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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在抖著。

吳教授的心瞬間塌下來,她終於肯以一個病人的姿態向他求助了,且姿態脆弱似女童,令他仿佛回到他女兒尚是稚齡時。“一一啊,”吳教授嘆,“逃避從來不是解決心理、精神疾患的辦法,消極放任亦不能使陰影與情結得到疏解與消弭。”

沈一一喃喃,“我曉得,我都曉得。我每時每刻都在對抗著我自己,不沈淪,不自暴自棄,不讓自己陷於幻象裏。我……想對您釋放的吳教授,可內在的力量太強大,我打不過那個‘她’。又或者,我還需要一點時間吧,吳教授,您能再給我一點時間嗎?容我再緩緩。”

驚覺她竟握住了他的手,她像被燙著似的連忙往回縮。吳教授由得她縮回手,卻自一旁桌角拎來紙巾盒,紙巾抽出一張他遞向她,輕緩語氣要多溫和多溫和,“不是我能不能給妳時間妳明白麽一一,妳打不過內在的那個‘她’也沒什麽;雙人格也好,多重人格也罷,共生的關系下能平衡就能相安無事的共處。我擔心的是妳強行剝離妳過往的記憶——縱使它們讓妳很痛苦,縱使妳意志堅韌能做到;也是在喪失妳自身的整體性,換言之,有……”

“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的征兆。”沈一一神情惘惘地接口。

吳教授無奈地笑了笑,“還有什麽是妳不曉得的,嗯?”見她遲遲不接那紙巾,吳教授拈起她一只手翻轉來,邊細致耐心地拭抹著她掌心的汗,邊嘆息著柔聲道,“妳一直都是個堅強的好姑娘,對自身也有足夠的認識,妳需要的僅是一個適宜的切入點。那麽接下來我不催、妳也別急躁,我們共同期待那個‘點’出現好不好?”

沈一一不說話,垂著眼簾抿著唇,一副就快哭出來的小模樣。吳教授的手真暖啊,不止暖還硬凈,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握住她手的力道亦得體,讓她不由想起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老男人,也曾給過她此刻這般的鼓勵與寬宥。可是他們都不能填補她隱藏最深最抗拒的那個角,是的不能都不能,他們,誰也不能夠……

……

再次接到濮長安電話,沈一一並未有意外,時下手機號都實名認證了,她這新號買時雖是用得沈沁柔的名兒,但有心想找一個人,順藤摸瓜豈是什麽難事情?況且以濮長安的身份和地位,一個吩咐下去,自有人替他辦得妥妥的。她也不好奇濮長安為啥要找她,橫豎她對他是一點期待也沒有,那麽無論他想說什麽、做什麽,她聽著看著就是了。

濮長安上來就問她,“等下有空麽?”

沈一一淡淡答,“我沒在濱城——”

彼時她正為筱歆試新裝,天氣愈熱,筱歆以前的衣裳不是舊了就是太厚,要麽就是鄭鋒那個工科直男買的奇葩款。沈一一難得嘴欠一回,自告奮勇要充當筱歆的置裝顧問,筱歆欣然答允,鄭鋒慷慨解囊,倆姑娘遂揀了周一上午街上人最少時,出來逛。

她做事一向認真,既擔了差事就絕不敷衍,這頭兒應對著濮長安,還不忘給筱歆出建議,“……裙子面料是歐亙紗,一共三個顏色都是紅色系,對比妳的膚色和氣質,我覺得玫紅有點艷,粉紅有點浮,嗯嗯還是這件桃紅好。還有這個白色一字肩小背心,可單穿也可套在裙子外,單穿的話配剛買的那條鵝黃小裙褲不錯,呃,配妳那些仔褲也都行。”

一旁導購聽罷熱情讚,說喔喲小姐您眼光好老道的唻;又推薦本季熱賣兩件套連衣裙一款,另一件月長石藍連體褲。筱歆很興奮,自從她失明,這是她頭一次上街買衣裳,她雙手不停摩娑著身上順滑的歐亙紗,嘴裏喜孜孜地道,“一一妳定,妳說哪件好就哪件!”

