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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訂了五幢樓,是妳要帶朋友來還是裴炯?”

殷朵兒一指裴炯,“是他高中同學大聚會。一幫人選來選去選不到好地方,最後他說不如來這兒吧,這才定下來。不過我們是先遣隊,大部隊得明天才來呢。”繞臂摟著紀小鄢,殷朵兒問,“鄢表哥,這次是裴炯做東,你給我們打折不?”

紀小鄢笑望她一眼,“當然。不過酒水不免費,還要另加40%服務費,參浴靈芝浴保健按摩什麽的也不優惠……”

殷朵兒一聽又撒起嬌,牛皮糖樣扭來扭去。紀小鄢笑著在竹椅裏坐下,也不再讓裴炯坐,只問,“鋼材價格近三周回落得厲害,你們萬康受的影響大不大?”

裴炯這才拉了張竹椅在紀小鄢對面坐下,“還好。從去年房價開始調控時,我們已經基本不接建築鋼材的訂單,專做無縫鋼管和船用角鋼,這兩塊價格浮動不大,所以沒受什麽影響。”邊說邊隨手解開領帶拉下來,神色略顯疲憊卻不掩五官俊秀清朗,紀小鄢看著他,想起昔日十幾歲少年郎唇髭新蓄的稚嫩輪廓,讚賞以外多少有點感慨。

紀小鄢第一次見裴炯是與萬康簽合同的那一年——那一年,他剛剛接手家族在澳大利亞的礦山企業,萬康亦甫躋身國內僅有130家生產中型型鋼鋼廠的行列。隨著日產鋼量的迅猛增加,萬康對鐵精礦的需求也成正比增長,但國內鐵精礦主供大型國企鋼廠,餘下一點殘羹根本不夠像萬康這樣的眾多民企瓜分,萬康遂決定進口鐵精礦,找到的第一家合作夥伴就是紀氏,因為紀氏是率先在國外投資經營鐵礦山的華裔。

其時整好趕上裴炯放暑假,隨其伯父到澳洲見世面,書包裏滿滿塞著假期作業,正在變聲的暗嗓子又破又啞。如今歲月在無聲中消逝荏苒,他離開家族企業另謀發展,裴炯則巡了他的老路接管萬康,且褪了青澀目光如水已然初具民營企業家的風采,這名利場上一代一代的交替更疊,讓他如何不感慨……

不過我們的民營企業家裴炯同學今天有點異樣,以往他雖不見得話很多跟紀小鄢總也有一些生意上的話題可說,今天則回答完紀小鄢的問話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沈默。紀小鄢瞥了他一眼,執小匙攪了攪清粥,對殷朵兒道,“朵兒狗狗,要不要去泡個牛奶靈芝浴?明天裴炯同學聚會,妳好閃亮登場。”

殷朵兒笑詰,“難道我現在就不閃亮麽鄢表哥?”話雖如此還是拉了居居,讓居居陪她去更衣泡浴。

二人走後,紀小鄢問裴炯,“吃晚飯了麽?”裴炯點點頭,紀小鄢便不讓他,不緊不慢地喝起粥。粥喝到一半,紀小鄢閑閑道,“現在鋼材價格回落,鐵礦石倒處於高價位狀態,你們有沒有考慮過在國外收購一家鐵礦山?雖然先期投入大了點,長遠來看,總比現在128美元一噸的到岸價合適。”

轉眸望住紀小鄢,裴炯總算一掃適才的沈默,“的確有這方面打算,並且做了初步可行性報告,具體鎖定的目標是非洲兩座鐵礦山,那兒的鐵礦石品位高,鐵礦山也便宜。我打算過完年就派人過去找當地的法莫爾家族談一下。”

紀小鄢自裴炯提到“非洲”二字時已微掀了唇角,待他說完淺淺笑道,“法莫爾家族是自殖民統治時期就控制非洲所有礦脈的西歐三大家族之一,非常貪婪也非常狡猾,嗯,他們給你們開出的第一報價是多少?”

