湯顯祖在《牡丹亭》題記裏寫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當然你可以說,紀小鄢不過是有錢,不過是肯花工夫肯砸錢弄出這樣一幅畫,遠談不上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但他自沈一一失蹤後,不酗酒不吸煙不沈淪不放縱不言忘亦不言放,他只是自囚於此任徒勞等待侵蝕他由內而外;四十三歲,四年過去他也才四十三歲,昔日那麽不服老的人,今時卻切切實實地老了,細密皺紋不僅縱橫著他的眼角亦攀爬至他額頭,曾經滿頭烏濃的發,先是鬢微霜,繼而初染雪,漸至愴愴蕭然三千丈。

“跟我走吧。”見到紀小鄢,江湛斬截道。他沒有說走去哪裏,沒有說為什麽走,他以為紀小鄢知道,即便他不說。

紀小鄢沒動,融融暖暖的書房,他蟄居太久似已成石像。一旁巴洛克風格的矮幾上蹲踞的雕鸮,亦似極仿真木雕。

“走啊。趕緊的。趁著雪停好趕路!”俄羅斯的冬天太蛋疼,隨便來股強冷空氣就能落上幾天幾夜的雪,到時甭說飛機汽車都難開,別好不容易有了信兒,再把人跟丟了。

紀小鄢仍是沒有動,矮幾上的雕鸮倒270度轉了轉頭,喉間“咕嗒”一聲,像是在回應。

“斑斑,你去不了啊,帶你出入境忒麻煩。你老實在這呆著,回頭我讓喵星人來陪你玩兒,再送你幾籠肥美的活耗子,給你打牙祭。不過可說好了,不許讓我家喵喵吃耗子,我家喵喵是小公主,吃不了那玩意兒!”

沒錯,這只雕鸮正是當年紀小鄢在天籟谷揀的那只小貓頭鷹,沈一一搬回沈宅後,紀小鄢把它也帶去了沈宅。院子裏紀小鄢親手給它做了一個窩,每天還拽上沈一一去寵物市場買活鼠和面包蟲,倆人兒一口口餵孩子似的將小貓頭鷹拉扯到半大,待沈一一失蹤紀小鄢決定長駐俄羅斯,斑斑卻無論如何不舍得放,遂幾番周折帶了它來俄羅斯。春夏時節它自己四處溜達著覓食找對象,十月末入冬前,再飛回舊主的身旁。它也是聰明,又許是與人處久了,外表兇悍實則呆萌的大鳥,也略聽得懂人話。江湛不讓它跟著它還不樂意上了,頭再一個270度大轉圈兒,遽然展翅飛出了書房。

“嘿,這傲嬌勁兒,也不知是隨了sei~”江湛戲謔一笑,幾步跨坐到斑斑先前蹲踞的矮幾上,“走吧,找到一一了。”

一直沈默的紀小鄢點點頭,“我知道。我猜到了。”

江湛眉一掀,“那還這麽淡定?你可別告訴我你是近情情怯啊!”

紀小鄢扯扯唇,太長時間不笑他鼻翼兩側的法令紋愈見深刻與酷冷,膝頭的書已闔上,江湛瞄了瞄,竟然是《神雕俠侶》。嗟嘆鯁在胸口,江湛憶起數月前,他和紀小鄢在科拉半島的瓦爾祖加河釣魚,休息間隙他話趕話提了一嘴,說最令他心疼的小說人物是金庸筆下的周伯通與瑛姑,一句“少年時分手,暮年時重逢”,貌似圓滿實則殘忍;更甭說周伯通中毒昏迷時念叨的“四張機”——可憐未老先白頭——不思量,自難忘。

彼時他唏噓了一半即察覺到不妥,立馬收了口。不想紀小鄢倒真找了書來看,還看到了第三冊。而你須知你仍是幸運的,弗拉基米爾,因你未到暮年即可重逢你的小白樺。就算她的記憶抹去了你們曾經的繁華與璀璨,在一起,畢竟你們還能在一起……

“走吧。”江湛黯然輕道,“難道要等到你生了老人斑再去嗎——他們在常州,溧陽,南山竹海。”