沈一一說那就要這條桃紅的吧,又說連體褲也蠻好,讓導購選好碼帶筱歆進試衣間,視線一掃掃到一條斜肩裙,“嗳嗳麻煩您,”她喊,“這個也拿進去試一試!”

她這廂忙得歡,濮長安就默默聽,直到聽她靜下了,才又道,“我知道妳現在在澤州。”沈一一也不問他是怎麽知道的,見店角有張單人小沙發,即過去坐下了。沙發旁立著一只高筒瓷花盆,瓷花盆裏種著一株龍血樹,龍血樹細長的葉子有點臟,或許也不是臟是噴水後留下的漬,灰白的、蜿蜒的、汙突突。整好她手裏有張吸汗紙,忍不住拇食兩指捏了吸汗紙去捋那葉子,從根部至葉尖,一根捋完又一根。她始終沒吭聲,濮長安倒也沒問妳還在聽麽;大概,父女總歸是有一點默契的吧?彼此各在一端沈默了好一會兒,濮長安道,“我想見見妳。”

沈一一依然捋著龍血樹葉子,聲線是平板無波的低,“那你想必也知道我為什麽來澤州。對不起,我不想見你;我正在心理治療期。”

“一一,”濮長安喚,“妳就一點不好奇我為什麽找妳麽?”

沈一一輕輕笑了笑,帶著滿滿的壓也壓不住的惡意反問道,“您家裏有人得了什麽病要我捐骨髓?還是捐肝捐肺捐腎臟?”極清晰的,她聽到電話彼端濮長安深吸了一口氣,心裏一霎的痛快似電流倏地襲遍她全身。想來,濮四官兒自打跟發妻離婚後,一路順風順水二十載,還從沒人這麽忤逆他呢吧?但她猶覺不過癮,哼哼笑著繼續問,“不然呢?濮書記您可能從沒留意過,一直以來您都叫我‘沈小姐’,這突然間毫無原由地改了口,很難讓人不多想!濮書記,怎麽不說了?難不成被我不幸言中了?別啊,有事兒您就盡管開口嘛,畢竟,您是我生物學意義上的父親不是嗎!”

“一一,”濮長安極其忍耐地低聲道,“妳別這樣,我只是,不知如何面對妳。”

吸汗紙捋過的龍血樹葉子綠油油,多麽好。若人生也可以隨便捋捋就洗白,又多麽好。可隨便捋捋就洗白的人生是不會存在的。就像她對濮長安,亦非一個稱謂幾句話就能讓她邁過他們之間的坎兒。“不知如何面對那就別面對。”沈一一冷冰冰地頂回去,“您自有功成名就的光環籠罩您,我姓沈,跟您不搭嘎!”

濮長安綿綿嘆息著,或許覺得她太激動不想糾纏吧,“我有妳住處的地址,我在妳樓下等妳吧。”半晌沒聽見沈一一吱聲兒,他又道,“我這一天都有空,妳也不至於一逛一天吧?”

……

兩個小時後,沈一一果然在住處樓下看到濮長安的車。天很熱,他卻沒在車裏吹冷氣,反倒坐在葡萄架底鄰居落下的馬紮兒上。他上身穿一件白色dress shirt,配深藍西裝褲,皮鞋鋥亮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如若不是屁股底下的馬紮兒畫風太違和,還以為他等下即要對著滿院花樹做報告。

然而就是這麽一副政府工作人員的派頭,無端透出浸潤至骨的清貴,他保養得宜的身材和五官也不顯老,他甚至是一個極其標致的男人。他正埋頭翻文件,專心致志的樣子真好看,聽到筱歆嗒嗒的手杖聲始才擡起頭,遠遠望向沈一一,想笑又猶豫,似笑又收斂。

沈一一不由自主地感到很煩燥。不算法院門口邂逅的那一回,這是他們第六次見面吧?但依然如初見,疏離不曾變,疏離中還摻著防備與驚恐。是的驚恐,沈一一好害怕濮長安此番驟然來訪是給她機會出演韓劇苦逼捐腎女主角,偏血緣天性是最不可理喻的本能之一種,意識深處那按也按不住的渴望呵,哪怕他是一只沒安好心的黃鼠狼,她也一邊防備驚恐著,一邊矛盾地渴望著。

筱歆很敏感,察覺她異樣,便偏頭左右聽了聽,“一一,妳怎麽了?是遇到什麽人了嗎?”

