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深國內首場音樂會的演出時間是晚上七點半，六點五十分，關楠準時到達蘇尼體育館。

他是替張如海來的。

時間已經過去半年，對方以命相托的事情竟無半分進展。關楠望著體育館巍峨宏大的外墻在夜色中反射出暗紅色的流光，只覺藏在心間的那根刺紮得越來越深，也更痛。

表面看，李昀深確如外界傳言一樣孤冷自閉。音樂會是獨奏形式，整場兩個小時的演出，除了開場和結束時起身向觀眾鞠躬致意，他一句話也沒說。他陶醉在音樂裏，神情因為樂曲的變化而起伏，他一首接一首的彈，仿佛永不知疲倦。

或許是對天才的禮讚，對藝術的尊重，以及對不幸運不完美的惋惜，現場除了鋼琴曲節奏分明的聲響，再聽不到其餘任何雜音，所有人都凝神屏氣，生怕驚擾了這種反差極大的道不清情愫的和諧。

關楠對鋼琴一竅不通，也沒心思去感受，他的安靜來自於滿腹疑惑。張如海留下的線索太少，唯一算得上不尋常的就是這場音樂會，可是他要表達的是什麽呢？

他再次擡頭望向李昀深，這個活在自己音樂王國裏的藝術家真的會是毒販？

音樂會進入尾聲，彈完既定曲目，李昀深讓人取來一把古琴，很意外的演奏了中國古典名曲《廣陵散》。他一身黑色高級定制西服，施施然坐在舞臺中央，明明是最新潮西式的模樣面孔，氣質中卻沈澱了極純粹的仙風道骨，格格不入的搭配碰撞出出出乎意料的火花。

一曲終了，現場沈寂數秒後突然掌聲雷動，李韻深走到舞臺中央向觀眾鞠躬致意，他腰彎成標準的九十度直角，在聚光燈圓弧形的光圈內仿若一尊堅毅優美的雕像。

觀眾開始有序退場，關楠順著人流走至出口，一個穿著深灰色商務西裝正接電話的男人突然撞入他視線。關楠目光從那人指尖移到側臉，神色猶然一凜。

是他？那個在睿翼拍賣會現場遇到的毒販！

許是關楠眼光太銳利，又或是每個犯罪者根植於心的恐懼帶來謹慎，關楠探究的時間不夠幾秒，對方已經結束通話微微側頭看過來，四目相對，兩個人眼中均帶著心照不宣的警告。

害怕引起恐慌，關楠不敢貿然行動，對方似也意識到這點，嘴角挑釁似的彎了下，朝人流密集處鉆去。關楠暗罵一聲，拔腿追上去。兩人悶聲在人群中快速流竄，出了體育館，人流開始分散，兩人幾乎同時加速向西狂奔。

蘇尼體育館建在嘉陵市北安區，由於地理位置限制，舊城改造後北安區由原來經濟中心變為藝術新區，體育館附近都是些藝術館、博物館、科技館一類的大型建築，街道寬闊平直，車多人少。襯托之下，兩人的追逐就顯得格外突兀。

關楠警校出身，體格身手本就強於常人，在金三角密林多次實地作戰經驗讓他耐力更加出眾，而對方明顯也經過專業訓練，不但反應迅速，耐力也十分驚人。兩人在街上玩命狂奔了四十多分鐘，依舊不分伯仲。

兩人的體力都差不多到了極限，卻都在咬牙堅持，關鍵知道，時刻只要誰的思想率先出現松動，誰就輸了。

在一處已經停止運行的電動扶梯前，男人有片刻遲疑，他望了眼扶梯盡頭隱在黑暗裏的灰色建築物，飛快跑了上去。關楠緊隨其後，追到頂上對方卻突然不見了蹤影。關楠停下大口大口的喘氣，他將西服脫掉，內裏已經全濕。

