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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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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是下坡路,所以即便多了個人,騎起車來也毫不費勁。

盤山公路靜靜地蔓向沈沈黑夜裏,山地車也載著兩人從寂靜的山路跨入五光十色的城市中。

原本也想說幾句有氣勢的話,可這種龜縮在人懷裏的搭車姿勢實在叫人硬氣不起來,徐晚星最終保持緘默,一言不發蹲在車前,努力忽略掉從後背一路環過她胳膊的雙臂。

情勢所迫。

大丈夫不拘小節。

如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

管他三七二十一,她在心裏默念了一百遍。

直到喬野開口:“你怎麽會來看月掩星?”

徐晚星下意識回答:“一個星期前就看新聞說了啊,今天的月掩星七十八年才——”然後很快反應過來,“關你什麽事?”

他倆是這種共載一車還能友好攀談的關系?

喬野也沒去理會這種十分不友好的語氣,淡淡瞥了眼只及他下巴處的人,光看後腦勺也覺得,這是一只倔強的後腦勺。

他還記得轉學來六中的第一天,因為坐在最後一排單出來的那個座位上,他沒有左右桌,也沒有後桌,唯獨前排還有個鄰居。誰知道這位鄰居十分囂張,整整一上午都沒到校。

中途有人不留神撞了她的課桌,有本書從抽屜裏掉了出來,喬野彎腰撿起,看見了封面上歪歪扭扭的小學生字體:徐晚星。

看名字,應該是個女孩子。

午間,他在辦公室辦手續,順便和班主任交流學習進度。結果羅學明中途去了趟洗手間,回來就在門口訓上話了。

從他們的談話裏,喬野很快明白過來,這位做下蹲的朋友就是他那缺課一上午的前桌。而令人訝異的是,她遲到的理由竟然是熬夜看流星。

那時候她一口叫出了星群的名字,還用了極大這樣的專業用語。就好像剛才在山頂,她問及月亮的光面和暗面、本影和光度……種種一切都表明,她絕不是心血來潮才會上山看月掩星。

喬野又沈默了一會兒,忽略掉了徐晚星的不友好,把先前沒有進行下去的話題重新提起:“你對天文感興趣多久了?”

徐晚星張了張口,吞回了帶刺的話,“記不清了,反正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

她又理直氣壯地反問:“你呢?”

“八歲。”喬野倒是記得很清楚,這夜路漫長到望不見頭,他也破天荒有了些許放松,閑談似的說起,“我爺爺是搞攝影的,最早是人物攝影,後來發展到自然風景。有一回被驢友——那時候還沒有驢友這個說法——也就是被同行的攝影師拉著去露營了一宿,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山頂拍星星、拍日出,後來就一發不可收拾,開始四處跑,對星星著了迷。”

他說到那句對星星著了迷時,帶了點笑意,聲音輕快。

徐晚星一楞,下意識回頭看他。少年高出她一個頭來,目視前方,唇角破天荒有了上揚的弧度。

這是他與她相處這麽多天以來,頭一回看見他笑——當然,嘲諷的笑不算在內的話。

路燈在街邊一閃而過,一盞接一盞,朦朧昏黃的光打在他臉上,於是那抹很淺很淡的笑意也染上了些許夜色的溫柔。

“那你倒是很幸運,有你爺爺帶你入門。”徐晚星如夢初醒般回過頭,酸溜溜地說,“我一向都是孤家寡人,唯一志同道合的,就你剛才看見那個老梁——”

她還更酸地補充了一句:“而且覺得志同道合的很可能只有我,在他看來可能我就一蹭設備的小屁孩兒。”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喬野笑了。

大概幾秒鐘的沈默後,他說:“我也一樣。”

徐晚星一楞,沒頭沒腦地回頭看他:“什麽一樣?”

這一回,喬野沒說話。

徐晚星翻了一個世紀大白眼:“你怎麽就一樣了?你剛才擺出來那設備,只差沒碾壓空間站的專業天文望遠鏡了,這也叫一樣?”

她就知道這人沒法好好說話,幾句話功夫,又原形畢露。

有文化就是不一樣,嘲諷人都不帶臟字!