沈一一勉強笑了笑,攙挽筱歆胳膊的手松了松,“一個親戚。老家來的。不太想見。”

筱歆理解地拍拍她手背,“那我就不去妳那兒蹭飯了。”

濮長安這時也收起文件起身迎過來,沈一一瞄了他一眼,“上去坐會兒吧。”又瞄了一眼他的車,“就你自己來的麽?”

濮長安未置可否點點頭,高大身形在她一側站成一道頎長的影,這令沈一一不禁有一瞬恍惚地想:如果她此刻去牽他的手,是不是就像這世間所有的父與女?比如黃磊與他家黃多多,比如貝克漢姆與他家七公主,慈父開懷小女兒笑,人生何曾識得有疾苦……

一瞬恍惚間,濮長安接過她另一手拎的大大小小購物袋,“您好,”他這話是對著筱歆的,“我是一一的長輩。一一這一向,承蒙您關照。”

濮長安說話是很好聽的,不疾不徐語速不卑不亢態度完美展現他良好的素養,聲線低沈且充滿力量,對目不能視的筱歆而言,單憑這一句客套,已自動將他定義成一個大寫的“帥”。倆人兒就此寒暄了起來,一個說哪裏哪裏,都是一一在照顧眼睛不方便的我;一個說鄰裏合當互相幫襯著,這是一一該做的……直到進了門洞上了樓,筱歆還對濮長安熱情邀請著,“沈叔叔您不急著回的話,晚上一起吃飯吧?等我老公下班讓我老公請,一一的長輩也是我長輩。”

筱歆一聲想當然耳的“沈叔叔”,聽得沈一一險險又滿含惡意地笑出聲。濮長安倒淡定,禮貌回了句,“我晚點還有事,就不叨擾了。”

筱歆頗遺憾,“那下次沈叔叔過來時一定預先勻個空兒給我們。”她美麗的眼睛空茫茫對住濮長安,縱令是盲了,泛起淚光亦一樣的明亮,她說,“沈叔叔您不曉得一一給我的是什麽……所以我是真心想請您吃頓飯。”

一旁沈一一已翻出鑰匙率先開了筱歆家的門,旋即曲起食指輕叩了下她腦門兒,“少啰嗦,別煽情,快進去!請他不如請我!妳家鄭鋒上次不是說有間泰國餐館很好吃嗎?怎麽說完就妹有下文了?”一把薅過濮長安手裏的購物袋,沈一一連筱歆家鑰匙包一並塞進她手裏,“喏,拖鞋就在門口,妳累了的話先歇著,晚點我過來幫妳收衣櫃。”

筱歆說別,“妳好好陪沈叔叔吧。”

沈一一撇唇,想說他能待多久?話到嘴邊終是咽下了,只把筱歆推進門。

爾後她開自己的門。老房子嘛又是出租屋,防盜門能有多高檔?濮長安瞧著就把眉頭蹙起了,沈一一餘光瞥見也沒搭理他。進門自鞋櫃裏翻出陶陶來時穿的大拖鞋,她“叭”地擲在他腳下。“妳這裏……”濮長安頓了下,再開口措辭已換得較婉轉,“平時串門兒的人很多麽?”

