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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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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以為自己睡上一覺,身體就會好起來,沒想到,這些年她負債累累,不是一覺可以償還的。以至於出了院後,她又在家裏睡了好幾天,這才覺得那些久違的精力重新回到了身體裏。

在睡覺的間隙裏,她抽空做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是給公司打了個電話,表示自己能力有限,無法再承擔這份工作帶來的壓力,所以打算辭職。總監誤認為她是被流言所困,言語中多般挽留,見她十分堅決,也只好很遺憾地同意了她的辭職請求。第二件事是她給自己的編輯寫了電郵,表示自己以後要一門心思地走專業插畫師這條路了,讓他們多砸點活兒來。鑒於她一直信用不錯,編輯們也都愉快地對此表示喜聞樂見。

一周後,安琪去了公司一趟,她先去找了陳惠梅,托她把一個信封轉交給鄭東耘,裏面是他幫忙墊付的醫藥費。

陳惠梅百忙之中還抽出空來,和安琪聊了幾句,她面無表情地勸安琪不要這麽急著辭職,說不定再忍耐幾天情形就會好起來。

安琪笑了笑,沒有多說。

之後,安琪向公司遞交辭職信,和同事交接完畢,就算是正式離職了。

走之前,安琪抱著雜物筐,看著自己曾消耗過無數心血的辦公桌,看著設計部同事們依依不舍的臉,竟也惆悵叢生。

辭職後安琪的生活規律了許多。六點多起床跑步,七點多做早飯,把陳躍然從床上哄起來,吃完飯送他去上幼兒園,回來時順便買菜。到家後用一個小時處理完家務,就得開始埋頭工作。其實每天仍然滿滿當當,但偶爾能睡個短短的午覺,也不用再熬太晚,最重要的是,一旦有事也不用再看人臉色請假,這便讓她覺得很幸福了。

安琪辭職後,鄭東耘給她發過一個短信,問她辭職原因。安琪想,這麽覆雜的心路歷程,在短信裏怎麽講得清楚?所以便敷衍回過去一句話: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

鄭東耘當時盯著這句話,很是黯然了一會兒。

他後來打電話過去,才知道她已經出院了。看來是沒什麽事,但也可能是被昂貴的住院費嚇住了。

陳惠梅把醫藥費轉交給他時,鄭東耘捏著那幾張鈔票,心裏不是滋味。

安琪那種人,和他家那位老太太曾經的作派是很相似的,都不願意欠別人的情。越是不相幹的人幫了個忙,便越要著急忙慌地還回去,唯恐擱置久了便生了利息。

他想,她就這麽急著和自己撇清關系嗎?

有一天早上鄭東耘起床時,覺得氣溫低了很多,窗外的城市被薄霧籠罩著,顯露出秋天的蕭索和清冷來。他在翻找毛衫的時候,打量起自己的家,一切都那麽整潔有序。太整潔有序了,以至於也透出一股秋天的蕭索冷清來。

鄭東耘一方面鄙視自己,果然這都是最近太閑,以致於生了閑愁。想當年他一天工作十八小時,回到家便只想著吃飯睡覺。偶爾泡個澡發發呆都覺得很奢侈。但另一方面他卻還是可恥地被這股情緒打敗了。

他想,這間房子果然也寂寞了太久了麽?

他忽然想起,他和安琪是相識在初夏的一個晚上。那時他們都沒想到,彼此的人生會挾裹夾纏不清。

鄭東耘曾想過要在安琪的生活裏作一個旁觀者,可世事難料,最終她還是為他所累,以致辭職。想及種種,鄭東耘突然覺得,這或許就是他和她的緣份。

於是他決定去看看她。

他是個坐言起行的人,決定了的事情,就會馬上去做。當天上午,在處理完手邊的事情後,他就往安琪家去了。

鄭東耘到安琪家所在的小區時,打電話卻沒人接。他只好直接找上門去。在敲門又等了好一會兒後,並沒有人來開門。鄭東耘想了想,又打了她的電話,這一次,電話鈴聲卻是明明白白從屋裏傳出來的。

鄭東耘等了一會兒,心裏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她會不會昏倒在屋裏了?他開始一遍遍撥打電話,聽著屋裏隱隱傳來的鈴聲,心裏的不安發酵脹大,成了濃重的一團陰影。於是他敲開了隔壁的門。

一位三十多歲的女人來開了門,聽他打聽陳安琪,便肯定地說她在家,因為上午兩人從菜場回來時還見過面。又看鄭東耘臉色凝重,不知發生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也跟著過來,幫著拍門喊人。

當安琪終於被門外的嘈雜所驚擾,摘下耳機時,才發現拍門的聲音大到了驚人的地步,還夾雜著許多人的喊聲。安琪第一反應是樓道失了火,簡直連滾帶爬撲過去開門。門一打開,外面站著的鄭東耘和鄰居張姐兩口子都怔了一下,緊接著,她就聽鄭東耘氣急敗壞地喊道:“你有病啊?在家你不開門!打你電話半天也沒人接!”

