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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黴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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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過去的整個九月,古冬公司一直忙於對鋪天蓋地的輿論作出回應,一方面對登載□□的各個媒體發出律師函,要求刪除不實報道並作出聲明和道歉,另一方面接受了幾家有影響的媒體的采訪,采訪中莫總裁一再聲明,在公司虧損、成本居高不下的情況下,對整個公司的發展戰略加以調整並對員工優化組合,同時勸退、裁撤冗員,這是任何一家公司都會采取的正常、理性的管理行為。

幸好當初裁員時,因為上市顧問團的第三方機構都是業內頂尖團隊,個個經驗豐富,所以古冬在程序上的處理非常謹慎周密,挑不出什麽大錯來。所以對古冬“冷酷,血腥,殘忍裁員”及是否有幕後黑手的種種猜測,漸漸稀薄下來。

在此期間,發生在雲聯大樓裏的那一樁公案,引起了媒體的熱烈關註。雖然具體是什麽情況,雲聯對外封鎖得很死,但古冬兩位前員工朱迪和吳海波之間的婚外情,卻被炒得紛紛揚揚。關於古冬被裁女員工的自殺原因,又一次引發了頗多猜測。

一時間,質疑公司制度混亂,上下級之間存在潛規則的聲音甚囂塵上,後來這把火漸漸燒到了雲聯集團高層,先是知情人爆料,曾總裁的夫人維安當年正是其下屬,兩人頗多茍且之事。後來又有傳言,雲聯CFO也與某女下屬打得火熱,於是有心人得出這樣的結論:在古冬乃至整個雲聯,女下屬們借美色上位已演變成了一項傳統。

話說得很難聽。看到這些傳聞時,安琪尤如大夏天裏被人從頭兜腳淋了一盆熱漿糊,那種粘膩和透不過氣來的感覺,能將人憋屈死。

更讓人難受的是周圍人的目光,所去之處前一分鐘還討論得如火如荼,待她進去時,立刻一片嚴整,人人收聲,埋頭專心做手上的工作。

倒是設計部裏的工程師和設計師對這些傳言表示了不屑一顧。常和安琪搭擋的工程師小羅是個直爽東北男孩子,時常邊看花邊新聞邊安慰安琪:“姐,別聽這些人叨逼叨,大家都知道,你就不是這種人!”

設計師小王也邊對鏡子擠下巴上的痘邊趁機發牢騷:“說這話的人是腦子被屎糊了?能借美色上位,誰還來當苦逼的設計師?拿的賣白菜的錢,操的賣□□的心。還美色!早就被熬得只剩菜色了。”

對身邊同事的仗義直言,安琪內心很感激,可她還是不可避免受到幹擾,這陣子竟舊病覆發,開始失眠。

有一天她趴到桌上改設計稿時,突然鼻子一熱,面前的稿紙上出現了一滴血。她對著血跡怔腫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流鼻血了,趕緊一手捂鼻子一邊往衛生間跑。

從前有段時間安琪曾患上嚴重的失眠,自此落下了一個毛病,只要休息不好,免疫力下降,就會口腔潰瘍、流鼻血。她在衛生間裏好不容易把血糊糊的鼻子處理好了,一擡頭,看見鏡子裏的人神情憔悴,氣色萎頓,不由悲從中來。

她把自己關進衛生間的小隔間,坐在馬桶蓋上,閉上眼睛發了會兒呆。這些天白天很忙,到了夜裏偏還煩得睡不著,人一委頓下來,竟然昏昏欲睡,再難打起精神來。

這時外面響起了高跟鞋的梆梆聲,幾個女人輕聲說笑著,進了衛生間,停在洗手臺前,大約是在補妝。她們討論的,正是近日種種傳聞。

安琪來不及出去,只好坐在小格間裏,靜聽這些女人把話題從人命案轉到總裁八卦上,最後終於落到了自己身上。

一個女人酸溜溜地說:“真看不出來,皮膚那麽黑,長得也就頂多算清秀,老板們的愛好還真特別。”

另一個女人說:“就是啊,什麽時候二婚的都有市場了?”