沈一一自然明白他在問什麽,偏就是不肯好好回答他,“我二十二了,有過不止一個男朋友,所以這兒有男人的鞋,也不稀奇吧!”徑自換好拖鞋進了屋,劈裏啪啦她先把窗戶統統都關上,空調撳開一時半會兒暑氣也消不下,她又累又餓又走得一頭一身的汗,索性去衛生間洗了一把臉。

臉洗完,她望著墻上鏡中蒼白的女孩兒,忽而覺得沒意思,所謂恃寵生驕,備受寵愛的人才有資格鬧意氣,濮長安不過才給了她幾句好話和好臉兒,她就這樣作起來,何其的可笑和無聊。“妳還真拿他當妳親爹了麽?”伸出食指她戳著鏡中自己的臉,“這愛幻想的破毛病,妳什麽時候才能治好呢?”

從衛生間出來,沈一一一掃適才的別扭勁兒,她先去客廳禮貌地請濮長安稍坐,繼而進廚房燒了一奶鍋的水,隨後她開冰箱找出頭天晚上燜妥的飯,四枚生雞蛋,一小把海米,一片5cm厚火腿,半個洋蔥,四分之一卷心菜,又挖了一勺罐裝玉米粒。——這是她離開濱城來澤州之初給自己下的規定和保證,無論多頹靡也絕不虧了她的胃,她僅剩的那一點兒胃,是她往後人生的倚仗。如果肉身不能消亡,那就全力養好它,她沈一一比任何人都怕生病,怕損毀。

而於她洗洗切切的當兒,濮長安也從客廳踱到了廚房,廚房朝向西,這辰光日頭進不來,四五平方的小空間,談不上暗也不亮堂,是一種柔淡的色調,並著家常的素靜。

菜刀就著水,沈一一切好洋蔥丁,砧板旁的小瓷碟兒裏,卷心菜和火腿也切丁,雞蛋敲破磕在玻璃小碗兒裏,她抽一雙筷子不緊不慢地攪散著,炒勺洗凈溫火燒了油,抽油煙機也開了,發出嗡嗡的低鳴聲。

濮長安始終沒說話,就那樣倚著門框端詳她,她頭發編了很好看的辮子束綰在腦後,剛洗過的臉清透得像荔枝肉,鼻尖兒略染一星兒汗,愈顯得小巧而挺秀,一身春水綠的太陽裙,大概也就她這樣兒的白皮穿著方不露怯不鄉氣。

這是他的女兒他與沈沁柔的女兒,五年前乍知她的存在他簡直又驚又駭。其實,他第一眼見到她就信了她的骨血源自他,之所以迫她做親子鑒定或許只是在抗拒,一如抗拒那個深鐫亦深埋於記憶中的朦影二十多載不間斷,一如抗拒思及他也曾在純真歲月有不顧一切忘我的愛……

抗拒的同時他也恨!恨沈沁柔的決絕恨沈沁柔的狠,恨她的驕傲與桀驁。而她的女兒與她何其的像,既找到他為什麽就不肯低個頭撒個嬌服個軟?他很好哄的,只要她肯低個頭撒個嬌服個軟,哪怕幹巴巴敷衍著叫他一聲“爸”,他也不會不管她。

炒勺裏的油熱了,他看著他的女兒先是煸炒洋蔥火腿卷心菜,煸好後鏟子麻利鏟出洗炒勺,油熱再倒一半的蛋液攤雞蛋,蛋餅攤至六分熟,鏟子搗碎下隔夜飯,飯團拍散翻勻灑一點點鹽,下菜、下玉米粒,滴幾滴醬油——出鍋。

與此同時奶鍋燒的水也開了,沈一一把海米和剩的一半蛋液倒進沸水裏,筷子迅速蕩幾圈兒,漂亮的蛋花如雲絮,再加鹽加香油,這卻不算完,她又拆一袋即食海苔芝麻花生碎,俄而把一奶鍋的海米蛋花湯連同海苔芝麻花生碎一股腦傾入一只青花海碗裏。

——真香啊,這一湯一飯可真香,濮長安聞得胃都抽搐了。思緒倏爾飄回去老遠,她媽媽當年的廚藝就非常的棒,並且做起飯來不嫌煩,哪怕僅是煮碗面,也絲毫不糊弄。還有這幹起活來有條不紊的利索勁兒,母女倆亦一模一樣的。不過……這一整缽的飯,一海碗的湯,她都能吃了嗎?有沒有他的份兒?她總不會讓他一旁幹瞅著,自個兒耷著眼皮全造了吧?