張姐也毫不客氣地責備她:“還以為你在屋裏出了什麽事,你看把你男朋友急的!再不開門我要找人來砸鎖了。”

安琪的腦筋還留在書桌旁沒帶過來,以至於不能對“男朋友”這種說法及時進行糾正,她迷迷登登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趕緊向鄰居兩口子道了謝,等他們進了自家屋,又把鄭東耘請進來。

鄭東耘一腔擔憂,在看到安琪安然無恙開了門後,變成一腔無名怒火。他把帶來的東西遞給她,冷著臉說:“不進去了。”說完就轉身要走。

“別啊,我錯了,錯了還不行嗎?”安琪拉住他,見他生氣地回頭瞪她,沒忍住,撲地一聲笑了起來。

“還笑!”鄭東耘咬著牙,停頓一會兒,忍不住也覺得自己太大驚不怪了。

最後還是進屋了。安琪讓鄭東耘坐,自己去燒水泡茶,鄭東耘認真打量了安琪的居所,是套面積小小的兩居室。客廳不象客廳,倒象個工作室,本該是電視墻的地方立著書櫃,滿滿一墻書和各種畫冊。靠陽臺立著一張大案,擺著電腦、壓感筆和手寫板,還有一應畫稿畫具。墻上錯落掛著各種手繪的畫,其中有部分作品十分稚拙,一看就是小朋友的手筆。

有些淩亂,有些擁擠,卻透著一股熱熱鬧鬧的生活氣息。

“剛才真的是戴著耳機在畫畫,沒聽到動靜。”安琪邊燒水邊解釋。

鄭東耘走到桌旁,指著畫稿問她:“能看嗎?”

“隨便翻。”安琪答。

她看見鄭東耘在桌旁,拿起畫稿,很認真地一張一張翻看。秋天的陽光從外面透過來,照得他愈發長身玉立。羊毛開衫質地很好,竟讓他少見地透露出一種溫和的氣質來。

安琪泡了茶端過去,想到他愛幹凈,特別解釋說:“這杯子是前兩天才在超市買的,我還沒開始用。”

鄭東耘接了杯子垂眼看畫,聽她這麽說,看了看杯子,擡眼沖她一笑。

安琪也端了杯茶過來,站在他旁邊,把那些畫稿中她覺得滿意或不滿意的地方指給他看。他聽得很認真,偶爾會點一點頭表示讚賞。

最後他問:“做插畫有意思嗎?”

“一時一時的吧。有一陣接了個畫蟲子的活兒,夜裏做夢都是各種各樣的蟲子;又有一陣接了個游戲原畫的活兒,幫別人畫魔法美少女,夜裏做夢都是裝滿星星的盒子、十二層花邊的寶塔裙和發光的魔法棒。”

“哦,你還接游戲原畫的活兒?”

“只要能掙錢,什麽活兒都會接。”安琪嘆氣,“一個有三十年房貸和五歲兒子的人,還有挑剔的資格嗎?”

後來兩人轉到茶幾前,鄭東耘剛坐下,沙發墊子下面就發出一聲怪異的尖叫,他從墊子下面掏出一個帶哨子的塑膠鴨子來,重新坐下後,還是不舒服,又從坐墊下掏出一把木頭小劍來,這才坐踏實了。

安琪有點不好意思,“哎呀這亂的,沙發這裏是小朋友的地盤……,咦,這不是大哥的倚天劍麽?他找了很長時間,竟然藏在這裏!”

鄭東耘一看,小木劍上果然刻著“倚天劍”三個小字。安琪珍而重之地把劍拿去放進房間裏,回來後,看著鄭東耘笑笑問:“你怎麽有空過來的?”

“路過這裏,想起你來,進來看看。”鄭東耘看看她臉色,又問:“身體好些了嗎?”

“已經好了。謝謝你。”安琪說。

鄭東耘看了看手中的水杯,“說起來,一開始那些謠傳我們是可以壓下來的。但考慮到借力打力、趁勢炒作對古冬來說可能會更好。沒想到,最後卻害得你辭了職。”

安琪聽出了他話裏的歉意,想了想說:“我辭職這件事,不能說跟那些完全沒有關系,但那確實不是我離開的主要原因。UI設計固然有趣,但我其實更喜歡做單純的繪本,用圖畫講好聽的故事,那一直都是我的夢想。所以,你真的不用對此有所抱愧。”

鄭東耘點點頭,沈默一會兒,才說:“雖然覺得可惜,但你這麽做也好,我一向覺得,專註做一件事可能更容易取得些成績。”

安琪看看時間,已近中午,便說,“大俠,你數次救命之恩我還沒有報答,給我個機會,讓我請你吃頓飯吧。”

鄭東耘笑話她:“哎呀你不是有三十年房貸,還有五歲孩子嗎?請吃飯這種事會不會讓你太難過了?”

