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葉家夫妻拖著疲憊的步伐來到葉家謙的病房。他們剛剛從主治醫生那兒回來，蒼白的臉色無疑說明了病情的嚴峻性。

葉爸爸像是一下子蒼老了十歲，他坐在葉家謙的床邊，一雙沈痛的眼睛沒有焦點地落在自己的弟弟身上。葉媽媽的眼眶紅紅的，似是剛剛哭過的樣子。

一家人就這麽靜靜地坐著，等待葉家謙的蘇醒。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葉曉若的腦袋早已昏昏欲睡，只有眼皮還機械地張開著。

葉家謙的手忽地動了動，他們立刻圍上前去。

半晌，葉家謙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向他們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你們都在呢。”葉家謙的聲音有氣無力，他的眼睛在見到家人的一瞬間閃過一絲清明，很快就又被渾濁所取代。

“先別說話，家謙，你需要多休息。”葉爸爸安慰的語氣中帶著強忍的鎮定。

葉家謙困難地點點頭，內疚地沖他們勾起嘴角。

葉曉若趕緊用手捂住嘴，生怕一個不小心就哭出聲來。

葉家謙的眼睛溫和地看看侄女又看看大哥，似乎在傳達著什麽。葉爸爸立刻就明白了，回頭對著妻女說道：“你們倆先回去吧，家謙這兒有我照應。”

葉曉若正想開口拒絕，葉爸爸卻早一步打斷她的想法：“聽話，若若，你明天還要上課。這裏已經夠忙了，別再讓大家替你分心。”

他的聲音帶著不容抗拒的堅定，葉曉若識趣地點點頭，葉媽媽則在丈夫耳邊輕聲叮囑了幾句後拉著女兒離開了。

葉曉若關門時特意向房內看了看，叔叔虛弱地躺在床上，兩眼微微閉著。她的爸爸正在一旁低聲說著些什麽，語速時前所未有的緩慢和耐心。

葉曉若匆匆關上門，壓住內心不斷翻滾的疼痛，轉身離開。

葉媽媽一路上神情嚴峻，不發一語。葉曉若終是忍不住心底的煎熬，問道：“媽媽，叔叔的病究竟怎麽樣了，醫生怎麽說？”

連續問了好幾遍，葉媽媽才回過神來，聽清女兒的問題。

“若若，你叔叔這次怕是真的挨不過去了，醫生說他最多還有半年的日子……”葉媽媽哽咽得說不下去了。

大腦像是給人挖空了一樣，葉曉若頓時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不是沒有想過會是這樣的結果，卻還是在聽到確切信息的時候感到不可置信。

胸口澀澀的，她很想哭，可熬得通紅的雙眼早已流不出一滴淚來，只有身體還本能地攙扶著葉媽媽，一步一步向家中走去。

葉曉若精神恍惚地回到家中，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在床上躺下，怎樣沈沈睡過去的，只知道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了。

按照葉家夫妻的囑咐，葉曉若下午還是去了學校，但自然是心不在焉地悶坐了一下午，連好友阿嫻在她旁邊絮絮叨叨些什麽都沒有聽進去。

鈴聲響起的一剎那，葉曉若的神智立刻就清醒起來。她抓起書包，逃命般奔出了教師。不去理會目瞪口呆的老師和氣急敗壞的阿嫻，她只知道她要趕快到醫院去。

叔叔的生命所剩不多，能留住一分是一分吧。

葉曉若來到葉家謙的病房前，發現門是虛掩著的。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屋子裏只有叔叔一個人，她的父母不知道去了哪裏。

她躡手躡腳地走近叔叔的病床，他正昏沈沈地睡著。

湊近了葉曉若才發現自己的叔叔竟已憔悴到了這般田地。兩頰凹陷，顴骨突出，臉上帶著病態的潮紅，呼吸聲微不可聞。

不過他似乎正沈浸在一個美好的夢中，唇邊還掛著淺淺的笑意。

葉曉若突然很想伸手撫平他從昨晚到現在一直擰緊的眉毛，或許這樣可以為他減輕一點痛苦。

像是感應到她註視的眼神，葉家謙的眼睛驀地睜開，那一刻的喜不自禁她看得一清二楚。

見到是小侄女，葉家謙雖然還是開心地笑著，卻掩飾不了眼底的失望和落寞。

心又一次揪緊了，葉曉若故意用最正常不過的語氣說道：“叔叔，你醒啦，感覺好些了沒？”就好像他們討論的只是一個小小的感冒，就好像剛剛她沒看見他失態的樣子。

“好多了，說不定很快就能出院了呢！”葉家謙的聲音比昨天有力量多了，雖然聽起來還是中氣不足。

葉曉若高興地給他一個大大的笑臉，不忍心揭穿他善意的謊言。

葉家謙轉了轉眼珠，一副想說話卻不知道怎麽開口的樣子。

“叔叔，有什麽問題嗎？”