好在,答案很快揭曉了。“不嫌棄的話,一起吃一點?”問這話時沈一一已端著飯缽進客廳,濮長安連忙捧著海碗也跟上了。湯、飯擺好在茶幾,沈一一又回廚房取了碗筷湯匙和一罐小醬菜;碗她拿了六只,白瓷二兩碗,先盛三碗湯,再是三碗飯,盛好後她對濮長安說我去下隔壁,就端著一湯一飯給筱歆送去了。再回來她對濮長安說,“吃吧——”有什麽話都請吃完再說吧,無論是更幻滅抑或更殘忍,總要吃飽了才有力氣去面對。

室內溫度總算降下了。涼沁沁的客廳裏這對生物學意義上的父女無聲進行著他們人生的第一餐飯。炒飯吃著比聞著更香,湯則清淡又鮮爽。小醬菜裏頭有黃瓜條、大蒜片、白杏仁、花生仁、豇豆角、姜不辣,腌得鹹淡適度咬一口嘎嘣脆,濮長安嘗了兩筷,不由抿著雙唇問,“這鹹菜……哪兒買的?”

沈一一不看他,慢悠悠在湯裏搛海苔,“不是買的,我自個兒腌的。做法是我外公教我的,我媽媽也會做。”

濮長安不再言語,一勺飯一匙湯一筷小醬菜的埋頭默默咀嚼著。他飲食上素來節制且講究,不吃油炒的飯,八分飽是習慣,今次卻在沈一一摞筷後,將半缽飯、半海碗的湯,一掃而光。

“謝謝。”終於吃完後,濮長安對沈一一道,他是真心實意懷揣著感激與感慨。想想他這半生,什麽珍饈異饌沒品過,但出身名門的他媽,以及同樣望族背景的他老婆,概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故而所謂至親之人素手烹制的羹湯,竟皆來自沈氏母女。“妳做的飯,跟妳媽媽做的一樣好吃。”

沈一一不語,她有種感覺,這或許是他們兩父女間最後的交集。這感覺如此莫名又強烈,以致她打心底軟化了些許。將碗筷拾掇妥,她給濮長安沏了一杯陶陶留下的明前茶,杯子就是普通直身玻璃杯,剔透著淺翠茶湯與鐵觀音徉徉舒展的葉片。“您要吸煙麽?”她記得濮長安是吸煙的。

濮長安嗯了聲,“可以麽?”

沈一一有點悲哀,天底下大概找不出第二對似他們這般生疏的父女,她體內明明有二分之一的血脈是他給予,血緣卻無法令他們往前再進一步、進幾步。輕輕地她說,“當然可以。”轉身自窗臺拈了只青玉小碟兒放到茶幾上。這小碟兒是初到澤州添置家什時陶陶淘換的,碟身刻有迤邐的蔓,好看是真好看,可整整六百塊,陶陶那個敗家的本意就是彈煙灰,陶陶走後,沈一一偶爾用它浸蘿蔔根兒或生了芽的土豆塊兒,每天換清水,待蘿蔔根土豆塊慢慢抽出莖和葉,就移栽在彩陶花盆裏。

青玉小碟兒此刻泡的是梔子,兩天前買的,花瓣已蔫了,香氣仍猶在。濮長安燃起一支煙,深吸一口在小碟兒裏彈了彈煙灰,“裴炯前些日子找過我。”

沈一一點點頭,表示她在聽。濮長安又吸一口煙,“所以,我是從他口中才得知,五年前妳為什麽沒有念大學……”煙灰一截一截混入浸著梔子花的清水裏,原本皺縮發黃的殘花變得愈不堪,沈一一眨眨眼,難怪黛玉要葬花,她剛剛不該犯懶,把它們倒掉就好了。