那種鄙夷的口氣,讓安琪如鯁在喉。

她從沒有覺得自己離過婚就該低人一等。她不偷不搶,從不騙人,對待感情比大多數人都要嚴肅認真,憑什麽要遭受這樣的嘲笑和偏見?

這時又有一個女的嗤笑了一下說:“咱們也得學著點呀。看看人家,仗著長得瘦,整天的仔褲襯衫裝文藝範裝清純,不知道她年紀的,還以為是才畢業的學生呢。”

隨即有人酸溜溜地附合:“就是,以後咱也沒事裝裝嬾,沒準兒也能釣一個鉆石王老五呢。”

幾個女人嘻嘻哈哈開起了彼此的玩笑。安琪靠在墻上無聲地笑了笑,在心裏說,呸!

先頭說話的女人又開口了:“你懂什麽,人家還會吹笛子麽!”

“吹笛子跟這事兒有什麽關系?”一個女人不解。

“會吹笛子,自然就會吹簫。”最後兩個字,聲音刻意壓低,有種說不出的粘膩下流,幾個人心領神會地笑了起來。

安琪熱血上臉,手腳冰涼,從馬桶上站了起來。直接打開門走了出來。

外面的三個女人從鏡子裏看到她,一時都怔住了,相互交換著驚疑不定的眼神。

安琪面無表情地打開水龍頭洗完了手,擡頭從鏡子裏看了看那三張略帶羞愧的臉,冷笑了一下,“剛才似乎有人在討論吹笛子吹簫的,誰呀那是?”

沒有人應。她抽出紙巾擦手,又淡淡說:“想象力真是豐富。哦,自己是賤貨,就把全天下的女人都想當然地認為是賤貨了?”

然後她看著她們當中的一個迅速漲紅了臉,另兩個則神情尷尬地扭開了頭,大概沒想到印象中沈默寡言的女人竟能言辭這樣鋒利,連反駁的話都沒能及時想起來。

安琪又打鼻子裏冷哼一聲說:“如今是個人都想釣鉆石王老五了,也照照鏡子,看自己配不配呀。”

說完她趾高氣昂地走出去了。留下幾個女人面面相覷,難堪到頂。

她出了口惡氣,固然很爽,只可惜,打那以後,除設計部之外,她在古冬公司算是被徹底孤立了。

雲聯集團的福利待遇在圈子裏很有名,比如公司會為員工分批提供培訓和進修機會,會經常舉辦各種講座。值得一提的是,公司的工作餐也很不錯,自助式餐廳裏,品種豐富的飯菜甜點免費供應,就餐時間長達兩個半小時,充分照顧了為工作忙碌的人們。

多年來,為保持CFO這一職位的神秘屬性,鄭東耘一直是等就餐高峰過後再去餐廳,以免象曾總裁一樣被人搭訕和圍觀。並且他的位置基本固定在餐廳一個轉角後面,這樣他就能觀察到別人,而別人卻無法看到他。

一連幾天,鄭東耘都在同一時段看到了下樓吃飯的安琪。

當安琪取菜時,有幾個人在不遠處對著她指點,等她一轉身,她們卻收回目光,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安琪端著餐盤,顯然也看到了她們,卻四處打量了一會兒,獨自一人遠遠地坐到了另一個餐桌上。被周圍空曠的環境一襯,尤其顯出孤立無援的感覺來。

後來鄭東耘離開時,正好看見安琪吃飯時神情痛苦地吸了一口涼氣,顯然是碰到了口腔內的潰瘍。停了好一會兒,她才又小心翼翼地接著埋頭吃飯。

鄭東耘上樓後,便問翠茜有沒有維生素C片,等翠茜把藥拿過來後,他拿著藥甁,卻又覺得自己十足象個傻子,但最終還是把藥裝到了口袋裏。

第二天鄭東耘吃好午飯後,特意等了一等。在看到安琪起身離開時,才跟著出去了。

走廊裏他快步越過安琪,低聲說:“跟我來。”

安琪怔了怔,也沒說什麽,兩人一前一後,到了一樓一個花木扶蘇的小露臺上。

正是秋老虎猖獗的時候,露臺裏光照充足,氣溫很高。此刻人人都貓在空調房裏,所以這裏空無一人。鄭東耘站了一會兒,才說:“做人偶爾也應該強硬一點。有些人根本不值得你尊重,碰到他們罵你,就該罵還回去。”