他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遲疑地問：“曉曉，昨天我在手術室的時候，她是不是……”到了後面，他的聲音逐漸消失在空氣中。

從葉家謙的只言片語中，葉曉若隱約猜到他想問些什麽。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再瞞著叔叔也已經沒有意義了。

“是的，昨天她來過。”她就著他的話說，沒有特意地指出“她”是誰。

葉家謙的眼睛驟然明亮起來，又驚又喜地看著小侄女，“那……那她……”

“你出手術室之後，她說有事先走了。”

葉家謙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下去，仿佛剛才的欣喜若狂只是幻覺一般。不一會兒，他像是想到了什麽，問：“是你通知她來的嗎，你怎麽會有她的聯系方式？”

葉曉若楞楞地看著他，一時不知道該不該所有的事情和盤托出。如果她那樣做了，叔叔會責怪她嗎？她不是怕被他罵，只是擔心他的病不能動怒。

葉家謙低著頭，沒有多說些什麽。

看到自己的叔叔這個樣子，葉曉若更是不知道要如何開口，只能繼續默默不語。

半晌，葉家謙的聲音慢慢地響起：“曉曉，謝謝你。”

他擡頭對著她笑，臉上是無比的鄭重和真誠，葉曉若在心裏長長舒了口氣，還好叔叔沒有生氣，要不她真不知道該怎樣收拾這個殘局。

從那天以後，葉曉若一下課就到醫院去陪葉家謙。雖然大部分時間都是她在說話，他在想事情，但總歸是來自家人的關懷和愛護，葉家謙的氣色開始一天天好起來。

葉曉若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媽媽是用什麽理由說服了叔叔，他現在對於醫生的治療並沒有像初時那樣排斥了。這個發現讓所有人都看見了曙光，照顧起他來也越發無微不至。不管死亡是不是葉家謙最後的解脫，作為家人的他們始終還是不願意他這麽早就離我們而去。

兩周後，葉家謙的情況有了明顯的好轉，醫生開始允許他坐著輪椅到附近轉轉了。

這十來天，葉曉若沒有一天不在希望能在醫院看見李筱的身影，卻每每總是失望而歸。葉家謙成日裏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總是望著窗外發呆，但真要是帶他到醫院的花圃裏走走，他又是一副提不起興趣的樣子。

不甘心看著叔叔就這樣意志消沈下去，葉曉若向他建議到附近的一個公園裏逛逛。原本沒有抱太大的希望，誰知道這次對方竟然一口就答應下來了。

那個公園和醫院的家屬樓屬於一個社區，因此不論是軟硬件設施還是人流量，都不是醫院內那個三分鐘就能走上五圈的小花圃可以相比的，現在的季節正是賞玩的最好時機。葉曉若希望熱鬧的喧嘩可以給葉家謙死寂的心一點活力，讓他意識到活著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周六葉曉若早早就來到了醫院，一直等到中午陽光開始有些強烈的時候才和葉爸爸一起把葉家謙送到了公園裏。葉爸爸叮嚀了幾句後就離開了，她則推著坐在輪椅裏的叔叔隨意逛逛。

由於是正午，公園裏大多是和他們一樣前來曬太陽的病人，普通的游客倒是很少，因而整個園子也顯得有點冷清。

葉家謙雖然穿著厚厚的毛衣卻依然顯得很單薄，病魔沒有一時一刻不在侵蝕他的身體。

他有氣無力地癱坐在輪椅裏，雙腿上蓋著羊毛毯子，葉曉若從後面只能看到他夾雜著幾簇銀絲的黑發，無法看到他的面部表情。不過整體感覺比在醫院裏有生氣多了，至少他還有心情去觀賞周圍的花草樹木。