濮長安說得很緩慢,似是在小心斟酌著措辭,“裴炯說,他這一輩子都欠妳,他也必不姑息始作俑者,他父親的那個下屬之所以被抓,是他搜集證據呈交給我的,由點及面他父親那一支牽出了一大串;不過他父親很謹慎,片葉不沾身,倒是反貪局昨天,把裴炯母親帶走了。”

室內開了空調沒開窗,煙氣撞冷氣格外嗆人還辣眼睛,沈一一屏息忍耐著,所幸濮長安煙癮並不大,一支吸完就沒再吸。玻璃杯裏的茶水放溫了,濮長安啜了一口茶,“裴炯說只要妳願意,他會用他的一生來陪伴妳、照顧妳。而我也覺得,他比那個外商適合妳。”

沈一一不禁笑,裴炯那個傻子呵,是要走老丈人路線麽?你說他怎麽就那麽傻,她從來沒有真正怨怪他,他竟還是決絕地豁出了一切,他把搜集來的證據交給濮長安時難道沒有想到過,倒了一個瞿光遠,他父母也有可能被牽連?萬康說到底是他母家的產業,他這樣大義滅親的,以後在萬康如何能立足?何況濮長安哪裏肯作她爸爸?逼不得以罷了也就那個傻子會當真。“那麽,”笑笑的沈一一問濮長安,“您當年是知道我沒有去念大學的,對吧濮書記?”

濮長安滯了滯,將他先前在葡萄架下翻閱的那匣文件推給她,“我大下周就要去別省赴任了,往後可能照顧不及妳,我給妳準備了幾套房,有北京有上海也有這裏的,妳如果想長駐這裏盡管住,北京上海那兩套願意變現也隨妳。”

微微維持著那抹笑,沈一一望定濮長安繼續問,“如果裴炯沒有去找您,這麽久以來您有沒有想過問一問,或是查一查,當年我為什麽沒有念大學?”

濮長安默。

沈一一又問,“我手機號碼來此之前一直沒有變,從我出車禍到上次您找我,五年裏您都沒有聯系我。您難道不好奇,我為什麽沒有上大學?還是您覺得事不關己連打聽都多餘?”

濮長安默。

沈一一再問,“若非紅葉竊電案您也不會找我的,找我之後,您從來沒有想過要幫我,是嗎?法院門前那次偶遇,的確是偶遇的對吧?我猜您是一念不忍以致臨時起意吧?可倘或我們沒遇到,您也就那麽一走了之了,是不是?甚至當時斯院長如果沒跟我媽媽打招呼,即便我們遇見也無非一擦肩就過去了。您剛說裴炯父親是片葉不沾身,事實上您何嘗不是如此呢?濮書記。”

濮長安默。

沈一一又問,“聽裴炯說完我這五年的事,您真心為我感到難過麽?您會承認我是您的女兒嗎?您會跟您家人說您還有一個女兒嗎?”

濮長安默。

沈一一再問,“有我這樣的女兒您覺得羞於啟齒是不是?在您心裏您只是將我視為有可能威脅您現世安穩的炸彈是不是?因此縱令您認為我現在很慘很悲摧,您也只是力所能及的情況下,給我點補償。並且這補償是基於您覺得我所有的不幸,皆是因您而起的,這令您愧疚,但也僅僅是愧疚。而若無這愧疚,您仍舊會避我如蛇蠍,是不是?”

濮長安默。

沈一一又問,“您跟您夫人有孩子嗎?您孩子小時候生病您著急心疼麽?TA出門旅游或去外地學習時,您牽掛惦記麽?您多久與TA通次話?又多久不見面,您會迫不及待地想見TA?”

濮長安默。

沈一一再問,“好吧我不自取其辱了,我跟您家裏的孩子,哪裏會有可比性?您一路見證TA的成長,您一路為TA操心付出,TA秉承了您的姓氏與驕傲,TA還會延續您的姓氏與驕傲,而我又算什麽呢?我猜,一旦我接受了您這份慷慨的饋贈,您良心會就此寧定再不覺得有虧欠。您會心安理得地想:我給了她那麽多,她還要奢望什麽呢?可您覺得我會接受嗎?”