……

常州,溧陽,南山竹海。

顧名思義,這裏因萬畝竹林而得名,級別呢也掛著5A的標志,不過聞其名的大多是本地周邊人,偶爾來做趟回歸大自然的短行。而源起西伯利亞的寒潮襲卷過北中國,使二月初的煙雨江南地,亦落了場不薄的雪。是以於此非節假日的冬末春未至,除了來拍竹林雪景的,基本沒游客。

然後呢四年裏盡管尋絲鬼也見過紀小鄢,紀小鄢又是他實打實的大金主,可尋絲鬼打心底裏怵紀小鄢,跟其通個電話身上都突突,這樣一來二去的,他幹脆跟相對和善好商量的江湛直接聯系了。好比確定裴炯沈一一的下落後,他就是第一時間匯報給江湛的。好比他現在租住的民宿詳細地址,也是他微信發給江湛的。

江南的冬天冷呵,冷得那叫一個陰寒透骨呵,室內沒有暖氣簡直能要了北方人的命。為了金主的舒適與健康,尋絲鬼一大早起來就問民宿主人多借了兩個電油汀,屋子裏烘得暖暖的,還貼心地烹了熱茶備了小菜燙了一壺青梅酒。

加熱後的青梅酒,聞起來甜沁沁的兼帶一縷梅子酸,烹得恰到火候的大紅袍,則馥郁幽醇有蘭香。兩種味道糅混在一起,有股奇異的安撫人心的芬芳,吸溜著鼻涕尋絲鬼險險沒落淚——四年了,他被這個單子足足折磨了整四年,眼下勝利在望,天價酬勞亦即將到賬,他覺得他可以退休了,往後喝點香茗和小酒,打打麻將約約炮,那才是人該過的日子啊,巴紮嘿。

而為了盯緊目標,尋絲鬼找的這家民宿就在裴炯沈一一住處的馬路斜對過:這條街距景區正門有十幾分鐘車程,街道兩邊星羅著幾家民宿、茶館、小超市,以及賣旅游紀念品的小店,餘下的就是年代久遠青磚白墻的老民居。裴炯沈一一就租住著其中一所老民居。又為了不“打草驚蛇”,尋絲鬼這麽多天一直COS攝影發燒友,進進出出間扛著大單反,沒事兒這拍拍那拍拍,煞有介事的。

裴炯沈一一他自然也拍過。這兩人幾乎每天都出門,要麽去橫澗鎮菜市場買菜,要麽去竹海遛彎兒;出入以一輛小小的全棚、雙座、老年電動四輪車代步,開起來慢慢悠悠時速絕不超10公裏——“開這種車不用駕駛證,不用上車險和檢車,買也不用身份證,隨便找個電動車市場,或能匯錢到卡的網店,頂多兩萬塊搞定。”

給紀小鄢上了茶,給江湛斟了酒,尋絲鬼由衷地為裴炯點32個讚,“這夥計很小心,也極忍得住,自打離開濱城他名下所有國內銀行賬戶再也沒碰過,與昔日聯系全切斷。租房也不走中介,我推測他是通過58同城或路邊小廣告從私人手裏直接租,那樣就算簽租房協議時房主也看身份證,可我們再怎麽查,也查不到私人房主那裏去。”

說著尋絲鬼將兩沓A4打印紙分遞給江湛和紀小鄢,並比劃著解釋給他倆道,“四年來我們搜遍國內外各大醫療機構,只找到與沈小姐類似的十幾個病歷記錄,然後挨著一個個去查,沒有一個是沈小姐。考慮到裴炯有留美經歷,又考慮到國內‘腦與認知’領域只有中科院生物物理研究所算前沿,裴炯如果想咨詢,百分之八十的可能不會選國內。所以我們又鎖定了美國太平洋大腦研究所、比利時全球腦部研究所、瑞典卡羅林斯卡醫學院大腦研究中心等十幾家專門機構的官網,進行大數據篩查。再在歷史訪問各官網的IP中揀選出來自中國大陸的IP,再究察每個中國IP的出處,再劃出重點IP一個個實查,最後才找到他們。不過過程中他們換過兩次落腳點,搬到這裏後又差不多有八個月的時間裴炯沒有訪問過任一一家外網,否則我去年就能找來了……喏!這些都是裴炯在那些官網搜索過的關鍵詞,以及四十六次付費咨詢的結果——呃,他在外網的付款交易,用得是境外銀行賬號。……唉,也真難為他,一個公子哥兒,四年裏懷揣那麽一筆巨款還帶一病人,幾次遷徙又要不露痕跡,竟楞是一路輾轉到常州。”