裴炯抿唇,“大概三億兩千萬人民幣。”

紀小鄢點點頭,“的確很便宜。不過,他們有沒有提起過,這三億兩千萬人民幣買的只是鐵礦山的歸屬權,卻既不包括鐵礦山地面上的土地使用權、地面下的土地所有權和周邊土地的毗鄰權,也不包括開采過程中環境保護設施投入、地下水保護設施投入與礦山開采完畢的環境恢覆投入?”

裴炯不語。紀小鄢接著道,“而且那兒的礦山法是自三大家族入主非洲時就已制定好的,完備程度世界上任何國家都無出其右,隨便找點由頭你就辦不下來采礦許可證,辦不下來采礦許可證,不要說鐵礦,就算你買的是金礦鉆石礦,也只能看不能挖。”

抿了一口清粥紀小鄢笑意愈深,粥咽下去他悠悠續道,“還有白人與黑人互相抵制的問題。在非洲,有權賣給你礦山的是白人,有權發給你采礦許可證的也是白人,鐵路部門卻是黑人當政。往樂觀了說,即便最後你買下了鐵礦山也辦下了采礦許可證,運回來的可能性卻幾等於零……除非你買的是他們分離了鈦後剩下的鐵礦廢料,但這就涉及到洋垃圾的問題,中國的海關是絕對不會給你進關報關的……”

聽到這兒裴炯面色不動,只是右手拇指輕輕摩挲左手腕上一只K金手鏈,這手鏈紀小鄢第一次見他時即戴在他腕上,該時刻他以為不過是小男孩兒扮酷扮靚的小玩意,然而匆匆近十載過去,這手鏈戴在裴炯腕上從未摘除過……半晌,裴炯沈聲問,“Aquila也曾想過去非洲投資鐵礦山麽?”

紀小鄢搖搖頭,“我們無意與三大家族爭食。是韓國一家鋼鐵企業,折騰到後來,直至宣布破產也沒采到一噸礦。”

裴炯再次陷入沈默,國際鐵礦石價格從年前到現在漲幅已高達60.74%,而且據行業專家預測未來還會有大幅上漲;按紀小鄢的說法投資非洲鐵礦山的計劃既不可行,巴西和澳大利亞又有力拓、必和必拓與淡水河谷這樣的礦業巨頭在操控,甚至紀小鄢原先的家族礦業Aquila也不是好相與的,縱令萬康目前所受波及不大,以後的日子也將會愈來愈堪虞……

遠遠傳來殷朵兒與居居的說笑聲,紀小鄢將碗裏最後一口粥喝掉,“或者你可以考慮一下印度的小礦山,雖然品位比不上澳粉和巴西粉,但整好我在那兒有一家鐵礦石加工廠,我可以讓你以30%的份額入股但不參管,然後以比國際現貨價優惠5%的價格購買鐵精礦,你看怎麽樣?”

裴炯沒有馬上表態,看了紀小鄢一會兒道,“我以為你已撤手礦業這一塊……”

紀小鄢淡淡笑笑,“我只是辭掉了Aquila的職務,興趣點也轉向了海產養殖業,但做熟做慣的營生豈是一朝一夕就能放下?零敲碎打地投資偶爾還是會做做的。”

裴炯也笑了笑,“條件?”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天上也不會掉餡餅,這道理他一早便知道,何況在如此巨大利益面前,即便紀小鄢是殷朵兒的表哥也不會突然這麽慷慨大方。

小徑上啪噠啪噠拖鞋踏地聲愈來愈近,紀小鄢拈起餐巾拭了拭嘴,跟明白人辦事就有這點好,他亦無意與裴炯拐彎抹角,“條件就是,”拭完嘴他慢慢道,“紅葉生物的貨款你結一下;還有,以後不管出於什麽理由,都不要再為難她們。”

裴炯倏然色變,相識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在紀小鄢面前如此失態,眉頭緊鎖他咄咄逼視住紀小鄢,深幽眼底更簇簇燃起一朵火花,“是沈沁柔還是沈一一?”他問紀小鄢。