濮長安默。

輕輕籲口氣,沈一一向後軟在沙發裏,她上午走的路確乎太多了,累得此刻腰都挺不直,“請原諒我也是一個狹隘自私的人,我可以理解您內心所受的煎熬與愧疚,但我給不了您救贖。因我若給了您救贖,我的救贖又去哪裏找?你們的良心都安了,我可怎麽辦是好呢?”

拿起茶幾上的文件匣,沈一一順手掂了掂,呵,沈甸甸的好壓手,“您回去吧。以後也別再聯系了。”將文件匣擱在濮長安膝蓋上,她對他溫言下著逐客令,“濮書記,有句話不曉得您有否聽說過?‘只要沒有見過光明,我就可以忍受黑暗’。於我而言您的角色也是一樣的,缺失就是缺失,我早就已經習慣。何況五年前我逼不得已找您時,作為生父您已算仁至義盡了。至於裴炯對我的誤會,以及後來的車禍,那是我的命,我誰也不怨,與您更無關。”

雙唇翕動著,濮長安艱難叫了聲一一,卻即刻被沈一一打斷,“走吧。如果您不能給我光明,就請不要刺激我。我今時所做的一切努力無非是自救,難道這也不可得?”

話至此,再留無趣亦無意,濮長安唯有站起來。沈一一這方面的教養絕對是一流,也起身送他到玄關。玄關有點黯,大門敞開一剎外頭走廊的陽光灑進來,明與昧的光影雙錯中,濮長安最後望著沈一一。他自己長得是極好的,他夫人相貌卻醜陋,個子也不高,身材也偏胖,是以他和他夫人的孩子,隨了母親外表頂多算尋常。而過往日子他也曾聽摯友們閑聊,說生女兒頂好要漂亮,那樣未來挑剔刁難起女婿才過癮,了不起養她一輩子,到老都是爹地的小公主。

小公主。他何嘗不想視她為他的小公主,盡己所能把她養得好好的。她也值得他的寵愛不是嗎?他就沒見過誰家的女兒有她這般美!哪怕她此刻蒼白又憔悴,一臉的倦容與不耐,可她依然如早春三月的清池,波光瀲灩著奪人心魄的美。尤其她的鼻子何其肖似他,那一頭烏濃的發亦遺傳他,偏她的性格卻全然繼承了沈家人的剛烈與斬截,而她說得沒有錯,她真正需要的他永遠給不了。

胸腔裏那處叫心臟的地方酸痛得難捱,追逐權力之路一經踏上就再無回首的可能。當此訣別之際,濮長安再清晰無比地意識到權力於他的無邊誘|惑,而他既已永墮欲|望淵海,就註定了今生與他美麗美麗的女兒無緣。“一一,”抱持著他迄今最大的奢求,濮長安哽著嗓子問,“妳能不能叫我一聲,就一聲……”

“我不能!”

不待他說完,沈一一已利落打斷他,那一雙長睫掩映下的眸,極夜一樣又暗又寒冷,“若世上果有父女緣這一說,我們的父女緣就是,求仁得仁,永不相擾。這也是您最初對我提出的要求,您難道忘了麽?”

濮長安再無話,文件匣夾在腋下倉皇離去。沈一一目送著他背影,側耳傾聽他一路遠去的步聲,久久,樓下依稀傳來汽車發動聲,再久久,是輪胎擦地聲。直到一切又歸於喑寂,她方渾身顫抖地關門,進屋,摸起她的小44,摁一串號碼撥出去,“吳教授,請問您現在方便見我麽?”

