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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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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那幾天,除了安琪,家裏人都很忙。安琪爸有很多老友要趁機聚一聚,談談詩論論道;四面八方的學生們回來了,有相處親厚的,也要見一見,敘敘多年師生情誼;安琪媽要給親戚同事拜年,安樂也有自己的圈子。從初一開始,老倆口帶著外孫,今天到這家吃飯,明天去那家喝茶,只把安琪一個人留在家裏。後來又幹脆哄小胖子晚上跟著他們睡,越性讓安琪不操一點心,好好休息兩天。

安琪足不出戶在家呆了兩天,閑得渾身長了黴,從初三起,開始出門轉悠。吃過早飯她就出門,圍著護城河轉一圈,再繞去附近山上,爬上山頂去看上面的雲峰塔,然後從山的另一邊繞回來,走得渾身發了汗,熱氣蒸騰地回家來,洗個澡,吃個午飯兼晚飯就上床,窩在被子裏看《紅樓夢》,看到累了,書一扔倒頭就睡。

她看《紅樓夢》,是隨手揭到哪一頁,就從那裏看起。有一次,恰好讀到“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忽然聽到窗外有簌簌輕響,撩起窗簾一看,外面不知何時竟下起了雪。四周闃無人聲,白的雪從黑色天幕中垂落,天地間一片混沌清寂,安琪呆看了許久,怔怔落下淚來。

初五那天,她照例出門走了一大圈,雪尚未化盡,濺了她一褲腿泥水,走到巷子口時,正盼著早點回家換衣服,忽然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安琪,……看哪兒呢?這裏!”

安琪回過頭,看到馮子思站在一輛車旁,正沖她揮手。

她慢慢走過去,上下打量一下,問他:“你怎麽過來了?什麽時候來的?”

“來了有一會兒了,打你電話你也不接,只好在這兒守株待兔。”馮子思解釋。

“我手機沒有帶在身上。”兩人面對面站了一會兒,安琪便問:“你吃午飯了沒有?走,找個地方,我請你吃飯去吧。”

兩人上車後,沿路找了好久,才終於找到一個開著門的餐館。這裏一整條街都是仿古建築,看著倒也古色古香。進了門後,服務員倒上茶水,等候點菜,兩人對著菜譜研究了一番,不知道要吃什麽好。

“這裏不是你的老家麽?到了自己地盤上,你還拿不定主意?”馮子思笑她。

“多年沒到這邊來,只把故鄉作他鄉。”安琪把菜譜遞給服務員,“幹脆你幫忙推薦幾個特色菜算了。”

點完了菜,兩人對坐喝茶,一時無話。包房隔音效果不好,隔壁顯然坐了一大群人,時時發出哄笑,越顯得這邊寂靜無聲。

許久,馮子思才開口,說:“聽說你跟鄭東耘分開了?”

安琪垂著眼睛喝茶,好一會兒才問:“聽誰說的?”

“這個圈子其實挺小的,”馮子思斟酌著安琪的臉色,緩緩說:“聽人說鄭總前一陣子變成工作狂,經常在辦公室過夜。雖說我們給他添了不少麻煩,可也不至於辛苦成這樣。小衛就猜這事肯定有妖異,又側面向曾總打聽了一下,果然是這樣。”

“小衛這狗頭軍師猜得不錯,”安琪點頭,“我是跟他分開了。”

馮子思看著窗外,從那裏看出去,正好是護城河旁一帶垂柳,“為什麽?”他頓了頓,又問:“因為我嗎?”

安琪無情無緒地剝碟子裏一個沙糖桔,嘗了一口,才說:“其實和你沒有關系。是我們兩個自己的原因。”

這一句話,把馮子思接下來想說的話都堵在了心裏。

“我能問問是什麽原因嗎?”

“我不想說。”

兩人沈默很久,馮子思才說:“我記得上次來的時候,這裏還很荒涼,如今修了樓房,有了亭子,有了路,有了成排的柳樹。連湖泊都變得不一樣了。”

殘雪中的湖泊,遠樹和樓房都籠在霧色中,唯有湖邊一處亭閣,伴著幾莖枯荷,寂寂而立。

安琪丟了桔子,靠在椅背上,神情有些蕭索,忽然道:“子思,你為什麽會去學茶道?因為你知道,江家有幾個孫女,並且她們都喜歡泡茶對不對?其實你在走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要盡可能跟江家聯姻,以挽救你的父親和你的家族,對不對?”

馮子思沈默片刻,說:“我不否認當時確有這樣的想法。那時我還很年輕,家裏出了那麽大的事,總想著不管用什麽樣的方式,都要試一試,能挽回多少是多少。”

“你看,這就是我沒法跟你在一起的原因,”安琪說:“你從不覺得,碰上那種事情,應該跟我商量一下,甚至,應該是我們倆一起面對。你認為我沒有共同承擔的能力。當然,”她笑了笑,“我也確實沒有。所以我是被放棄的那一個。或許你愛我,可你還是放棄了我,因為你有更重要的東西。”

馮子思沈默許久,才說:“現在不一樣了。”

“我也不一樣了,我不再信任你了。”安琪直視他,說:“這些話我本來不想告訴你的,可也許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所以還是說清楚好。”

“……發生什麽事了?”馮子思愕然。

“也沒什麽,”安琪微微嘆了口氣,“我打算回家鄉找份工作算了。”

“……是因為鄭東耘?”