於尋絲鬼絮絮叨叨的敘述中,紀小鄢江湛一張張打印紙看過去。打印紙上密密麻麻全部是英文,以英文作為母語的紀小鄢,反倒看得沒有江湛快。窗外不知什麽時候又飄起碎碎盈盈的小雪花,愈顯出室內的靜謐。屋角電油汀燒得旺,紀小鄢進門時沒有脫大衣,額角漸漸布上一層汗。

“為什麽是常州?”突然發問的是江湛。

尋絲鬼臉上一瞬閃過抹惻隱。回答江湛的卻是紀小鄢,“大概是受語言功能障礙所限,一一現在只會說、或只能聽得懂她生命最初使用的語言——”右手食指輕輕點著第四頁打印紙上的某行字,紀小鄢靜靜直視著尋絲鬼,他無論神情抑或語氣都沒有一丁點波動,“我猜得對麽?”他問尋絲鬼,“你有沒有聽過她說話?有沒有近距離接觸過她?她是不是與人對答全部是常州話?是不是每句話都說得呀呀學語的孩童般緩慢?”

尋絲鬼不語,紀小鄢亦不再問,A4打印紙翻到最末是一張匯美鉆石面相紙,上頭彩噴著沈一一與裴炯的合影,隔著歲月,隔著滄桑,隔著幾萬裏的奔波與蘭房永夜思無寐,就那麽,猝不及防的,撞進了紀小鄢眼裏——

他的小女人,他的小白樺,他認定的小妻子,他被人生生剜走的心尖尖,四年不見他在等待煎熬裏白了頭,可她,依然是四年前初見時分的模樣。甚至,比那時還要顯得小。曾經深如海寂如夜漆黑幽邃的一雙眸,因為清空了所有記憶變得好似一泓清泉下的黑珍珠。純善的、無邪的、探詢的、毫不設防的她打量著面前的每個人,爾後側頭問裴炯,“佗古-是嗲寧啊?”

裴炯很淡定,絲毫沒有流露出乍被人堵上家門的驚惶,他對沈一一笑了笑,同樣用常州話答,“外嘚啷的,韓尼古些到裏嘚氣。”說完他打開院門又轉身跨上老年代步車,將四輪小電動穩穩開進院子裏。

院子裏是江南古老獨棟民居的布局,鵝卵石鋪地、面積不大有一方小小淺淺的石砌蓮花池,廊前兩株老梅幽幽迎雪綻放著,廊下竹椅竹凳竹簸箕。青磚結構的房屋舉架極高門窗亦窄高,門是新換的仿古防盜門,木窗欞上的格紋卻很是有些年頭了。下了電動車裴炯先去擰開房門鎖,繼而穩穩托住沈一一,小心翼翼抱了她下車,旋即放她在地挽住她腰背,撐扶著她,一步步,一步步,極慢極慢地走進屋。

地上積雪不大工夫已有一個指節的厚度了,院門前等了近半小時的幾人肩頭亦鋪了雪。隨行的張秘書唯恐老板不解常州話,貼心地用氣聲翻譯道,“沈小姐問我們誰。裴總沒回,說外頭冷,先進屋。”張秘書延用的還是過往的稱呼,仿佛時光仍停滯在幾年前。江湛點點頭,紀小鄢沒反應,從始到終他都在不錯眼珠地望著沈一一,望著她像打量一個陌生人似的打量他,望著她像初學走路的嬰兒般,蹣跚前行。而這些其實都在最壞的預料中,不是嗎?命運的無常大棒還能擊碎些什麽?

見裴炯進屋後就沒再轉出來,等著他發出邀請是基本不可能的了,紀小鄢江湛索性將不速之客演繹得更徹底一些,反正,他們此行,就是過來搶人的!幾步邁進院子,防盜門竟沒關,三人進了正廳卻不見裴炯沈一一,一旁的偏廳倒傳來呢呢噥噥的低語聲。三人進到偏廳時裴炯正給沈一一摘帽子圍巾和手套,空調開了電油汀也開了,裴炯又脫掉沈一一外頭的過膝羽絨服。