紀小鄢依舊笑了笑,笑過毫不掩飾地漫然答,“沈一一。”

☆、你想問什麽,裴少

長50m的露天泳池裏,裴炯不歇氣地已游了近二十個來回,饒是他年輕力盛亦覺四肢酸乏,胸臆中卻仍似壓著一塊重逾千斤的大石,無以發洩無以解脫。沈一一。沈一一。與殷朵兒在一起兩年多,他以為紀小鄢開出這樣優渥的條件無非與殷氏其他家長一樣想讓他盡早與殷朵兒完婚,再沒想到紀小鄢為的竟然是沈一一,且是以那種好整以暇的語氣毫不掩飾地道出。沈一一。沈一一。怪不得紅葉生物被拖了四個多月的貨款她也不急,原來是有紀小鄢這個貴人出手相助,而她又是怎麽求的紀小鄢,紀小鄢方肯出這麽高的價碼來幫她?

沈一一。沈一一。他用了五年的時間去理解去體諒她其時的艱難與無奈,尤其接手萬康後愈加明白創業守業的不容易,可為什麽知道她故伎重施還是會這麽憤怒這麽難過,憤怒難過以外是深深的心疼與挫敗……

再一個來回游罷裴炯終於力竭,攀住泳池邊扶手仰在水面上歇氣,腕間手鏈半沒於水,瑩瑩燦燦一瞥間他不由想,今天破五,她那個粗心大意的媽媽有沒有給她包餃子?那天在萬康大廈她轉身疾逃時他只來得及看一眼她背影,那麽瘦她現在怎麽這麽瘦,那麽瘦她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放在池岸上的手機這時響起,來電話的是發起這次聚會的同學方碩,告訴他適才又確定了一下,除了陸沛涵和沈一一其他同學都會來。“陸沛涵聯系上了,”方碩道,“但她說她沒時間,來不了。沈一一找不到。畢業這幾年她跟誰也不來往。陸沛涵說她也沒有沈一一的電話號。”

轉個身裴炯靠在扶手上,腰後面的池壁有一個溫泉眼,熱流汩汩溢出來,他貼著那個溫泉眼對方碩道,“我有沈一一現在的地址,就在天簌谷附近,明天你們來時正好順道去找她。九點鐘去,那個時候她不會起床。”

方碩笑,“還是你強,剛回國就知道得這麽清楚……”

裴炯打斷他,“你車上有GPS麽?她在‘紅葉生物有限公司’,導航地圖的數據庫裏有她們的記錄,你只要輸入名稱就能查到……沒有的話也不要緊,下高速一直走,看到落英鎮政府大樓往西,過落英廣場再往北,然後過鎮文化中心,第二個路口左轉一路開到頭,就能看到紅葉生物的廠門。”

方碩不吱聲了,他跟這對冤家初中不在一所學校也知道他們自初一就開始好,雖然沒做過類似公然餵飯或擁吻的勁爆舉動也是原來學校中學生早戀的小典型;升高中後倆人兒本不在一個班,是裴炯讓其父秘書找校長硬生生調到一起,高中三年上學放學永遠一道走,那麽多明著暗著追裴炯的女生沒一個能把他撬到手,卻在高考後一個突然出國一個銷聲匿跡,連班主任老師都忍不住八卦兮兮地打探他們怎麽了,沒想到事隔多年裴炯攜得美人歸,還是對伊人近況了如指掌……

電話那頭方碩唏噓不語電話這頭裴炯問,“記住了麽?要不要拿紙筆記一下?”方碩答,“我車上有GPS。”裴炯又囑,“別去太早,她一向睡得遲。也別太晚,免得她出去。”方碩哭笑不得,“瓦曉得了,裴少。我九點整去,一分不早一分不晚這樣總成吧?”裴炯嗯了聲,跟方碩道聲明天見,摁下結束通話鍵一擡頭即見殷朵兒不知何時站在泳池邊,定定望住他的眼神暗昧中辨不出情緒與悲喜。