安琪覺得這話很耳熟,不由笑了,扯著嘴裏的潰瘍,有點疼,忙收斂了笑,皺眉說:“罵過了。人太多,罵不贏他們。”

鄭東耘看著一棵夜來香的枝杈,說:“古冬要上市,風聲放出來,有些人自然會緊盯著,巴不得找出點縫來,好讓我們付封口費。那些話,不用放在心上,過段時間自然就淡了。”

“我知道,”安琪也看著前方點點頭,“我一個朋友也這麽說。”

“那你到底為什麽苦惱?”

安琪沈默了一會兒,才說:“我覺得對不住朱迪。是我對警察說,吳經理或許知道內情。結果害吳海波也失業了。還害得朱迪死後名聲都那麽不好聽。”她停了一會,接著說:“女兒沒有了,她父母已經夠難過,再聽到別人那麽糟賤自己孩子……,我當時要是不對別人說那些話就好了。”

鄭東耘很奇怪地看了她一會兒。

“你稍微用點腦子好嗎?就算你不說,警察不會調查嗎?”停了停,鄭東耘又說:“再多告訴你一點吧,你那位叫朱迪的朋友,警方發現了她的一個博客。裏面詳細記載了她和吳海波的過往。包括她為吳海波流掉一個孩子的事上面都有。比你那點語焉不詳的話可要清楚得多了。”

安琪目瞪口呆,“真的?他們都到那一步了?她到底是為什麽自殺?”

“別問了。總之,別自作聰明想太多。”鄭東耘轉身往外走,忽然又停下來,一揚手,說:“接著。”

安琪接住他扔過來的東西,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小盒維生素C,不由十分愕然,再一想,這仿佛是治口腔潰瘍的藥,心情頓時覆雜起來。擡頭看時,鄭東耘已經消失在過道裏了。

周五中午,安琪接到一個電話。那邊的男人彬彬有禮地說:“安琪,我知道你很不想看到我,但我沒有惡意,只是非常想和你見面談一談。”

聲音低沈沙啞,安琪怔了一下,才意識到是吳海波打來的。她現在雖然打心眼裏討厭這個人,可也覺得推托回避都不妥當,便和他約了中午在幾站路外的一家茶吧見面。

安琪到的時候,吳海波已經等了一會兒了,咋見他,安琪險些認不出來。

吳海波老了有十歲,眼泡和臉腫得發亮,可見近日實在不好過。安琪和他打了招呼,又和服務員要了一杯白水,扭過頭來正視他,“下午還得上班,有什麽事就請直說吧。”

吳海波長籲一口氣,疲倦地揉了揉臉說:“抱歉,上次我太太讓你難堪了,她最近情緒太激動,希望你們能原諒她。”

大堂裏那場鬧劇後續如何,安琪一無所知。但她後來也側面了解了一下。這件事可大可小,往輕了說,沒有什麽實質性的傷害,道個歉也就算了。往重了說,定個侮辱罪負刑事責任也不是不可能。

安琪看著眼前的水杯一笑:“你找我來,只是為了替她道歉嗎?”

吳海波躊躇片刻,才說:“我最近正和她辦離婚。離婚之後,她一個女人帶孩子會很難。你也是單親媽媽,希望你能幫幫她。”說到這兒,吳海波眼圈都紅了。

安琪兩手捧著杯子,表情平淡地說:“你太擡舉我了,我自顧無暇,哪還有餘力去幫別人?”