他們毫無目的地地沿著青石板路緩緩地前進，不遠處也有兩個身影在逐漸走來。

看到李筱的一瞬間，葉曉若直覺地想要推著自己的叔叔轉身離開。誰知輪椅卻不聽她的使喚，低頭一看，原來是葉家謙的雙手緊緊地拽住了控制柄，所以輪椅才會動彈不得。

她看不見叔叔的表情，卻清楚地感覺到他的脊背一下子挺得筆直筆直。他的頭盡力地往前傾，她幾乎可以想象得到他臉上無盡的期盼和激動。

但問題是李筱不是一個人在游公園，她的手裏還挽著一個男人。

她的丈夫。

葉曉若不知道葉家謙在上一次和李筱見面的時候是不是已經獲悉了有關她的一切，但他現在微微顫抖著的背無疑很好地說明了眼前這幅場景給他帶來的震撼。

如果不是葉家謙的手死死地抓著輪椅，葉曉若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回頭離開。無法想象她的叔叔要用怎樣的心態去面對自己心愛的人及其丈夫，更何況他們以如此親密的姿態出現。

恍惚之間，李筱他們已經近在眼前了。

由於他們背著光，臉上的神情不免有點模糊。葉曉若下意識地睜大眼睛打量李筱的丈夫，對方看起來比葉家謙還要高上幾公分，三十多歲的樣子。面目俊朗剛毅，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

不可否認地是，他瞧著絲毫不比叔叔遜色，尤其是後者現在已經被折磨得面目全非。

近了葉曉若才發現李筱和男人的手是十指交纏挽在一起的，她甚至都能感覺到他們之間流動著的甜甜的情意。

雖然葉曉若一直覺得李筱應該和她的叔叔在一起，但此時她也不得不承認眼前的這個人和李筱同樣是該死的相配。

李筱訝異的聲音從前方傳來：“真巧啊，大家都來這兒散步。”

“真是很巧，不過你們怎麽會到這麽個偏僻的小公園來，難道他沒錢帶你去好一點的地方嗎？”葉家謙的聲音有著罕見的尖酸和刻薄。

葉曉若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她那個一直溫文爾雅的叔叔嗎？

她註意到李筱的丈夫正用一種震驚的視線盯著葉家謙，眼角似乎還帶著淡淡的鄙夷和不屑。他對後者明顯的挑釁沒有顯露出一絲詫異的神色，就好像早已經料到對方會這樣子說似的。

空氣中越來越濃的敵意任誰也無法忽視，李筱撇撇嘴，正準備開口，卻在下一秒被她丈夫的話堵住了。

“我們當然不是沒條件去其他地方，”男人惡劣地停了停，深情地看了李筱一眼，“只是筱筱才檢查出來懷孕了，我怕她累著，才來這個公園走走的。”

“什麽，你有孩子了？” 葉曉若甚至比叔叔更早一步發出了疑問。

李筱嗔怪地白了她的丈夫一眼，似乎在責怪他怎麽把這件事到處說，而那個男人則笑得無比燦爛，怎麽看怎麽像是存心的。

李筱的兩頰浮起淡淡的紅暈，襯得皮膚更加白皙透明，眼神溫柔地對著自己的還看不出一點跡象的小腹，柔聲說道：“是啊，醫生說才一個月。”語氣裏有著顯而易見的滿足和驕傲。

葉曉若現在的心情很奇怪，既替李筱感到高興，又為自己的叔叔感到悲哀。

葉家謙從聽到消息開始就不發一語，他的背影看不出有任何的不對勁，可是雙手的指節卻早已泛白，上面的青筋更是不停地跳動著，突兀而可怕。葉曉若模糊聽見他在喃喃自語：“怎麽可能，筱筱怎麽可能懷孕呢……”

“沒什麽不可能的，我們是夫妻，自然會有小孩的。”不單是她聽到了，對面的兩個人也一樣。

李筱的臉色不知道怎麽地變得有些蒼白，她像是想起了什麽恐怖的事情，望向葉家謙的眼神裏竟然帶著憤怒和怨恨。

仿佛覺察到她的不適，男人一邊用極其隨意的語氣回答葉家謙的疑問，一邊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葉家謙沒有理會那個男人的說法，他徑自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兩三秒後，他擡頭對李筱的丈夫說：“我們談談。”平靜地就好像在說“我們去喝茶”一樣。

李筱看著他的丈夫，搖了搖頭，再一次看向葉家謙的眼神只剩下不忍。

“好啊，葉家謙，我很早就想找你好好聊聊了。”男人無視李筱的舉動，似笑非笑地回答道。

李筱輕輕嘆了口氣，笑著對葉曉若說：“曉若，我們到樹蔭下坐坐怎麽樣？”

葉曉若向前幾步蹲在葉家謙面前，詢問他的意思。

葉家謙原本不知飄向何方的視線落在她臉上時顯得有點迷茫，他擠出一個笑容，點頭示意她先和李筱離開。

身後模模糊糊傳來一些交談聲，隨著葉曉若和李筱的漸行漸遠逐漸散落在空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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