將手機依舊放在池岸上,裴炯的語氣比殷朵兒的眼神更滴水不漏,“這麽晚了,還沒睡麽?”殷朵兒輕聲道,“你不睡,我自己睡不著。”頓一下,殷朵兒更輕聲音道,“陪我一起睡,好麽?”裴炯點點頭,長手長腳兩個起伏游到泳池扶梯攀上岸,甫一站定殷朵兒已像居居般抖開浴袍披在他身上,爾後,繞住他脖頸吻住他。

唇舌糾纏間她能感到他的回應無非是習慣,反手抱住她的手臂亦是習慣,包括當她說“我要”他撫向她的輕柔亦是習慣,難道他與她在一起僅僅因為他們已在一起僅僅是習慣?

回到房間她愈深愈烈地吻住他,愈深愈烈地想要、想要他、想要他的回應出於同等付出而不是習慣……窗外下了一天半夜的雪這時已停息,上弦月色下幾樹老梅蒙了水汽結成霧淞,白皚皚亮澄澄這夜色好美,映了滿室清輝亦映得他此刻神情又靜又暗。生存的亂暴與蠻橫無人能逃脫,無論他心裏那根刺紮得多深又有多疼痛,他難以抗拒這激烈一如難以抗拒生存之本身——如果枯葉有靈從不知曉有逝亡,如果光明這樣沈重總令我們難遁形,如果親密不過因為我們互有憐憫與殘缺,如果原罪之一是好欲,他既已臣服又有何資格指斥他人迫於現實的折墮與妥協?他甚至、甚至無從罔頓身下人的感受,卻在她戰栗悠長的細碎呻|吟溢出後止歇不動,淺淺吻了吻她翻身而下……

縮在他懷裏良久殷朵兒輕輕問,“你不要麽?”裴炯又吻了吻她柔聲答,“睡吧。明天上午他們就會來,早點休息,免得到時起不來。”殷朵兒沒說話,轉爾握住他,掌心中他的欲念分明在澎湃,細微跳動不知是亢奮還是忍耐,而他微闔眼瞼處一小圈睫毛陰影,似翳景障蔽星月之光亮,莫名讓她有慌懼。仰臉望了他一會殷朵兒低聲問,“裴炯,沈一一是誰?”

聽到這個名字握在她掌心的欲念須臾消寂,她的心亦隨之消寂於曠野,見裴炯不答她又問,像個固執的孩子更像個渴愛的瘋子,喃喃地一遍遍追問道,“沈一一是誰?裴炯。告訴我,沈一一是誰,裴炯……”

仍是攬著她裴炯的聲音既淡且空,“她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學——不是誰。”

……

不是誰的沈一一並未被方碩帶至天簌谷。

其實這倒在裴炯意料之中。自幼相識即使他們已分開,他對沈一一的性格也太了解,就像小時候每有同學譏笑她是沒有爸爸的小孩,她就擡手捂住耳朵躲得遠遠的,拿聽不見當沒發生;又比如某次她陪他去踢球,對方後衛一腳大力開球球卻踢偏了,照著場外的她就飛過去,他在場上急得亂蹦,大聲叫她快閃快閃,她卻抱著腦袋呆在原地,以為那樣就可以得到她想要的庇護。事後他說她,“小鴕鳥,明明跑得比誰都快,這會兒倒傻傻的不知道躲,怎麽這麽笨,嗯?”邊說邊揉她被足球撞得紅腫的胳膊肘兒,她則望住他嘴角血跡紅了眼圈,半晌道,“以後別跟人打架了……再說人家也不是故意的……”呵,是,好學生裴炯從小到大就打過三次架,每一次都是因為她,不管人家是不是故意的。

而沈一一沒來,陸沛涵倒來了,老同學相見,又是五年沒見,陸沛涵對裴炯的寒暄與別人一樣看不出丁點芥蒂,先誇他又長個兒了長得也更帥了,繼爾握住殷朵兒手一臉笑意問她哪間大學畢業的現在做什麽,塗著薔薇色唇脂的小腫嘴微微翹起,親親昵昵神情像個小姑子,隨後又問殷朵兒他們怎麽認識的相戀幾年了。