喬野想說什麽,可話到嘴邊,還是沒有說出口。

天文愛好者,聽上去很高端,但實際上只是非常非常小眾的一群人。

在他爺爺的那個年代,通訊和電子設備沒有如今這樣發達,常年四處跑、觀星拍攝的最後下場,就是家庭生活不成樣子,最後夫妻關系破裂,各自生活。

他沒能說出口的是,那句“我們都一樣”,只是想告訴徐晚星,他和她一樣,在追逐星星這條路上,都是孤家寡人。

八歲那年,他破例獲準去爺爺家過暑假,初識天文。爺爺是個老單身漢了,家裏逼仄擁擠,卻對喬野有著謎一樣的吸引力。只因他在那個“破爛堆”裏——反正奶奶是這麽稱呼的——總能發掘出各式各樣新奇又有趣的玩意兒。

他找到了一只老式望遠鏡,爺爺說那是好多年前用的,後來都淘汰掉了。可他跑到窗臺上往天上看,能從望遠鏡裏看見一只與眾不同的月亮,原來平日裏明亮澄澈的月亮上也有陰影和紋路。

他還找到了一張世界地圖。那時候他還很小一只,鋪在地上,需要拿著放大鏡跪趴著,仔仔細細一點點挪動,才能看見比螞蟻還小的一個小黑點,旁邊寫著他的故鄉:北京。

爺爺去過很多地方,地圖上都用紅筆圈了起來。

他說人一輩子會聽見很多種語言、見到很多的面孔。歸根結底,人心都一樣,好的壞的,覆雜的本能的,最終都千篇一律得以分門別類。可風光是不可重覆的,每一顆星星都有獨特的軌道,永恒或毀滅,都有它不可覆刻的一生。

那時候的喬野並不明白爺爺口中的話,但他也對這樣的群星著了迷。

只可惜,那年暑假尚未結束時,奶奶就得知爺爺教他天文知識,盛怒之下,直接把他從那“破爛堆”裏拎回了家。

“你不顧家到處野,還想把小野也拉上你的老路嗎?”

後來,喬野也成了星空下的孤家寡人。

他在夜色裏沈默地騎著車,聽徐晚星碎碎念:“你這個人,最要命的就是講話刻薄。果然上天給人開了一扇窗,就得給你關一扇門。好皮囊就是你的窗,講話招人厭就是你的門!”

喬野:“……”

徐晚星還在繼續:“當然了,說你好皮囊也只是跟你客氣一下,你不要以為我覺得你長得有多帥!我這是欲揚先抑——等等,好像是欲抑先揚?”

她開始一個人嘀嘀咕咕,費力地琢磨這個詞的意思。

“……”

喬野原本有那麽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被徐晚星這一打岔,直接給沖散。他輕哂一聲,不緊不慢地說:“這種超綱的成語不適合你,少說少錯。”

果不其然,前座的人反應完全在他意料之中。徐晚星怒不可遏地回過頭來,面上的神情生動得像一只舉起利爪的豹子:“你說什麽?有種再說一次?!”

那樣粗糙而蠻不講理的少女,鮮活得像是剛從人間煙火裏走出來,又粗魯得半點沒有斯文禮節。

喬野看著她,車把一轉,停在了宅巷一側的口子上。

“到了。”

徐晚星一楞,擡頭一看,那巷口斑駁的路標上果不其然寫著“清花巷”三個大字。他們到家了。

呵,終於不用再受這窩囊氣了!

徐晚星像吃了炸藥,噌的一下跳下車,恨不能離他十萬八千裏遠。

臨走前,她還警告他:“不許把今天的事說出去!”

喬野單腳支地,似笑非笑看著她:“多慮。”

扔下言簡意賅的兩個字,他頭也不回地往寬巷騎去,直到抵達那棟種滿花的小院門口。他下了車,卻沒急著進去,反而回頭看了一眼。

宅巷那邊,徐晚星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巷子裏。但他幾乎能夠設想到她那邊的場景,大概是貓著腰、拎著鞋子,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往屋裏走,生怕被徐義生發現。

若是發現了,大概在他家這邊也能聽見那位抄手大叔的咆哮吧。

喬野笑了笑,把車停好,越過小院打開自己的窗戶,身手矯捷地跳進了臥室。回身關窗前,他沒有忍住,又一次望向來時的路。

像這樣的夜色,他踏過無數次。從遙遠的星空下歸來,這是破天荒第一次有人同行。

他松開手,窗簾合攏,遮住了外間的溫柔夜色。

只是沒想到,多少年來好不容易遇見一個擁有共同愛好的同齡人,居然是那個徐晚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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