吳海波有點著急,“現在雲聯的律師要告我太太,希望你和鄭東耘他們說說,把申訴撤回來吧。真的,小美是個很單純善良的人,她也是一時糊塗,氣昏了頭才會做出這種事情。你有什麽氣都沖我來吧,我……,都是我害了她們。”

安琪沒說話,心裏想,早有這些理智,悲憫,你倒是別去招惹人家朱迪呀。

“是我害了她。”吳海波頓了頓,平穩了一下聲音:“我和小美結婚八年了,我們感情一直很好,這些年連臉都沒紅過。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鬼迷了心竅……,朱迪那時才進公司,我倆一起加過幾回班,看著那姑娘對我動了心思,我心裏還挺高興,覺得自己人到中年了還有這份魅力……”他語無倫次地停了下來。

安琪摳著大拇指上的一根倒纖,聽吳海波講這些恩怨情仇,心裏湧上一陣荒唐感。

“你不必對我說這些。”她說。

“我現在眾叛親離,也只能對你說這些話了。”吳海波神經質地握緊了杯子,“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沒有想害朱迪,真的。我們最後吵架時,她情緒很激動,她說她沒有了工作,不能再沒有了愛人。可我一直想擺脫這段關系,我沒有惡意,就覺得她還年輕,我們的開始就是個錯誤,我勸了她很多道理,可她根本聽不進去,我當時就走了。我不知道她會自殺……”

“我是個混蛋。”他停了下來。

安琪終於把那根倒纖扯了下來,大拇指上傳來一陣奇異的痛,她接口道:“沒錯,你是混蛋。你現在知道了?”

她想,同一段感情,在有的人看來,是光,是熱,是生活中所有的重心;可在另一些人看來,卻只是一個可笑的錯誤。

“你現在工作沒了,還離了婚,看起來挺慘的,可我一點也不同情你。等過個五年十年的,你就會忘了這事,還會生活得很好。你或許還覺得你只是倒黴。天底下對老婆不忠的男人,隨便踢一腳就能掃到七八個,為什麽別人都好得很,偏偏輪到你,就出了大事。”

安琪想起那個曾坐在自己旁邊的單純可愛的姑娘。“可朱迪呢?死心眼的朱迪,已經把自己給害死了。她再沒有機會去修正自己的人生,也再沒有機會等來愛她的人,以後,除了她的至親,甚至也不會再有人記得她。”

吳海波閉上眼睛,眼淚從他抽搐著的臉上流了下來。

安琪第一次看一個男人哭成這樣,這個悲傷又悔恨的男人,把抽搐著的臉埋進手心,雙肩哆嗦,從胸腔裏發出深沈低啞的嗚咽聲。

她嘆了一口氣,只覺得悲涼,把一盒紙巾朝他面前推了推,然後站起身,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走了。

茶吧的大門外,就是人來人往的街道。九月的陽光一如盛夏,白晃晃地照著,人行道上的樹和房屋留下一灘灘濃蔭,將世界分成兩個極端,黑處黑得分明,白處白得刺眼。

也許你覺得自己的愛情很偉大,可你愛的人說不定只是個人渣。

安琪忽爾想到這句話,對著天空傻笑了一下。

公交站臺一如既往地擁擠,安琪被過往的人撞了一下,便退到人群外,去包裏翻公交卡,忽然覺得有異,仔細一看,果然錢包已經不見了。

她立刻回想起,剛剛是個穿藍襯衣的中年人撞了自己一下,舉目細看,果然發現那藍襯衣還在前面走。

安琪幾步沖上前去,對那人說:“錢包拿來!”

“誰拿你錢包了?神經病!”藍襯衣邊說邊拔步飛奔,安琪緊隨其後,大喊:“抓小偷!”

那人顯然極熟悉地形,如游魚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閃進一條巷子裏跑了。安琪便追了上去。

她只追了一百多米便停下了,氣喘不上來,一顆心咚咚作響,幾乎要跳到嘴裏來。

她覺得自己最近真是倒黴到了一定境界,被人恨,被人罵,現在竟還被人偷錢包!被偷了她還竟然追不上!她的身體素質是什麽時候差到了這種地步的?

安琪往前走了兩步,模糊聽到旁邊有個人在喊她:“餵,你怎麽了?……餵!”

她忽然覺得整個人抽空了一樣,失去了力氣,眼前景物陣陣發黑,旋轉起來,地磚上的花紋眼睜睜地撲面而來。

恍惚間她聽到旁邊有個男的氣急敗壞地辯解:“我沒推!我他媽真沒推她!”還聽到四周雜踏的腳步,然後,世界忽然就黑甜安靜了。

靜下來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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