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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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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江雪是個作息異常規律, 早睡早起從不間斷的人。也正是如此, 入睡之後一直是安穩之人, 並不容易被外界所幹擾。

但這一晚,他斷斷續續睡得並不踏實。

因為枕邊人時有時無的啜泣聲伴著床墊窸窸窣窣的顫動偶爾傳來, 韓江雪知道, 那是月兒又入了夢魘,在夢中哭泣。

他起身將背對著他淺淺入眠的月兒扳過來, 摟進自己的懷裏, 他一遍又一遍安撫著月兒的脊背, 耳畔輕聲低語, 十足十的耐心:“別怕,有我在。”

心底暗暗嘆息,小嬌妻心裏究竟藏了多少秘密不能與人言說?巴掌大的一顆心, 如何承受得起這麽多的故事?

韓江雪暗暗思量,到底該如何, 讓她卸下這些沈重的包袱呢?

思量過多, 睡得也就不安穩了。

早起之後的韓江雪昏昏沈沈,他趁著月兒洗漱的間隙,叫來槃生到僻靜處,問道:“夫人昨天都見了什麽人?出什麽事了?”

槃生細細回憶,昨日夫人確實見了不少人,但先前的街市上,咖啡廳裏,亦或是學校中, 槃生都在場,沒見夫人有什麽異樣。

“唯獨是在明家的時候,夫人和明家人鬧得有些不愉快。但我沒有進屋,具體什麽事情,拿捏不準。”

原來如此。從月兒嫁今天的那天起,韓江雪便猜測出月兒不是真正的明家大小姐。她不說,有她的苦衷,韓江雪便緘默不言,不去戳穿。但他心底還是希望月兒可以自己去捅破這層窗戶紙。

這樣才能沒有壓力,不再負重前行。

至於身世,韓江雪從未介意過。婚禮上一見鐘情的人,是他枕邊人。與他並肩前行的,就是他看見的月兒。

韓江雪對槃生吩咐了一句:“以後少夫人回明家,如果有什麽不開心,就告訴我。”

槃生允諾。

月兒心裏有了目標,也知道凡事有個輕重緩急,於是接下來的幾天,月兒都在和莊一夢了聯系,溝通開業的相關事宜。

從東北打電話到天津,總是時斷時續,時而又鬧線路故障,直接接不通。通信又太慢,二人便靠著電話裏的只言片語和電報上的簡要語言將需要準備的事宜商量妥當了。

月兒將自己想要把店開在百貨公司裏的預想和莊一夢商量了一番,莊一夢也覺得是個好主意,雙方最終達成共識,也談妥了進價和代理費,接下來就是莊一夢的工廠連夜開動,為接下來的開業準備充足貨源了。

涉及錢款數額巨大,又需要找個穩妥貨站來運輸,月兒又要坐鎮東北準備裝修開業的事情,來來回回跑天津的差事便只能落在槃生身上了。

月兒身邊能幹且忠心於她的,本就不多。

月兒至此才明白,即便自己十分努力,也正如袁倚農所說,“三頭六臂的哪咤也只有一顆心”,獨善其身固然重要,但商場不是孤軍奮戰。

她需要的是身後有千軍萬馬,劍鋒所指,所向披靡。

經過幾番掙紮思索,月兒來到了袁家,來尋袁倚農。

物是人非,袁家如今雖然保留著三進三出的老宅院,但早已闊了地皮,將宅院後面的空場子買了來,建了俄式巴洛克建築的小洋樓。

袁家長子,月兒的親大哥,如今的袁家掌舵人,袁倚士就住在那僻靜處的小洋樓裏,而袁倚農仍舊住在老宅院。

洋房和老宅雖然沒有實質性的圍墻相隔著,但父母已然過世,分了家的兩兄弟心中的隔閡便早已豎起圍墻了。

聽說月兒到訪,袁倚農出門相迎,月兒跟在袁倚農身後向廳堂走去,她不著痕跡地打量著所見之景物,再在腦海裏一番思索,但最終沒有什麽印象了。

離開時不過六歲,留下的記憶不過都是模糊的吧。

“此番來叨擾袁兄,是為了和袁兄商量裝修店面的事情。我對錦東城裏的設計師,裝修隊伍都不是十分了解。想麻煩袁兄給推薦幾個。”