“是因為我本來就是個平庸的人!”她頓了頓,緩和了一下語氣,說:“ 我花了半輩子,終於意識到自己只是個平庸的人,那就努力來適應這平庸的生活吧。”

這時包間的門被打開,服務員陸續將菜端進來。兩人不再說話,各自坐在桌邊拿起筷子,卻再也沒有了吃飯的心情。

馮子思幹脆把筷子放下,看著安琪說:“你要收拾包裹回家了?不繼續畫畫了?以前是誰天天說想做插畫工作室?前一陣子是誰還做了個插畫網站?這麽快就心灰意冷了?”

安琪埋頭用筷子一顆一顆扒拉飯粒,說:“以前是我太天真,總以為自己在這方面有天份,試過了才知道,我也不過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個普通人,不比別人聰明,不比別人漂亮,甚至不比別人的運氣好。我認命了。”

“你覺得,你這就算是努力過了?”

安琪不答話,呆看著湖面。馮子思忍不住說:“象你這種努力程度,也談得上動用天份嗎?遇到一點不順心的事,就想著卷起包裹走人……”

他沒往下說,因為看到安琪嘴都癟了,還咬著牙不讓眼淚落下來。

馮子思嘆了口氣,抽了兩張紙巾遞過去,還酸溜溜地說:“我千裏迢迢、泥水和湯地開車過來,就為了看你為姓鄭的混蛋掉一場眼淚呢,我他媽是情聖嗎?”

安琪正擦眼淚呢,聽到這話,忍不住撲嗤笑出來,一邊吸溜鼻涕一邊說:“沒有一千裏。”

“什麽?”馮子思眨著眼,沒聽明白。

“從W城到這裏,哪有一千裏?現在路也很好走了,哪來的泥水?”安琪擦著眼淚反駁說:“盡往自己臉上貼金!”

馮子思氣憤了,“不可能!我怎麽覺得開車開了老半天?路哪兒好走了?剛下高速那段路,我車底盤都掛花了!不信你去看我車!”

安琪抿著嘴笑,臉上猶有淚痕,過了好一會兒,才說:“謝謝你來看我。”

馮子思望著她,笑笑說:“還謝我?有你這麽謝的麽?好不容易我跑來了,你兜頭給人潑一瓢冷水,什麽再也不信任了,又是什麽再也不回去之類的,嫌下雪不夠冷是吧?”

“對不起,”安琪羞愧地撓頭,“我很抱歉。”

“算了,”馮子思不甚在意地揮了揮手,“我這也是活該,又沒有人請我來。”

“都道歉了你還想怎樣?”

“……這麽兇也算道歉?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算了,不跟你計較,菜都涼了,多少吃點吧。”

所幸還有一個小鍋仔,兩人淘了點熱湯,草草吃了頓飯。付帳時馮子思掏出卡,竟然被告知刷不了。安琪打開錢包,發現現金也只有一百多元,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只好各自掏兜,邊掏邊忍不住笑,最後連鋼镚都找了出來,終於湊出了一頓飯錢。

出來時已是華燈初上,一出門安琪就回頭望招牌,把醉仙樓三個字念了幾遍,說:“以後再也不到這裏來了,太丟人了!”

“沒關系,我剛在想,咱倆吃霸王餐的話,也勉強打得過他們。”

安琪邊上車邊點頭:“說的也是,餵,你說我回老家成立一個幫派怎麽樣?也過一把當老大的癮。”

馮子思邊倒車邊挖苦她,“什麽幫派?扶老太太過馬路幫嗎?”

安琪大樂,“瞧不起呀?如今扶老太太也考驗勇氣和智慧呀。”

兩人說說笑笑,不覺已經到了安琪家附近的那條巷子。車停下後,安琪說:“你住一晚再走。我回家拿錢,給你找家酒店去。”

“不了,我晚上還要趕到L市去。明天還有事。”

L市離這裏不過兩小時車程,安琪聽說後,便道:“那你開車小心點。”

馮子思點頭,扶著方向盤想了想,說:“關於你回家的事兒,你再想想吧。”

安琪點頭說:“好。”

馮子思往後靠了靠,沈默好一會兒,才說:“其實,少年時我也總以為自己理所當然是英雄,是超人,是比別人更優秀的人,人生目標是光大家業、實現自我、享受美好愛情。及至人近中年,忽然發現,奔波半生,原來是南轅北轍,最想要的東西,一件也沒有抓住。了解到這一點,確實讓人很洩氣。不過,”他轉過來,黑沈沈的眼睛看著安琪,“如果你從心底裏喜歡一個人,或者喜歡做一件事,就得付出更多的努力、更多的耐心,就得堅持得更久一點,因為,不到最後,誰也不知道事情有沒有轉機。”

安琪又點頭。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下車了。”

“嗯,”馮子思沖她揮手,“快回去吧。”

安琪站在車旁,猶豫了一會兒,說:“路上一定要當心。到了給我打電話。”

“知道,”馮子思點頭,“你先走吧,我看著你回去。”

“那我先走一步了。”安琪看看他,“再見。”

“好。”

她轉身朝家走,聽到後面馮子思突然喊,“安琪。”

安琪回過頭,看見馮子思正在車窗裏沖她揮手,她笑了笑,也揮了揮手,便繼續往巷子裏走。沒走幾步,又聽馮子思喊:“安琪。”

安琪停下來,這次馮子思沒有揮手,他只是坐在車裏,微笑看著她。她也沖他笑了笑,便沒入了小巷的沈沈陰影裏。

馮子思把手觸在唇邊,輕輕吻了一下,低不可聞地對自己說:“安琪,再見。”

屬於他的轉機,恐怕再也不會來了吧。

他開車往回走,聽到路邊一家老舊的音像店裏傳來了歌聲,有個男人在冬天的夜裏,滿懷惆悵地唱著一首歌,思念著初戀的那位姑娘。斷斷續續的歌聲從冷風裏飄進來,他點起一支煙抽了一口,被歌聲潤濕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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