看得出,沈一一被裴炯照顧得十分好,春雪隨落隨融的,裴炯卻敢給她穿白色羽絨服,且衣擺上一絲泥痕汙漬也沒有,她腳上的雪地靴,亦是洗刷得很幹凈。她裏頭穿一件厚暖的馬卡龍拼色羊絨衫,佩著四葉草鑰匙水晶毛衣鏈,怕她冷,裴炯很快取下衣架上的毛披肩給她圍裹好,細心如對小嬰兒。

不同於正廳四壁蕭然的空曠,這間偏廳非但正對門擺著一套三人布沙發,臨窗還設著一張仿古精雕羅漢床,其上不僅鋪錦褥、疊毛毯、簇靠墊,炕角摞著尺高的畫冊與畫紙,炕桌亦齊整歸置著畫筆和顏料。無疑,這就是裴炯沈一一日常起居的場所。裴炯也在扶沈一一落座羅漢床之後,蹲下|身,給她拔下雪地靴,穿上了加絨加厚地板襪。除此沈一一毛絨褲外另有水獺毛的靴套從膝護到腳腕子。將她往裏抱坐到炕桌處,裴炯又抖開羊毛毯蓋住她的腿和腳。

於細節最能反映真實的情境,裴炯做起這一切完全是行雲流水的利落,沈一一也一副習以為常的泰然,甚至有貓主子安享鏟屎官伺候的理所當然。更毋提她比四年前益加長的發,烏油油自左向右編著覆雜精致的蜈蚣魚骨辮,從頭頂心到發梢還夾著十幾個細巧的粉色鋯石小發夾,瑩瑩輝應著她耳垂那對粉紅鉆耳珰。還有她露在衣袖外的小手又白皙又細膩,手指甲呈現健康的肉粉色;臉上肌膚則比跌宕叵測的二十二歲更水嫩,氣色極其好,較之以往無異是逆生長!

再看裴炯,再看裴炯……四年裏紀小鄢固然發如雪,裴炯又如何還是意氣風發少年郎?如今的他也老了、他也老了啊,分明他只比沈一一大一歲,卻像長了她許多歲。由此尋絲鬼的唏噓就可以理解了:一個錦衣玉食蜜罐兒裏泡大的公子哥兒,一千多個日夜不假他人手,全憑一己之力照料沈一一到這程度……你可以說他是咎由自取是活該,然而這世間欠債的人多了,還債的有幾個?

而對於紀小鄢江湛不請自進的行為,裴炯就好似沒看見,愛站站愛坐坐他連眼風都不瞄一下。他眼裏只有沈一一,正如他被摧毀的人生也只剩了沈一一,宿命波詭雲譎信念屢屢被轟塌,一地碎土揚塵中她若委頓他便陪著她委頓,哪怕她同樣忘了與他有關的一切,可那又怎樣呢?她是他的支撐與救贖,這就足夠了。

握住裴炯的手,沈一一第二次問,“裴炯,佗古是嗲寧啊?”她清澈的黑眼睛,滿滿是孩子般的固執與好奇,像在問糖為什麽是甜的,鹽為什麽是鹹的,爸爸為什麽是男的,媽媽為什麽是女的,不告訴她她就不樂意,但告訴了她,她也不在意。

果然,聽了裴炯說只是幾個老朋友有點事要談,沈一一“喔”了聲就不再問其它。裴炯默默註視了她一會,轉頭用普通話對紀小鄢道,“一一該吃飯了。想說什麽,等下吧。”言罷他就出去了。他倒是相信紀小鄢急也不在這一刻,更加不會來硬的。

裴炯出去後,沈一一自炕桌底下拖出一只長方漆器匣,掀開匣蓋,裏頭是大大小小的石頭。石頭光滑、潔凈、形狀不一,大的巴掌大,小的如鴿卵;有的用顏料畫了畫,有的青白本色潤如玉。纖細指尖兒摩挲著它們,沈一一似稚兒把玩愛物般目光專註而喜悅,絲毫未覺紀小鄢已緩緩踱至她身旁——現在的她,屋子裏多了誰少了誰都沒有這些石頭更能引起她註意,她對周遭、對人事,均已不覆敏感了……

“這都是妳畫的麽?”紀小鄢啞然輕聲問。他的小姑娘,他的小白樺,他的小女人,他的小心尖,時隔四年他終於得以與她面對面地說話了,可她卻,聽不懂……

擡首茫然看了看他,沈一一埋頭挑揀出一塊畫好的石頭,“介個送白伲好伐?”