論心計殷朵兒哪裏是陸沛涵對手,當下與陸沛涵聊得火熱,那邊廂方碩在跟裴炯報備,說他找到紅葉生物時沈一一正在廠房裏督促工人給廠家裝貨,見了他就跑、跑得跟兔子似的,他就在後面追,直追到陸沛涵從天而降阻了他的路。“她怎麽在那兒啊?”方碩不解,“瞅冷子躥出來嚇了我一大跳!她不是說她沒有沈一一的電話號嗎?這倒好,幹脆紮人老巢裏去了。敢情是騙我呀~~”

裴炯不語,唇角連自己都未察覺牽起一彎好看弧度——方碩說她跑得跟兔子似的,可兔子怎麽能跑得過她呢?她是他的小鴕鳥,跑起來乍著兩只小手臂賊快賊快。她是他的小鴕鳥,他的小鴕鳥還是內小樣兒,遇到自己解決不了的事要麽抱起腦袋藏起來,要麽轉身就跑……

一邊嘀咕方碩一邊看著裴炯,嘀咕完了裴炯唇角仍彎著好看弧度,這樣子方碩太熟悉,這樣子高三?3所有同學都太熟悉,豈止唇角彎著笑,眼神亦溫柔得春風化雪——他還是忘不了沈一一吧?可是忘不了又能怎麽辦?輕輕嘆口氣,方碩勸,“要我說,算了吧,裴炯。你都有女朋友了,人這麽漂亮又是常春藤名校出來的,沈一一知道不是讓她難受麽?”

裴炯仍是不說話,薄唇漸漸抿成一條線,眉間川字似是有思慮,面色是冷的。方碩豁出去了,明知這個話題是他的忌諱,也還是接著道,“沈一一是不是在紅葉生物打工啊?我去時,她穿著一身藍了吧嘰的工作服,腳上還踩著大頭鞋;又是大初六的,別人都歇著她就開始上班了……也難怪,誰讓她連大學都沒有念,可是想一想,她大概是我班女生裏混得最不好的……”

聽到這兒裴炯眉間川字蹙得愈緊面色也愈冷,“我走時成績已經出來了,她的分數報前兩個志願都沒問題,為什麽沒有念?”

方碩驚得險險跳起來,“真的假的呀老大,你真不知道哇?”瞟了瞟裴炯陡然縮細的瞳孔,方碩一拍額頭,“昨天聽你報紅葉生物的地址跟報自己家地址似的,我還以為你知道呢……具體為什麽我也不清楚,只是聽跟沈一一報考同一志願的同學說,她哪間大學都沒去報到。問陸沛涵她也不說,嘴嚴得什麽似的……”

方碩尚未說完,裴炯已大步走到陸沛涵身後,剛叫了聲小涵,殷朵兒已對他甜甜一笑,笑意未泯她問陸沛涵,“我聽裴炯說你們班有一個同學叫沈一一,她還沒來,是嗎?”聲音不高不低剛好夠在場諸人都聽到,語氣神色無不溫柔,端地一派女主人的殷殷垂詢。

其他同學俱噤聲,有不厚道的臉上已露出看熱鬧的興奮。陸沛涵笑笑,“她有事,來不了。”殷朵兒語氣愈溫柔,“晚些呢?大家聚一起多難得,我們可以等她忙完再過來。”

完全難不倒陸沛涵,眼角挑一朵笑意她比殷朵兒還溫柔,收斂所有棱角只顯親熱不顯揶揄,“她跟男朋友出去了。人家小倆口初識熱戀的,比不得你們老夫老妻在一起都兩年多了,不說左手摸右手也差不離了吧……所以,咱還是別打擾了為好。”

曾經的文藝委員這時湊過來,看似沒心沒肺地問,“小涵,沈一一有男朋友了麽?男朋友做什麽的?對她好不好?”曾經的學習委員也湊過來,挽起陸沛涵手臂接口,“那還用問吖?誰找到我們一一能對她不好!我看不如這樣,找機會我們女生單獨另聚下,提前約上沈一一,好好嘮嘮姊妹嗑兒……這幾年她都不跟我們聯絡,我們都怪想她的。”邊說邊挽著陸沛涵走到一邊兒,文藝委員隨之也過去。