……

吳有時幾乎是火速趕到的。甫進門他簡直被沈一一嚇到。在他印象裏,沈一一向來是極度清醒克制的,她好比卡夫卡所說的那類人——用一只手抵擋籠罩命運的絕望,用另一只手記下在廢墟所見的一切。然而現在她用來記錄在廢墟所見一切的手也用來抵擋絕望了。她整個狀態可以用瀕臨崩潰來形容。

她蜷成小小一團縮在沙發裏,雙臂緊緊抱著肩,她看到吳有時的第一句話是,“吳教授,您能給我打一針鎮定劑嗎?”說完她自己又搖頭,搖落一串大滴大滴的淚,“不不,還是催眠吧。我願意說。我想說。我不想瘋。我快堅持不住了。”

語無倫次中她忽然哭起來,哭又不肯放聲只將臉埋進膝彎小小聲啜泣。“要不要說?妳要不要說?說了妳就裸奔一樣再無遮掩了。妳可想好了沈一一?妳敢給人看到最卑劣的妳?”邊啜泣她邊咕咕噥噥自言自語著,“妳確定他是可以信任的?”

吳教授冷靜地幾步跨近前,溫暖大手一下下輕輕拍著她肩背,“我是妳的醫生沈一一。是妳找我來的妳忘了麽?妳找我來難道不是想放下包袱重新開始麽?一一,妳一向最堅強,又最善良最熱心,想想妳的朋友們,還有隔壁新認識的筱歆,他們誰不喜歡妳?妳沒有害過任何人,妳的品質無汙點,‘卑劣’二字又從何談起呢?”

“不不,我不是,我只是會掩飾。我辛苦掩飾了這麽多年,我想一直掩飾到我死……”沈一一擡起頭,神經質地笑了笑,卻笑出更多晶瑩的淚,“古人雲知恥近乎勇,所以我當年才會動用全部意志去對抗您學生的催眠術,不止是不想說出我初戀男友罵我的那些話,我更害怕的是在我無意識的情形下暴露我自己。而一旦我向您坦白,吳教授您就會曉得,我心裏住著一只怎樣的魔……”

驀地她尖叫,同時雙手痙攣地捧住頭,“是啊是啊不能說!說了就沒有人要妳了!妳媽媽也不會!醜陋的人!廢物!裴炯不要妳,妳爸爸不要妳,妳媽媽不要妳,妳外公又死了,妳只能去撿垃圾了!”

吳教授果斷抱住她,將她緊緊桎在臂彎裏,臉上倒仍舊一副長者藹然的笑,“每個人的內心都有魔,不如妳把它放出來,讓我看看它長什麽樣兒。作為交換我也給妳看看我內心的魔好不好?我教妳催眠術,妳可以催眠我。”他今天穿一件淺灰色棉恤衫,用來吸汗抹淚蹭鼻涕再合適沒有,他也毫不嫌棄地摁住她頭在胸膛,對她如同對弱小的嬰,由她哭由她鬧由她狂躁地發洩後引導她平靜。

“一一,妳要相信一名心理醫生的職業道德與操守,妳所說的一切,我必不會對另外的人透露。即使那人是妳母親,或是妳其他至親至近的人。我們也不用催眠術,就憑妳意願。妳說過妳不想瘋,妳說過妳要自救,我相信妳一定可以,妳也相信我好麽?一一,給我多一點信任,也放過妳自己。”

沈一一沒再尖叫了。她聽進了吳教授的話。靈魂深處的掙紮漸趨於寧止,她在吳教授溫暖的胸懷裏微微抽搐哽咽著。

吳教授轉頭掃一眼茶幾,玻璃杯裏的茶早冷透了,茶湯由碧轉為淺淺的褐,青玉小碟兒裏煙頭析出暗濁的黃。吳教授問,“要不要喝點水?”沈一一搖頭又點頭。吳教授放開她,又安撫地摸摸她腦門兒,旋即端著玻璃杯和青玉小碟兒去廚房。廚房洗碗池裏浸泡的碗筷,很明顯是雙人份。吳教授手腳麻利地把所有碗筷杯碟都洗凈,這才倒了一杯涼白開,轉回到客廳。

沈一一較之前又靜下許多,她也是真渴了,咕嘟咕嘟一杯水一下子就灌下去大半杯。爾後她請吳教授坐在一旁的單人小沙發裏頭,她也不看他,眼神空茫地盯住某一點,緩慢滯澀地開口道,“吳教授,您知道我最嫉妒的人是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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