博林藝術館。

當這五個大字再次映入眼簾，關楠如遭雷擊，他連忙拿出音樂會門票，上面冠名的讚助方之一就有博林藝術館。

毒販到這裏消失不見，這是巧合，還是他之前理解錯了，張如海的指引不是李韻深音樂會，而是作為讚助方的博林藝術館。

藝術館？拍賣？關楠感覺腦中同時牽出幾條線，互相分離又絲絲纏繞，他想抽絲剝繭找出線頭，卻是徒勞。事不宜遲，緊急中他只能強硬摁下腦中紛亂，往藝術館大門跑去。

藝術館整個一層都是落地玻璃墻設計，此刻早已過了閉館時間，除了大門外監控報警器發出的微弱光影，整個大樓內外一片黑暗。人不可能憑空消失，大門進不去，肯定另有隱蔽的入口。

關楠沿著外墻繞了兩圈，終於發現二樓墻體鏤空的地方有一處露臺，露臺上方窗戶敞著，大小恰好能容一個成年人進入。他算了下上去的可行性，將西服脫下扔到一邊，徒手爬了上去。

窗戶裏面是洗手間，關楠不敢開燈，就著手機屏幕反射的微光往外走。好在外面過道都開了安全指引燈，雖不明亮，走路沒有問題。二樓展廳的門也關著，關楠額頭貼在玻璃窗上往裏看，確定裏面藏不了人正想離開，不知碰到什麽走廊內突然警報大作。

頭頂的燈依次打開，白得刺眼，緊接著有快而密的腳步聲從樓下傳來，關楠看了眼走廊盡頭的消防通道，他計算著時間，將墻上的防煙器扯下，掄向身後玻璃窗。玻璃渣四濺，他顧不得遮擋，彎腰跳了出去。

前後地面的高度有落差，從藝術館進來的地方是二樓，這邊卻高了半層，幸好是泥土地，摔得還不算太難看。關楠看周圍環境料想這裏應該是一處私人別墅，花園很大，純粹的花卻很少，滿院子編種著各種蘭草，居南的角落還有一間很大的暖房。他繞過去看了下，裏面除了蘭草，還有一些熱帶綠植。

不知道房主是什麽人，喜歡這些年紀應該不輕。他看了眼時間，十一點十分，這個時間主人若是睡了能避免不少麻煩。

關楠順著花園小徑搜索一圈，出去的門被關死，只有暖房上方的通風口貌似能通到外面。通風口的位置太高，墻上沒有任何可攀附物，他試了兩次，最後不得已蹬翻一盆蘭花才勉強爬上去。

通風口外面依舊是花園，規模比剛才更大，姹紫嫣紅，什麽稀奇古怪的款都有。關楠有點抓狂，房主什麽來頭，口味這麽獨特？穿過花圃，入眼是一整面落地玻璃墻，中間大門緊閉，門內燈光灼灼耀眼。

關楠有一絲猶豫，進還是不進？

不進，難道原路回去？

他慢慢靠近，約兩米距離，玻璃門自動向兩邊打開。自動門已經讓人猝不及防，感應範圍還這樣廣，關楠隔著衣料摸了下口袋裏的警官證件輪廓，貼著門邊走了進去。

門後是一片游泳池，面積約比專業游泳館小三分之一，水質很好，賽道跳臺樣樣齊全。泳池邊放著計時器，不遠處的休息椅上整齊疊放著浴巾浴袍和一瓶喝了一小半的純凈水。

難道房主在游泳？

關楠見泳池內空空如也，本能擡頭四處搜尋，他正欲轉身，一只濕潤且有力的手從池中伸出，猛然握住他的腳踝用力往水池裏拖。

毫無防備之下，關楠腳下一滑直接劈成半個“一字馬”，他弓起身體，雙腳用力抵住地面保持平衡，伸手去抓腳踝上的那只手的手腕。沒想對方比他動作更快，松了腳踝直接抓向他衣領。