這一套女生慣用的小把戲跟上學時別無二致,陸沛涵心裏簡直笑得花枝亂顫,其實這兩只當年不見得與沈一一有多親厚,文藝委員甚至因暗戀裴炯沒少吃沈一一的醋,但人就是有這種奇怪心理,同窗三載、相較於殷朵兒,沈一一自是自己人,現如今肥水不旦落了外人田,外人還要來挑釁,她們可不幹。

嘻嘻哈哈的陸沛涵自跟這兩只插科打諢,時不時瞟一眼裴炯和殷朵兒,一個神色如常應對餘下一幫同學,一個巧笑倩兮款款相伴,直到吃過午飯同學們要泡溫泉,殷朵兒作為女主人帶眾女生去更衣間換衣裳,裴炯方攔住陸沛涵道,“小涵,我有話要問你。”

陸沛涵似笑非笑,眼波流轉間見殷朵兒正回頭看向這裏,丟一個又辣又熱的眼風給她,陸沛涵道,“借你男朋友敘敘舊,一會兒就還你。”文藝委員學習委員亦很知情會意,當下一左一右攬著殷朵兒走,陸沛涵笑意愈深卻已變了微諷,再回眸盯牢裴炯問,“你想問什麽,裴少。”

作者有話要說: 一點點隱諱描寫也不能有,所以,只好改掉了。。。

☆、你外公還真特別

紀小鄢趕到紅葉生物時,是初六上午九點五十分,從時間上講陸沛涵已隨方碩到了天簌谷,亦與殷朵兒初初過了招。廠房門口其時聚了一堆工人,正把一只只大藍桶擡上貨車鬥,將道奇 Ram停在貨車旁,紀小鄢按落車窗問,“沈一一在麽?”

工人們自他車開進院已緩了動作抻脖直瞅,聽見他問,神色既訝且興奮——天簌谷紀少其人他們雖不識,對紀少的座駕,落英鎮卻幾乎人人都知曉。當即有人一指小二樓,“一一在樓上。”一旁另一人補充,“二樓走廊左轉到頭,防盜門是棕色的那個房間就是。”另一人又補充,“一一不在房間的話,紀少您可以給她打電話,電話號碼知道不?不知道我們告訴您!”

紀小鄢微微一笑,多麽質樸的老鄉啊,翻出手機道句謝,真就要下了沈一一的手機號;旋即又道聲謝,將車開到小二樓的緩步臺前。心裏盤算著借口:比如天簌谷每個月需用一點溫泉池專用的殺菌滅藻劑,以前一直在國外進口,現在想問問紅葉生物有沒有;又比如天氣眼看轉暖,海參養殖池亦需灑用肥水素和益生活水素,同時還要定期施用PV-菌毒嘉和水產滅毒精等等等等,紅葉生物若能做的話,他也都不再進口了,省下大筆運費不說,還支持了國貨……這樣一邊盤算著一邊上到二樓,果然走廊左轉到頭的房間裝著棕色防盜門,紀小鄢按了幾下門鈴沒人應,開始撥電話。

電話通了好久對方才接起,卻是接起也不吭聲,紀小鄢道,“你好,我是紀小鄢。你是沈一一麽?我就在你房間門外,你在哪裏?”對方還是不吭聲,隔一會,防盜門鎖自裏轉動,開門的,正是沈一一。

對著紀小鄢沈一一勉強一笑,側過身子讓他進門,又推把椅子給他坐。房間裏香馥馥,有著女孩子特有的氣息和小淩亂:置物櫃塞得滿滿當當,窗臺擺著六七盆微型花草,梳妝臺堆著梳子發卡護膚品,辦公桌散著紙筆書本小食品,被褥沒有疊,衣架上還掛著兩套洗凈未收的小內內,一套是粉色小花的一套嫩綠印小葉子,都是純棉質地都鑲著好可愛的小蕾絲……收回視線紀小鄢微覺尷尬,以前在Aquila,他當然也給自己安置了臨時休息的床鋪,卻是在辦公室裏間的純私人空間,因而怎樣也沒想到,這番進來的,是人家小姑娘混同閨房的辦公室。