安琪帶鄭東耘從小區側門出去,七彎八拐,走了好久進了一條小巷子,高大的梧桐樹旁,全是些老舊的房子。靠裏邊有一家門臉小小的土菜館,進去後才發現別有洞天,窗明幾凈的,居然還有個小天井,墻根下擺著幾盆蘭花草,大中午的,吃飯的人竟也不少。

安琪顯然和這裏的老板很熟,踩著咯吱咯吱響的木樓梯直接上了二樓。二樓並未隔斷,很是軒敞,沿天井一溜擺放著桌椅,兩人在一張桌子上坐下後,安琪問明鄭東耘的口味,直接就向他推薦了幾道菜。

兩人等上菜的時候,鄭東耘站起來摸著掉漆的樓梯扶手,有些感慨:“我很小的時候也住過這種帶天井的房子,那時旁邊還有一株合歡樹,每年夏天花一開,就象落了滿樹紅色的羽毛。從房間裏打開窗戶,伸手就能摘到。”

這還是他第一次談到自己的過往,大概想到了別的,他停住了,沒有繼續往下說。只是手扶樓梯往天井下看。

安琪倒了杯茶遞給他,問:“現在呢?房子還在嗎?”

“早拆了。新蓋的樓或許都住舊了。”

沈默了一陣後,安琪喝著茶說:“我們老家的房子也不在了。沒有人住,都坍塌了。有一年回去,看到屋裏滿是荒草,我還以為到了聊齋某一個故事裏。”

鄭東耘詫異:“現在還有那種地方?”

安琪點頭,“我們老家位置很偏的。告訴你一件奇事,早先我們坪子裏有一個流傳很久的說法,坪裏若有孩子出生或娶了媳婦,就一定會死人或嫁女兒。後來據我觀察,還真的是這樣。為這個,有一陣我們那裏被叫作人口不變村。”

有一年坪裏新出生了一個孩子,安琪擔心死掉的人會輪到奶奶,默默地一個人害怕了很長時間,還經常在半夜起來,把手放到奶奶的鼻子下面,看她是否還有呼吸。

“有科學依據嗎?”鄭東耘不信,“現在呢?”

“現在當然不一樣了。因為離鎮區太遠,坪子裏的人都往外搬,現在那裏恐怕只剩幾戶人家了吧。”她見他只是捧著茶,便介紹說:“這家店裏的茶,是用一種大米炒熟泡出來的,有一種獨特的香味,你嘗嘗。”

點的菜逐漸端了上來,有一道筒子骨燉藕,雖然家常,卻濃香四溢,聞起來就很有食欲。兩人便坐回桌邊邊吃邊聊。

鄭東耘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便問起安琪與那位韓教授的近況,安琪笑著搖頭。“沒再聯系了。”

“為什麽?”

安琪祭出神借口:“緣份啊!沒有緣份!”

鄭東耘心裏一動,低頭想了一會兒,忽然擡眼看著安琪說:“那麽,我們算有緣份嗎?”

安琪舀湯的手在空中頓了一下,然而也只是一下,她很快接著把湯舀到碗裏,把碗遞給鄭東耘,對方正炯炯有神地看她。

她體會到了這眼神帶來的壓力,喝了口湯,才慎重開了口,“格林童話裏,有個故事,名字叫神奇的鳥蛋,你看過嗎?”

鄭東耘老老實實地說:“沒有。”

“從前有個巫師,每天變成年輕漂亮多金的貴族,出去引誘美麗的少女們,然後讓她們把心挖出來交給他。”

鄭東耘皺眉,“童話不應該都是給小孩子看的可愛睡前故事嗎?”

“很多黑童話都是魔幻化的現實,裏面隱藏著許多關於現世的隱喻。”安琪繼續道:“很多人想殺死他,可他是殺不死的,因為他沒有心。他的心是一顆神奇的鳥蛋,他總是把它藏得好好的,誰也找不到它。”

“……後來呢?”

“後來有一天,巫師碰到了一個美麗的姑娘,他把鳥蛋交給她保管,沒想到她卻是個覆仇者,專門來為被他奪走了心的姐姐報仇,所以她把那顆脆弱的鳥蛋摔碎了,強大的巫師於是死了。”

鄭東耘沈默了一會兒,有點郁悶,“我從來沒有裝成漂亮多金的貴族出去引誘美麗的少女。”

安琪笑了,“你不用裝,你就是啊。但這不是我講的重點。”她制止住他的反駁,問:“重點是,你做好準備了嗎?你想要把唯一一顆的鳥蛋交給別人了嗎?或者,你現在還沒有想好鳥蛋的去處,只是想看看緣份會把你帶去哪裏?”

鄭東耘於是又沈默了。

安琪又說:“你看,這是個危險的世界,而鳥蛋是這麽珍貴又易碎的東西,我也並不確定,自己是否做好準備,能妥貼收藏,好好保護,讓它不受一絲一毫的損傷。”

鄭東耘悲哀地發現,對她這套論調自己居然無法反駁。他對自己的目的也恍惚起來,他來找她,到底是因為寂寞的時間太長,還是對她深有好感?然而即使是有好感,這好感又強烈到足以取得信任與完全被信任嗎?

最後,安琪說:“我們都是好人,而好人是不應該被辜負的。”

鄭東耘不想評判自己是不是好人,但他也能看出來,至少他們都是認真的人。而認真的人,也是不應該被辜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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