袁倚農一來是很願意幫月兒的忙,二來月兒的店就開在他家的百貨公司裏,裝修得與整體格調相一致,也能提升整個百貨公司的檔次。

“我們百貨公司從設計,到施工,再到日後的經營管理,我都是從俄國聘請的團隊。月兒妹妹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你找到設計團隊的設計師,你們聊一聊。”

月兒從代嫁那一日起,便一直對於自己沒有出洋留學的經歷耿耿於懷,對月兒而言,法國也好,俄國也好,她是沒有概念的,反正都是洋人。

袁倚農能為月兒找到洋人來做設計,於此時仍見識有限,思維還略為狹窄的月兒而言,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至於裝修工人,袁倚農建議月兒就用他給百貨公司裝修的人,如此一來,月兒心頭的兩塊大石頭落了地,輕松了不少。

二人寒暄一會,月兒愈發覺得袁倚農是個可親近之人。言語上永遠慢條斯理,舉止上永遠紳士風流,對於月兒來說,她從小便看慣了冷眼,沒有一顆七竅玲瓏的玻璃心,也便更能泰然面對如今身份轉換帶來的態度詫異。

她認得出什麽是阿諛諂媚,什麽是發自內心地關懷。

很顯然,袁倚農真誠許多。

月兒不知道袁倚農於別人是怎樣的一種態度,她腦海裏閃現而過一個荒謬的想法,難道這就是血緣關系的神秘所在?鬼使神差地,讓二人有著親近之感?

但很快月兒便自我否定了。荒謬且無知。倘若自己是個不谙世事的,被家庭照顧得無微不至的富家女,興許還有權利這般天真爛漫。

兄弟反目成仇,一家人支離破碎,什麽樣的人間慘劇她沒見識過?

血濃於水,那是親情仍在的時候。

月兒想到這,突然開口發問了:“袁兄,我總聽你說起,你有個……妹妹?”

月兒問出口之後便後悔了,何必如此荒謬地去求證一個人是否有心?有又怎樣,沒有又怎樣?

袁倚農點頭:“是了,年紀與月兒妹妹相仿,也是圓嘟嘟的小臉……哦月兒姑娘,我沒有說你胖的意思,我這是褒義詞,當真是覺得可愛。”

月兒明白他惶惶之心,點頭一笑,倒不在意,繼續問道:“後來呢?”

“後來父親過世之後,她便也病逝了。可惜了,還沒好好看看這世間的美好,這麽早就走了。”袁倚農眼中流露出的點點惋惜之意,月兒看得出,是真摯的。

美好……這汙氣昭昭的人間,真的美好麽?流離失所的難民,餓殍遍野,浮屍百裏,戰火不斷……即便是茍且偷生的人們,又算計著銀錢,貪戀著富貴,勾心鬥角,爾虞我詐……

她沒有死,她仍舊活著,可她看見美好了麽?

月兒腦海裏閃現著過往的光影,被屈打,要挨餓,學奉迎,強忍淚……

可為什麽還要活著呢?月兒一遍又一遍在心底問自己。

活著……活著,就還有希望。因為活著,她遇見了轉機,遇見了韓江雪,遇見了這渾濁世道之中,那少有而潔白的美好。

月兒想了想:“袁兄也不必覺得惋惜。人各有命,你若真的對她有愛惜之意,便將這份愛,給予需要幫助的人吧。”

袁倚農點頭:“是的,所以我願意幫助每一個需要幫助的人,他們也是別人的兄弟姐妹。”

袁倚農說自己還留了一點妹妹當年玩過的玩具穿過的衣服,算是留一絲念想,問月兒想不想看一看。

月兒拒絕了。

前塵往事就此一筆勾銷吧,該來的來該走的走,人總要往前看,就讓“袁明月”成為一個念想,永遠留在袁倚農心裏吧。

臨走時,月兒從袁倚農那裏竟然問來了劉美玲家的住址,月兒喜出望外,一來她真的想劉美玲了,擔心她家裏的事情。二來她如今十分缺人手,急需一個踏實肯幹的人在左右幫助自己。

劉美玲有學識,有見識,又踏實肯幹,最主要的是對月兒一心一意,是難得好的人選了。

想到這,月兒便匆匆按照地址找尋了去。

然而弄堂逼仄,汽車已經無法靠近了。月兒只能下了車,徒步挨家挨戶對著門牌號,終於在一堆惡臭熏天的垃圾堆後面,找到了自己要找的號碼。

這根本算不得是一間房子吧,兩個小二樓當中,用板子搭起來的小棚子,煙囪斜斜歪歪地從木板上方穿插出去。

這樣的房子,在寒冷如斯的東北,該如何抵禦寒冬?