紀小鄢苦笑了一下,就算他不懂常州話,也大概猜出她誤以為他想要她的小石頭;再看她遞至他跟前兒的石頭有鴨蛋那麽大,上頭纖毫畢現惟妙惟肖地畫著一只小小貓頭鷹,貓頭鷹兩簇耳羽長長的,大眼睛萌萌噠瞪視著正前方。“為什麽要送我這個?”紀小鄢突燃起一絲微渺的希望問,“妳還記得我嗎?妳能認出我嗎?一一?”

他語速太急神情太迫切,淩厲五官因而有一點懾人和凜冽,沈一一下意識向後躲了躲,方呆楞楞又問,“伲弗歡喜介個啊?格麽伲自介撿一個弗就好咧嗎?”漆器匣子推到他手邊,沈一一有些不知所措地喃喃著。張秘書見此二人一個聽不懂一個說不著,急得欲上前做同傳,卻被江湛一把薅住了。

“一一,妳知道妳是誰麽?一一,沈一一……”緩緩念叨著她名字,紀小鄢想起落英鎮與她初初相逢的那個午後,那天天空也落著細碎綿密的雪,他也是剛從俄羅斯飛回到國內,小超市食品貨架前偶然對視間,她烏幽幽瞳仁隨意地掃了他一眼,就像深海驟起的激流與漩渦,自此他的心,再也沒有丁點打撈的可能。

“一一,妳知道我的名字麽?一一,妳真的全然忘記我了麽……”累積四載的悲傷剎那決了堤,更有回天乏力的絕望壅塞在胸口——曾經他以為,他是那麽強,無論是他的人生抑或情感都能為他所操控,而他那麽努力變強亦是為了更好地掌控他自己,不為現實所迫妥協與折墮,不為家族所挾應付不愛的女子。

但自打認識了沈一一,他就總有無能為力的感覺,仿佛你“嗵”一聲跳下岸以為能救起溺水者,卻在堪堪攥住溺水者的指尖時,又眼睜睜看著其被滔滔大浪沖走了。這感覺尤以沈一一開庭那天為最甚。彼時他坐在旁聽席目睹他的小女人蒼白著一張臉昂然對抗著無妄的厄運,沒有人知道,他有多恨多心痛。

然他還是低估了賊老天戲耍人的本事不是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冥冥中那雙看不見的翻雲覆雨手總要徹底卷走他的小丫頭才能甘心能做罷!現在!看著他終成為她身不由己遺棄的荒原終成為她徹底忘卻的夢鄉,高踞雲端俯視眾生的賊老天可會露出自|慰到高|潮的微笑?而還有什麽比這更令人難過的麽?還有什麽比這更讓人無力的麽?在滿滿惡趣味的賊老天面前,他怎麽做才能不像一個冷笑話?怎麽做才能不像一個傻逼般徒勞可笑地掙紮?

“伲囊佬啊?伲弗開心伐?伲哪為哭啊?伲嗲事體哭啊?”驀見紀小鄢流淚,沈一一很是慌愕,一疊聲軟軟糯糯地問著,想了想又拭探道,“伲才江是悶偶各名字伐?偶叫沈一一,伲叫嗲……”

不得不服紀小鄢在語言方面的確很敏感,連蒙帶悟竟然明白了沈一一在說啥,“我叫紀小鄢。”他微帶哽咽地答,“伲——”他放緩語速學著她腔調,一字一字再重覆,“也可以叫偶——瓦、洛、佳……”更多的淚滾下來,劃過白發蒼蒼的大叔那棱角分明堅毅的臉,亦模糊了他褶紋密布的綠眼睛。如果、如果這種方法能讓他泅渡到她身旁,他願意為她放棄母語學說她繈褓裏即聽熟的方言。

“瓦洛佳。”沈一一重覆,“伲弗開心伐?伲嗲事體哭啊?”柔潤雙唇微抿著,她望著他的眼神似心智未開的小童兒,單純好奇沒有一丁點關切,見紀小鄢笑了笑又搖搖頭表示“沒事”後,即將註意力重新凝註在她的石頭上……

“你發現了麽——”

飯菜做好裴炯進偏廳喊沈一一,其時她正聚精會神畫石頭。她這次畫得是廊下的兩株照水梅,深赫色的樹幹已著完色,嫣粉的花瓣細細描。裴炯喊她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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