一時訥訥,直到沈一一給他倒了杯水,“什麽事?”她問,聲音啞啞的,暗暗的,似是剛哭過。紀小鄢盡量不看她身上黑色緊身的打底衫,只望住她的臉,沒有昨日分別時的光,而是白蒼蒼。

盤算好的借口放諸腦後,紀小鄢輕聲問,“跟我出去,好麽?”

沈一一看了他一眼,垂眸沈默,片刻後既沒問去哪也沒問幹嘛,微微點了點頭。

……

到底是初春,按民間說法是地氣回暖陽氣擡頭,任昨日雪下得恁大到得近午亦開始漸次融化,街道上南流北淌枝椏亦不見了樹掛,人也不是很多,大概長假將盡都貓在家歇這最後一天,以便明日抖擻精神重出江湖。

坐在副駕沈一一始終無話,呆呆看著窗外神色又滿是倦然與岑寂,紀小鄢也不迫她,出落英鎮上環城高速後信手扭開車載音響,輕柔如水的鋼琴曲流淌而出,不是什麽世界名曲,就只是前蘇聯一些膾炙人口的歌曲,喀秋莎、小路、紅梅花兒開什麽的。

讓紀小鄢沒想到的是沈一一聽了一會,說話了,“原來你也愛聽這些……”

紀小鄢微微一笑,“你呢?”以她的年紀看,能聽出是什麽就不錯了,他並未指望她喜歡,或許只是想逗逗她說話,或許只是想打破這岑寂。頓了頓他又道,“不喜歡的話我可以換別的。”

沈一一搖搖頭,“不用。就聽這個蠻好……以前我外公總聽,還總唱,而且是用俄語唱。”

紀小鄢略訝,“你外公會俄語?”

“他早年在俄羅斯留過學。”沈一一答,“還跟他同學學會拉手風琴。小時候每到夏天,他就在院子裏一邊拉手風琴一邊唱歌給我聽,還教我用俄語說,‘謝謝’,‘你好’,‘我愛你’……”提起她外公,沈一一興致明顯高了些,又道,“他還喜歡給我念俄羅斯文學。一套《古拉格群島》斷斷續續念了兩年,他拿那個當故事給我講。”

紀小鄢多少有點失笑,“你外公還真特別。竟然給一個孩子念索爾仁尼琴。嗯,他還給你念過什麽?”他問她。

沈一一想了想,“還有《1914年8月》和《1916年10月》,等後來我再大一點,他就讓我自己看了,比如《紅輪》和愛倫坡的《人,歲月,生活》……再有就是白銀時代的詩。我外公喜歡茨維塔耶娃和曼德爾施塔姆,說他們的詩是最幹凈的詩,沒有被政治汙染,也不向強權低頭……可能是太喜歡,他經常念著念著就念成俄語,我雖然聽不懂,也覺得真好聽……”說到這兒她輕輕笑起來,像小孩子談起最戀眷的親人又甜蜜又純凈,“而且你知道嗎,俄國人名字好~長的,我外公給我念時就都按中國人的習慣簡體化,比如謝爾蓋?斯傑潘諾維奇?費多羅夫,在他嘴裏就是謝斯費,曼德爾施塔姆則幹脆叫老曼,茨維塔耶娃我要到大了才知道她叫茨維塔耶娃,小時候一直都跟著我外公叫她茨娃娃……”