月兒也終於明白劉美玲的家人為什麽會如此體弱多病。饒是誰,也禁不住這般苦難困境啊。

門虛掩著,敲了幾次也沒人應,她便兀自進去了,月兒只是女人的身形,入房門都需要低頭才行。

乍一進門,光線驟然變暗,月兒費了好大勁才讓眼睛適應下來,看見了炕上躺著的,病懨懨的,甚至可以用“奄奄一息”來形容的婦人。

蓋著臟兮兮的被子,怔楞地看著進了屋裏來的月兒,半晌,都沒有說出話來。

月兒開口問道:“請問,這是劉美玲的家麽?”

帶著滿身藥味的婦人緩慢地點了點頭:“是。是美玲家。你找她有事?”

“我是她的朋友,聽聞伯母生病了,我想來看看您。”

那婦人仍舊看著呆訥,卻起了身,面上艱難扯開笑意,拍了拍炕沿,“姑娘,坐。”

“美玲呢?沒在家?”

“她學校忙,最近都沒回來住。”

“她在學校呢?”

“是,學校呢。她們學校可好了,知道我身子骨不好,同學們便籌錢給她,讓我治病。”

月兒昨天剛去了學校,又見到了邱瑾,聽聞劉美玲根本沒在學校裏,更沒聽說什麽籌措錢款的事情。

心中不免升騰起一個又一個的疑問來,可面對劉母脆弱的樣子,月兒實在沒忍心直接開口詢問。

只和她寒暄了一會,問了問病情,又側面打探起劉美玲已經四五天沒回家住了,但給家中送來了不少錢。

劉美玲還有個弟弟,月兒想著劉母生病,總該有個人在家中照應,便問起來:“那弟弟呢?他也沒在家?”

劉母看了一眼門外,神色也頗有些擔憂,“早該回來了,早上出去給我抓藥了,還沒回來呢?”

月兒想著一個大小夥子,白日裏能出什麽事情,於是寬慰道:“伯母,放心吧,估計什麽事耽擱了,一會就回來了。”

她看著這破舊不堪的簡陋屋舍,想著劉美玲的學識,月兒心中是頗有些佩服的。即便如此辛苦,劉家都沒有放棄一個女孩的學業。

無論如何,這個母親都是偉大的。

在聽了月兒的感慨之後,劉母欣慰地笑了:“我家那妮子,最讓我省心了。從來都不招災惹禍,還勤快。也是趕上這女校是個好地方,不需要交學費,我那妮子就一面上學,一面打工,供我治病,還能供她弟弟上學。”

月兒聽到這,心下多少有些詫異了。她知道劉美玲是在打工的,教她法語不就是其中一項麽?其中賺得的錢財若說是養活她自己,還說得過去。再養上這麽一大家子,聽起來有些匪夷所思。

更何況,女中哪裏不要錢?韓大帥為了韓夢嬌,年年都在往裏扔錢。尋常人家的孩子根本沒法被送到女校去讀書。

想到這,月兒疑竇叢生,她覺得自己不能再在這耗著了,她需要趕快找到劉美玲,問個清楚。

月兒從手包當中掏出了一點錢,放在了劉母的床頭上,“伯母,這點錢您拿著治病,如果不夠了,再來大帥府找我,我隨時都在。若是您看見了美玲,一定告訴她不要太過辛苦,學業要緊。”

劉母不肯收,月兒將錢壓在了她枕頭下,轉身便欲離開。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了一陣喊叫聲,一個腳步倉促的孩子沖了進來,沖著劉母喊道:“劉大娘,不好了,快去警察局,二娃子被警察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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