關楠躲開，捉住那只手，大聲解釋：“我沒有惡意，只是……走錯路。”沒想對方力道絲毫不松，反手抓住他借力從水池中躍起。

“你是誰？”女人的聲音冷清中糅雜著警惕，回聲在空曠的水池上空有一種異樣的吸引力。

關楠心口莫名一緊，對方抓住機會一招擒拿手將他按到在地，反剪了他手用膝蓋抵住背脊，居高臨下的審視。

怕傷著她，關楠不敢用力反抗，保持那個姿勢說：“對不起，我是警察，剛才因為追一個嫌疑人不小心闖進來，你如果不信的話，我口袋裏有證件。”

沈默中，關楠能感覺到女人的目光一直停在自己身上，她加了些氣力，在審視，也在權衡。

“你趴下，雙手交叉放在腦後。”終於，她吩咐道。

關楠照做後，女人用一只手摁住他，騰出一只手去摸他口袋裏的證件。

“關楠？”女人的聲音不輕不重，似呢喃，似仍有猶疑。

關楠還未來得及答應，被一聲緊迫的男聲打斷：“許小姐，原來您在這裏，剛藝術館那邊打電話說有人闖入，我們查了其他地方都沒有……”男人的聲音驟然小下去，表情驚異中帶著惶恐。

“我這裏沒事，你們去其他地方看下。”女人淡然吩咐著，俯身壓下，關楠感覺後頸處有豐盈柔軟的觸感，眼睛被一截雪白濕潤的手臂擋住，什麽都看不見。

腳步聲漸遠，女人松開關楠站起來，她走至休息椅邊，從容取下泳帽開始擦頭發和身上的水。

關楠看著那抹勻稱誘人的背影，有些不可思議，她是相信他還是太過自信？這樣的情形，這樣的距離，如若他心生歹念完全可以為所欲為。

“看夠了嗎？”關楠正尋思女人要擦多久，她突然開了口，然後披上浴袍轉身直刺刺的看過來。

關楠尷尬至極，連忙別開眼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冒犯……”他有些語塞，耳根後背很快熱起來。這種感覺很奇妙，是緊張又不全然是緊張，整個神經卻繃緊到快要斷掉，哪怕曾經在金三角面對殺人如麻的毒販也不曾有過這等窘迫。

“除了對不起，你還會說什麽？”女人輕哼一聲，聲音雖依舊冷清，語氣卻沒有適才的疏離，她說，“關警官，如果到了法庭，擅闖民宅可以分有意無意？”

“……”關楠忍不住想嘆氣，明知對方是故意揶揄，卻沒有半點反駁餘地。

“你該不會是想讓我負責吧？”半晌，他說，他知道自己這樣有厚顏無恥的嫌疑，只是無計可施，“或者，我可以賠償……”

關楠擡頭去看女人反應，聲音生生斷在空氣裏。

他該如何形容眼前的人呢？

美而不艷，麗而不俗，見而忘情，睹而忘景。

她的頭發濃密濕潤，緊緊貼在臉頰，垂在平直的鎖骨上。烏發配雪膚，臉部輪廓顯而不深，高鼻紅唇，眼眸清亮……如一幅乍然呈現且運筆精妙的水墨山水畫，每一處都美到極致，協調到極致。

關楠的失態不光在表皮，他還覺得似曾相識。他用力咬住後牙槽，片刻後還是忍不住問：“我們之前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不知是否他的樣子太過凝重，女人擰了擰眉，旋即笑出來：“關警官，你不覺得這種搭訕方式太官方了嗎？”

“我是認真的。”關楠抿了抿嘴唇，語氣稍急切，“我沒有別的意思。”

女人沒有立即回答，她毫無顧忌的盯著關楠眼睛，一會兒才說：“我覺得你剛才的提議很不錯。”

“什麽提議？”

“你要對我負責。”

關楠：“……”

在關楠驚訝莫名的目光中，女人緩緩走到他面前，輕啟朱唇：“不過在那之前，你是不是考慮先把我的車還給我。”

……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道這種相遇方式，大家滿意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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