紀小鄢不再插話只默默聆聽,內心深處有一小角緩緩柔柔在牽動,又似流進藍色森林的伏爾加河,水波漫過岸邊沙地一層層,令他想起老曼的詩句:“我願纏住她羞怯的袖子,傾聽年輪纖維的擴張……兩人一同在此,就是一個冬天的天堂……”那時老曼正處在流放的艱難歲月,他的妻子娜傑日達陪著他。其後老曼困病交加死於海參崴——他死後二十三年娜傑日達發表了他手稿;他死後四十二年娜傑日達在莫斯科逝世;他死後四十九年在前蘇聯正式獲平反……俄羅斯輝煌的白銀時代,斯大林高壓統治的迫害下,有多少不屈的靈魂就有多少不滅的真情摯愛,那是俄羅斯民族性格中最堅韌最高貴的一面,紀小鄢成年後卻久已不想這些了,包括俄語也只當作母語以外的第二或第三語言,謀生抑或交流用。

卻在沈一一止聲再次陷入岑寂後,隨著鋼琴曲他輕輕唱起來,沈沈的男中音流暢悠揚的卷舌音,舌尖在硬腭前部輕巧地碰觸似一場繁盛曼妙的雪舞,雪舞中有白天鵝優雅飛過,白樺林颯颯吟響——呵,多幼稚,紀小鄢邊唱邊自哂,但如果一個人的難過讓你覺得有形質,那一定是因為你在意她,並由這在意希望改變這形質,由不快樂到快樂,由難過到不難過……

果然沈一一驚愕轉頭目瞪口呆,亦是要到這一刻她才首次認真打量他,他睫毛是黑的,鞏膜極清澈,靜靜註視前方的眼底,瞳仁是碧色——他、他戴了美瞳麽?沈一一想。全然未覺怔惑神情表露無遺。

車下高速第一個十字路口是紅燈,紀小鄢減速停車瞟了瞟沈一一,只一眼即轉身略近深望住她,仿佛想讓她看得清楚再清楚,“我母親是俄羅斯人。”他對沈一一道,“所以,我會說俄語,也沒有你這樣的黑眼睛。”沈一一繼續打量他,極疏朗五官輪廓那麽深確是黃種人裏罕有的,膚色倒不是很白,頭發也是直的;而此刻陽光透過風擋玻璃亮烈輝映他眼眸,碧色以外就又漾一層瀲灩金芒,既璀璨且靜邃。

“那你父親呢?”秉承第一反應沈一一有點傻乎乎地問,“他是哪國人?”

紀小鄢笑笑,轉回身道,“我父親是中國人,祖上湖北,據說老宅西臨一條古稱鄢水的河……”又瞟一眼沈一一,不出所料她唇角抿起一抹笑,由此他斷定,初聽他名字時她一定想過他的名字好女氣。

沈一一這會兒低落情緒一掃而散,變身好奇寶寶又問道,“那你父親怎麽認識的你母親?他也在俄羅斯留過學麽?”

紀小鄢默了默,“不,他們相識於墨爾本……我外祖父是醫生,在斯大林臨終前的醫生案件中被逮捕,我外祖母則在親友幫助下逃亡到澳洲,那時我母親還沒有出生……在她出生後第三天,我外祖父被槍決,隔一天,斯大林也死了。我外祖母就再也沒有回過國。”說時極靜語氣聽不出悲喜,就只是說給她知道,而那一段家事乃至那一整個時代的殘酷縮影,倘若不是她先言及俄羅斯文學,即便她問他也不會說。

紅燈滅綠燈亮,道奇 Ram緩速前行,沈一一噤聲,一臉歉意地望著紀小鄢。紀小鄢這次沒有回望她,卻是凜冽眉宇又綻起半朵桃花,“沒關系。都過去了。比起老曼來,我外祖父算是幸運的,畢竟赫魯曉夫上臺後,他就被平了反,還被追加了一個烈士的稱號……”

訥訥地沈一一應了句,“也是……”片刻忽極低聲音道,“這麽說,你母親也是沒有父親的小孩啊~~”紀小鄢點點頭,點過頭忽爾明白她意指:她用了一個“也”,即是暗示她也沒有父親,這樣他若寬厚就不會再問她,比如為什麽,她貫了母姓而非父姓。

明白了這一點紀小鄢不禁惻然,生存的智慧大都是逼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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